彭李菁

杜布羅夫尼克的老猶太會堂。
2015年春,我要去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參加學術會議。從都柏林直飛克羅地亞的航班只到杜布羅夫尼克,我便順水推舟,決定在會議前一訪這亞得里亞海沿岸最美的城市。是年春夏,在中世紀曾作為市政廳的建筑內正在舉辦達利畫展,展出的是他為《堂吉訶德》和《神曲》作的一系列插畫。我在此流連許久,看累了就走到敞開的窗戶旁休息。窗外是方形的市政廳廣場,橙子樹、古老的深井和遠處大海在晴日下氤氳的水汽。我總覺得視野內有些星星點點的黃色,問起身邊的本地學生,他有些不自然,壓低了聲音用流利的英語告訴我:“那是葉芙洛茜妮婭夫人的絲裙”。
我要繼續問下去,他說你去老猶太會堂看看吧。杜布羅夫尼克的老猶太會堂建于14世紀,就在離方濟各教堂和修道院不遠處的一條窄巷內,據說是歐洲最古老的猶太會堂。中世紀在歐洲各處,尤其是西班牙南方各省和威尼斯,被排擠和流放的猶太人有好些輾轉來到相對自由和商業化的杜布羅夫尼克。老猶太會堂代代相傳,直到18世紀末本地的反猶法案和限制猶太人經商的各種條例施行后,才漸漸衰落。19世紀初拿破侖占領時期頒布了宗教平等法令,猶太會堂隨之興盛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又被關閉。二戰時期杜布羅夫尼克經歷了意大利和德國的占領,猶太人遭到嚴重迫害。戰后,幸存的猶太人很少,猶太會堂如今是中世紀猶太文化紀念館。當我在2015年春天拜訪時,會堂正在為逾越節做準備。我向管理員請教了掛在路邊,春日里尚枯黃的蘆葦叢上的黃絲巾的來源。“那是葉芙洛茜妮婭夫人的絲裙”,我再次聽到。
這本是一則17世紀的傳說。葉芙洛茜妮婭出生名門,嫁給本地望族時隨夫家改信東正教,但卻與一位猶太青年相戀。當時猶太人的生活局限于本地的猶太社區,基本不被允許與本地天主教和東正教社區有過多社交及商務往來。葉芙洛茜妮婭作為貴族夫人,行動不受限制,她常常到猶太社區的劇院看戲。她的戀人則扮成戲子,在臺上對她念出大膽熱烈的愛的表白。后來他們成了情人,葉芙洛茜妮婭位于圣母教堂旁邊的家有一面墻如同倒插的石梯,他們在其上一起遠眺月光下的大海。
葉芙洛茜妮婭的戀人春天偷偷化妝成演員參加謝肉節游行。當游行車隊來到她的露臺下時,他念起了熱烈的愛情詩篇,與謝肉節演出的臺詞風牛馬不相及。人們很快發現了這個猶太人,而他因違反了謝肉節期間猶太人不得進入東正教社區的條例被驅逐出杜布羅夫尼克。葉芙洛茜妮婭哀傷欲絕,很快又聽說戀人在現今位于波黑的科托爾城戰死。她于是到城南尋找巫醫醫治她的悲傷,結果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死時穿的黃絲裙絆在蘆葦上,據說一直掛在那里。
二戰后,杜布羅夫尼克曾流傳過一個復仇女鬼的傳說。傳聞她化身為一位十分美艷的少婦,專門勾引曾在二戰后施行過謀殺和暗殺的人。據說她在歡愉之時會喂情夫喝她的乳汁。她的乳汁使人變老,甚至會死亡。當時這位復仇女鬼的傳言令人聞之喪膽,也深深勾起了在戰后清算中失去親友的人們的悲傷。人們稱這位不知名的少婦為“葉芙洛茜妮婭夫人”,并因歷史上同名的女士為猶太戀人殉情,所以每年的逾越節期間都在蘆葦上系上黃絲帶,暗指她的黃絲裙。民間的清算導致的暗殺事件讓當地政府頭疼不已,黃絲帶屢屢被禁,卻總有人以身試法。我拜訪的猶太老會堂的儲物室里還堆著一些多年前的老報紙,管理員找出了僅存的幾份六七十年前的報紙,上面有兩篇關于“來自達卡莎島的葉芙洛茜妮婭夫人”的報道。我問“達卡莎島”是什么意思,管理員說這個地方也是一言難盡。
達卡莎島(Daksa)已經一片荒蕪。這座小島距離杜布羅夫尼克僅1.5海里。從城市北端就能隔海望見島上密布的柏樹和燈塔的白色尖端。2013年10月,小島以200萬歐元的白菜價出售。然而隨后三年竟然沒有出現哪怕一個看島和競價的人。島主把價格降到了170萬,這對一個離杜布羅夫尼克如此之近的12英畝私人海島來說,實在是低得可笑,更別提島上還有遍地的歷史建筑,一座燈塔,一座船塢和碼頭了。每年夏天都有近百萬游客涌進杜布羅夫尼克,幾十間游船公司競相為游客提供赴臨近海島的游訪項目,達卡莎島卻無人問津。

傳說中的葉芙洛茜妮婭出生名門,嫁給本地望族時隨夫家改信東正教,但卻與一位猶太青年相戀。
這神秘的海島究竟有怎樣的身世呢?達卡莎島古時曾庇護過許多因風暴擱淺的船只,它的名字來自于希臘語deksios,意為“右手”。小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3世紀,1281年時,島上修建了一座獻給圣薩賓娜的方濟各派修道院。然而二戰時這曾經的庇護之地卻成了掩蓋惡行之地,這座島就是1944年一次野蠻屠殺的發生地。從那次屠殺開始,從漁民到居民之間口耳相傳的鬼故事就沒有斷過,漁民們更是堅信有憤怒的孤魂野鬼在島上逡巡,等待復仇。直到2010年后,當年的死者才陸續被安葬。對杜布羅夫尼克人來說,這可不是一段美好的歷史,他們寧愿選擇遺忘。直到如今,當時在達卡莎島發生的罪行也沒有被徹底清查,人們談起時諱莫如深。
這背后牽扯到克羅地亞以及巴爾干半島的政治動蕩和政治角力。一戰后,南斯拉夫王國成立。然而許多克羅地亞人不滿意塞爾維亞在南斯拉夫王國中過大的影響力,1929年4月20日,克羅地亞的獨立運動組織烏斯塔沙(Usta?a)在保加利亞的索菲亞成立,目標是利用當時克羅地亞人對政局的不滿煽動民族主義情緒,擴大自身的影響力。1941年納粹德國與意大利王國及其盟國進攻南斯拉夫,烏斯塔沙組織的軍隊便趁此時宣布克羅地亞獨立,成立克羅地亞國,并加入軸心國陣營。而且烏斯塔沙組織也受到天主教會的支持,這其中大概也與反猶的情緒有關。烏斯塔沙掌握政權后,殘酷地鎮壓塞爾維亞人、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根據統計,烏斯塔沙建立過十多個集中營,迫害了將近45萬人。1945年烏斯塔沙被由鐵托率領的人民軍擊潰,克羅地亞再度并入南斯拉夫。
由鐵托領導的南斯拉夫人民解放軍和游擊隊是反納粹的力量,而且一定程度上因其共產主義理念促進了巴爾干半島的民族和解和跨地區合作。但是這些自由戰士們在戰后也開始了清算, 1944年他們進入杜布羅夫尼克時,決心徹底剪除法西斯余孽,對所有被懷疑與烏斯塔沙組織有合作關系的當地人進行秘密逮捕。被逮捕的300多名當地人中有許多天主教教會人員,也有當時的市長尼科·科普里維卡。當年10月, 53名被逮捕的人被運到達卡莎島上集中處決。據說遺體沒有被掩埋,在島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任其腐爛。印著被處決者名單的宣傳單在杜布羅夫尼克四處派發。整個過程中沒有經過法庭審判,杜布羅夫尼克市民們也接到了警告,不許上島收殮遺體,否則同樣死無葬身之地。這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60多年,直到2009年9月,有不知情者上了島,發現了這巨大的“露天墳墓”,當局才派執法團隊過去調查。調查人員發現了53具男性遺骸,還有十字架、玫瑰念珠和教服衣領的遺跡。DNA檢驗幫助辨識了其中18具遺體的身份。10月,當地的天主教教會登島探訪謀殺地點。第二年6月,他們在島上見證了遺體掩埋,并舉行了天主教彌撒紀念。
許多被處決者的家人堅稱死者跟烏斯塔沙政權和入侵的納粹分子都完全沒有任何聯系。包括克羅地亞赫爾辛基人權委員會在內的多個組織和個人呼吁對謀殺事件進行全面的調查,但至今當局沒有任何回應。
多年來達卡莎島一直是鬼故事和亡靈復仇故事的發生地,然而拋開重重迷霧,這些故事遮掩了一些更深層、更尖銳的問題,改變了這個地區人們的歷史敘述。無論是二戰剛結束時,還是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時期,克羅地亞領導人都有深刻的危機感,因為塞爾維亞在聯邦共和國中有過大的影響力,這促成了主流歷史敘事中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對曾經的納粹傀儡政權同情者的清算,成了這種民族主義的表達,掩蓋了被處決者未經合法審判的事實。在事情發生后的數十年間,從納粹手中把克羅地亞拯救出來的軍隊都被一面倒地刻畫為英雄。即便在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解體后,上世紀90年代鋪天蓋地的民族主義浪潮仍然推動著這一英雄主義敘事。
“來自達卡莎的葉芙洛茜妮婭夫人”的復仇故事隱藏了許多重歷史記憶,比如,中世紀時的排猶法令,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肆虐克羅地亞的烏斯塔沙集團,二戰即將結束時對疑似與烏斯塔沙集團有關系者的清算和謀殺。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的學者丹尼爾·伊斯坎德爾-蒙鐵爾(Daniel Escandell-Montiel)專門研究文學中的復仇主題,并特別關注人們對復仇行為的解讀與詮釋,及其與真實社會歷史背景的聯系。從他的研究中可看出人們對復仇故事的解讀和反應是非常復雜的。從心理層面上,人們被復仇的故事吸引,是希望把暴行反向加諸于施暴者并在其受苦中得到心理宣泄。從集體層面,人們對一些復仇行為的認同是因為個人在集體中的位置需要得到保障,被加害者的榮耀必須被捍衛,從而才能體現個體所依附的集體的價值。從社會層面,人們被復仇故事所吸引,本質上是對社會秩序和正義的渴望,同時也是對社會秩序和正義缺失的恐懼。杜布羅夫尼克人講述的葉芙洛茜妮婭夫人的故事,尤其體現了復仇在社會層面上的影響。
被迫害的群體,因其為主流政治格局所不容而遭到排擠。在主流社會中的人,也會關注這些被排擠的邊緣人的命運,因為自身所在的社會秩序和正義,很大程度體現在邊緣人如何被界定和處理上。當人們感覺公平和正義在某些歷史環節上缺失了,而主流歷史敘述上又沒有合理的解釋和反思,那么復仇故事的傳播就是渴望秩序和正義的集體心理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