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寶馬山雙尸奇案”的偵破中,香港警方為尋找線索曾出動了大量警員和士兵,查尋寶馬山地區。 兩架直升機也參加了空中搜索。
香港刑偵史上耗費警力最大、收集證據最廣、觸及社會階層最復雜,推動司法調查手段進步作出的貢獻最大,亦是令港媒最樂于關注,甚至逼得特首不得不修訂法案的案件——“寶馬山雙尸奇案”。
1985年4月21日清晨,一名香港的銀行經理像往常一樣去往被開發為高尚住宅區的北角大潭郊野公園跑步。郊野公園周邊有諸多中學,那里的一部分與寶馬山相接,一面臨海,系風景綺麗的寧靜樂土。對中產階級來講,那是休閑去處,同時亦為剛剛情竇初開的花季學生們提供了最佳的幽會地點。
不幸的是,這位銀行經理在那兒“偶遇”的不是狀態甜蜜的少男少女,卻是兩具血淋淋的尸體。
死者是兩名英國移民中學生,17歲的男生簡尼·麥拜與18歲女生妮可拉·梅雅。他們的確是陷入熱戀的情侶,可惜青春并沒有想像中那么美好,命運之神賜給他們的是噩夢一般的終結,兩個人身上的瘀傷多達五百處,簡尼被手腳反綁,脖頸骨斷裂,腳上的鞋不翼而飛;妮可拉的尸體呈現半裸狀態,附近到處都是撕碎的衣服和課本,顯然生前遭到強暴。
警方接到報案,很快就把這件事與前一天接到的失蹤報案記錄聯系起來了,報失蹤的正是簡尼的父親。
就在距離香港回歸僅十二年之際,所謂的“富人區”有兩名英國人被殺,而且作案手法極度殘忍,如此“猛料”,媒體自然不肯放過。于是乎,雙尸案在第一時間被瘋狂報道,也讓警署承受了空前的壓力。
單純只是要調查一樁謀殺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惡的是作案地點是在一大片山頭上,現場搜羅證據就得動大陣仗了。于是乎,警方派出了四百名警員,花了四天時間在寶馬山進行地毯式取證,還特派已經退休的資深英國探員特拉華·科連指揮調查。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香港,雖然已經消滅了黑白兩道勾結互賄的“雷洛探長”時代,但偵破刑事案件的手段依舊很原始,靠的就是兩大法寶——人肉調查和線人告密。是的,跟香港老警匪片里拍的一樣。更麻煩的是,根據尸體的傷處來看,兇手肯定超過兩個人,要找全實在不易。
所以,就算在呈尸的小溪堤岸附近找到了包括折斷的行兇木棒、扯得到處都是的課本等一百多件證物,也無法確認兇手的具體身份;體液、指紋、毛發的鑒定結果也是一無所獲。為此,科連只能硬著頭皮把重要證物帶回英國倫敦,打算依托于相對先進的鑒定技術找到突破口,可惜依然沒有看到希望。
最繁瑣亦是最恐怖的“人肉調查”屬于“極限運動”,整個香港的探員都出動了,他們調出了所有被質詢過的人員名單,逐個進行查問,導致調查嫌犯人數達到了史無前例的一萬八千人,最后不得不分成180個組,將這些口供進行歸納整理。
面對如山的調查資料,警察再一次抓狂了,因為壓根兒不知道怎么處理它們。就算各地警員都上交了盤查結果,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則沒人能把這些紙片一一看完,再從中篩選出有用的信息。


三十多年前的一場“寶馬山雙尸奇案” 令港島中學兩名年輕的學生妮可拉· 梅雅( N i c o l aM y e r s ) 及簡尼· 麥拜( K e n n e t hM c B r i d e ) 不幸離世。為紀念二人,學校成立Nicola Myers& K e n n e t hM c B r i d e(NMKM) 紀念基金,并每年向全港有財政困難或有家庭問題的年輕學生提供獎學金。資助他們繼續讀書。
所幸,“神仙”還是“下凡”了,那就是電腦。
是的,直到那個時候,也就是在偵破寶馬山雙尸案的過程中,香港的警署才切切實實地用到了這一“神器”,把資料歸檔整理,并將嫌疑對象縮小到了180人。
未曾想,如此盡心盡力地調查,非但沒有讓香港警界受到褒揚,反而引發了眾怒。原因很簡單,香港市民普遍認為,警方之所以能拉起全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班子破這個案,皆因死者是兩個英國移民,在大多數平民眼里,那屬于階級特權。所以他們堅信,假如死的是香港人,就壓根兒不可能動用那么大的力量。
可事實上,這兩名被殺的學生住在公共屋村,也是平民家庭出生的孩子,雖然就讀于私立的港島中學,那也是憑借優異的成績考入的。簡尼·麥拜是學生會長,也是個詩人;而妮可拉·梅雅有過人的語言天賦,正向著“翻譯官”的夢想沖刺。也就是說,他們也只是窮學生,與所謂的“富二代”不是一回事。
案件毫無頭緒,民間怨聲四起,警方在兩頭都不討好的情況下,陷入了最黑暗的尷尬處境。
被公共輿論圍剿的日子里,警方只得低頭努力查案,畢竟,找出真兇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但是半年都快過去了,關乎兇手的蛛絲馬跡依然不見蹤影,同時,懸賞金已經提到了五萬港元,這在當時的香港來說,已經是警署能出的最高價位。
眼看案子走進了死胡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某日,一位不愿公開真實身份的中國富豪聯系上了警方,給出了五十萬港元的巨額賞金。希望之火再次燃起,因為警察相信,多數犯罪的起因都是為錢,也唯有錢才能讓罪犯被“出賣”。畢竟,五十五萬港元在當時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總會有急于翻身的告密者出現的!
事實證明,警方的判斷沒錯,領賞的人很快就來了。只是,這位領賞者的身份卻令所有人瞠目結舌,此人竟是香港叱咤風云的黑社會組織之一——三合會福義興的大佬!
提及三合會,在全世界的華人圈都是赫赫有名,它正是發源于清代的民間秘密結社組織天地會的別名,福義興1886年就已經在香港開了堂口,常年靠經營“黃賭毒”撈偏門,鼎盛時期會員多達20萬人以上,街頭小巷的古惑仔中,十個人里就有一個是三合會的。早年關乎香港黑幫,有一種說法,叫做“忠誠測試”,也就是有人想入會,就必須通過組織的考驗,犯下幾樁案子,以證明自己“一條道走到黑”的決心。與此同時,所有堂口都要求成員要保護同伴,不能做人人唾棄的“二五仔”(出賣弟兄的叛徒)。
諷刺的是,嚴苛的幫派規矩到底也抵不過金錢誘惑,小古惑仔見錢眼開不算什么,可這次打破行規的居然是話事人(做主的人)。可見,神秘富豪深諳“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就這樣輕松瓦解了黑道的“尊嚴”。
據這位大佬交待,確實是福義興一名叫彭信義的24歲馬仔,在案發后找到過他,明確表示自己是雙尸案的兇手,并請求幫派的庇護。
鎖定了目標人物,辦案就順暢多了,1985年11月,警方花了數周時間抓獲了四處逃亡的彭信義。
連大佬都能出賣自己,彭信義當然也就顧不得什么“二五仔”的罵名,他迅速招供其他四名同犯,分別是:譚士歡、趙偉文、張有恒和尹三龍。
當警察抓到那四個人的時候,當場就傻眼了,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年輕,而是其中的尹三龍和張有恒還未成年,尤其尹三龍才十五歲,比兩名死者還要小,犯下殘忍虐殺罪行的居然是個“童黨”。
盡管有四個人都不認罪,但最年幼的尹三龍頂不住審訊壓力,終于全招了。
原來他們都是香港最底層的貧民后代,無法正常上學就業,不得不跟著福義興成員彭信義討生活,平日里就靠在觀塘碼頭為計程車開車門賺錢,說得好聽這是“職業”,其實就是乞討的一種手法。低到不能再低的收入,根本無法維系五個人的吃喝開銷,于是彭信義想了個點子——上寶馬山偷天線架上的銅線。
于是,案發當天,五個人氣喘吁吁爬上山頂,打算撈一筆。孰料,天線架被牢牢鎖死,壓根兒碰不到半根銅線,他們只得帶著怨氣離開。
下山中途,正好看到一對學生情侶坐在一起相擁看書,這一幕令最年長的彭信義起了歹心,跟其他人一樣,他毫無根據地認為外國人就是富人,正好可以劫一筆。于是,在彭信義的指揮下,五人兵分兩路,包圍了簡尼·麥拜與妮可拉·梅雅,強行進行洗劫。誰知道,他們只從這二人身上搜出了一塊港幣。
偷盜計劃的失敗,外加僅一塊錢的“意外之財”,徹底激起了這個馬仔的憤怒,于是,他臨時組織了一場“忠誠測試”,指揮四個少年對兩名學生用撿來的木棒猛烈擊打。簡尼早前因鎖骨斷裂,吊著繃帶,但他還是進行了英勇的反抗,造成一百多處傷口,終于體力不支昏迷過去,被脫去了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雙耐克運動鞋。隨之而來的,是對妮可拉的折磨,她被擊打了五百多下,中途彭信義讓其他四人去抽煙,借機進行強暴。
隨著暴行的愈演愈烈,彭信義心里明白,唯一能讓他們逃脫的辦法只有滅口。于是,他們把妮可拉打到腦內出血身亡,又用木棒卡住簡尼的脖子,令其斷氣。隨后,五人分散逃下寶馬山。
尹三龍招供的犯罪細節,令見多識廣的警方都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不由得聯想到緝拿五名犯人的過程中,譚士歡腳上還穿著簡尼的那雙運動鞋。
要把這五人送上法庭,就必須有更為堅實的證據。于是,警方將尹三龍帶到案發地點,讓他進行現場案件重組,并進行錄像,作為最重要的呈堂證供。這也是香港刑偵史上的一個先例,這種現在已經是最基本的取證手段,在當時還是非常新鮮的。
1986年11月,震驚全港的寶馬山雙尸案正式開審,尹三龍作為控方主要證人出庭。法庭上,檢察方出示了150件證據,其中包括大量的視頻和口供,并有37名證人上庭。最終法院認為五人殺人罪名成立,彭信義、譚士歡和趙偉文被判死刑,尹三龍與張有恒被判無期徒刑。
由于香港當時從未執行過死刑,所以彭信義與譚士歡的刑罰自動降為終身監禁。
被害人歸天堂,施害人進牢房,案子本該到這里告一段落。然而,有一個人卻站出來告訴眾人——事情并沒有結束。確切地講,他是要為已經坐牢的罪犯進行辯護。
這個人,正是簡尼·麥拜的父親。

麥克· 布萊德(McBride)家族向新聞界透露:“我們希望所有人都能長期為他們犯下的罪行感到后悔。”這個案件在當時的香港成為焦點。每當人們回憶起這段往事,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失去兒子的痛苦,并沒有讓他整天詛咒殺手下地獄,卻是令其開始深究這場兇案的根源——窮孩子的悲劇。
簡尼的父親認為,這五個人之所以犯下如此惡行,是因為生活環境所迫,讓他們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并成為一個好人的機會。于是,他號召港民為入獄的兩個未成年罪犯呼吁,要求給他們重返社會的機會。
與此同時,兩名死者的親友和學校成立了妮可拉·梅雅及簡尼·麥拜紀念基金,旨在幫助香港的貧苦學生,這個基金會每年幫助一百名低下階層學童,讓他們得以上學,盡可能遠離黑社會的荼毒。
這一系列以德報怨的正義之舉,得到了全社會的積極響應;2001年一部叫《等候董建華發落》的電影問世,與其他幾部講述十大奇案的電影不同,該片無論格局上,還是對法制社會的探討上都更為深入,更系主張基本人權維護的一記吶喊。電影導演邱禮濤,也曾經將另一個奇案電影化,那便是經典恐怖犯罪電影《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
2004年9月,尹三龍終于得以出獄,并在記者面前說出了摧人淚下的懺悔之言。
誰也沒想到,一樁令人發指的血案,竟然推動了刑偵技術與司法制度的進程。
從甜美到殘虐,從迷霧到真相,從誤解到理解,從仇恨到博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寶馬山雙尸奇案在香港犯罪史上的意義,遠遠超過了案件本身。時至今日,香港市民聞“童黨”變色,也正因如此,才令更多的人始終關注著陰溝里長大的孩子,并伸出援手,助他們早見天日,擁抱光明。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