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丁輝

前年的春節是在醫院過的,今年的春節又是在醫院過的,讓人禁不住就會去想,明年的春節將會在哪一個醫院過?過年生病難道也如同逢年過節給情人、領導送禮,屬“前例既開,欲罷不能”?
“現在醫學那么發達”幾乎已成為一句口頭禪,用來寬解別人,也勉勵自己。其實,醫學的“發達”多體現在檢測手段的進步上。越來越多的病被“檢測”出來,而若論起療治,醫學的進步卻實在是有限的。多數,甚至絕大多數的病痛還要靠我們人自己來受,來熬,來扛。相對于人的身體這點奧秘,醫學的那點發現與發明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誠實的從醫者,或比其他學科領域的人更能意會理性的局限與科學的邊界,從而對生命的奧秘,對“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存一份敬畏之心。馮唐在獲得中國頂尖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的博士學位之后,卻毅然決然地棄醫從商,從文。這曾令無數人惋惜、不解。當被指責對醫學太沒信心,太過虛無時,馮唐的回答是:“現代醫學科學這么多年了,還沒治愈感冒。”
病中無賴聊,只好亂翻書。帶到醫院的書里有一本李漁的《閑情偶寄》。那天隨手翻到卷十五“頤養部”的“貧賤行樂之法”:“我以為貧,更有貧于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于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系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
李漁妙人妙語。諷世之語,也似乎未可以“心靈雞湯”目之,然卻擋不住時下各路“雞湯”文援為典據。若視笠翁“貧賤行樂”為心靈雞湯、人生指南,我這回就可據李氏語順推出“我以為病,更有病于我者”。在經過數次檢查,基本排除讓人談之色變的“惡疾”后,我是不是該到樓上的腫瘤病區轉一圈,那里基本上就是人與這個世界的最后分水嶺,然后收獲滿滿的幸福感而歸?!——我的幸福豈可建立于別人的痛苦之上?別人的“倒霉”怎么可以成為我幸福感的源泉?有一種“雞湯”,與其說是生活“智慧”,毋寧說是險惡“心術”。
比,一個“比”字里,盡有世態炎涼與人性虧欠。痛苦與煩惱,緣于“比”,別人比我有錢,比我健康,比我成功,比我走運,于是見不得別人“好”;幸福與滿足,竟也可能緣于“比”,自己是否幸福,端要看周圍是否有,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于是樂見別人“壞”。
起初只是中耳炎,遷延月余,醫藥無效。醫生建議住院手術。然術后效果不理想,諸種癥狀未見減輕。醫生明告:因為病程拖得太長,損傷了神經,而一旦傷及神經,幾乎就是不可逆的,左耳的聽力已難回復,且耳鳴或將相伴終生。如整個病程果與本人五年糖尿病史有關,嚴重性則要加倍。
怎么辦?五十歲本尚是壯年!窗外的陽光白得耀眼,樓下不遠就是本市最熱鬧的一條大街,那里有正在浩蕩、沸騰的生活。而這一切像是都已與我無關。別人眼中我是文化人,我也自視為文化人。然何謂“文化”?我最服膺的關于文化的一種解釋是:人類面對困境所建立的觀念。現在困境來了,文化何為?
自知我的那點“文化”虛弱乏力,也只好試試。自寬自解一,只好習慣與疾病相處。即如耳鳴,時間一長,則習焉不察。人之于病為什么只能是厭憎?漢語中有“與病纏綿”一說,“纏綿”一詞內涵了人與病的愛恨情仇。自寬自解二,或問耳鳴究何感覺,我曰:有時是“半夜鳴蟬”,有時是“蛙聲一片”,就差“楊柳岸曉風殘月”了。至于耳聾,豈不聞那位廟號代宗的李家皇帝曾言“不癡不聾,不做家翁”;自寬自解三,上帝如此安排,自有上帝的道理,而上帝的道理,我們不可能懂,唯有領受,像《圣經》中的約伯那樣。
但不得不承認,李笠翁的“雞湯”固是未能誘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建立自己的幸福,但還是讓我存了一份這樣的“居心”:我有意無意地把我生病的知情范圍盡量縮小——說出來,我自己也覺悚然,我莫非是不自覺地不甘、不愿自己的痛苦成為別人制造幸福感的材料?!
我當然應該為我的這份“居心”,為我的狹隘與陰私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