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康琴
陸晗至今還記得那期陽光問廉節目的“事故”,“說實話,那一哈(會兒)我腦殼懵了。”
那是現場問出的第一個問題,誰也沒想到,萬事俱備的直播現場,竟然出現了事實性的低級錯誤:因為一街之差,兩個不同的街道被搞混了,被問廉的街道跟暗訪視頻里提及的街道對不上號。
至今回想起來,她依然感激那名被問廉的街道負責人,他沒有當眾戳破這個錯誤,只是委婉地提示了她,沒有讓節目以如此烏龍的提問尷尬開場。但也讓她感到后怕,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那種情況下控制住自己的狀態,讓節目順利進行。她說,因為此事,包括她在內,節目組留下了“吹毛求疵”的后遺癥。
其實,陽光問廉主持人不僅是主持人,他們往往還身兼制作人,某種程度上說,還是紀委監委的“代言人”,當然,也無可避免地要得罪人。

知性端莊,犀利發問(圖為廣安陽光問廉節目主持人張義)。
這是一個因為反腐形勢所需而興起的新職業。一開始幾乎都是趕鴨子上架,但他們在本來過硬的職業修養和對紀檢業務的熟悉中,慢慢做成了專業選手。
幾乎每一個問廉節目主持人,在初次接到這個任務時,本能反應都是抗拒的。1995年就到成都電視臺當主持人的陸晗已是臺里的業務骨干,她坦陳,一開始領導找到她時,“并不想干”,因為紀檢領域對她而言“既刻板又陌生”。
但又幾乎每一個被任命的主持人,最終都接受了這個安排,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
一場陽光問廉直播節目從開始到結束通常長達一個半小時,這個過程中,火力掌控在主持人手上。他們負責把控節目節奏,以及對被問廉者發問,并應對可能出現的突發情況。雖然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耗費了數周甚至數月參與整個節目的幕后制作,熟悉能夠掌握的每一個流程與細節,節目組其余成員在臺下緊密配合隨時應變。但當鎂光燈打下來,鏡頭對準他們,整臺直播效果的壓力還是無可避免地壓到了他們身上。
這并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
雖然頗有經驗,但陽光問廉跟以往的節目都不一樣。作為一款以直播突出現場問廉、紅臉出汗效果的節目,很多難以預料的情況,都需要主持人有強大的應變能力。
“哪怕準備再充分,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這是廣安市陽光問廉主持人張義的經驗。
為了突出效果,在節目開始之前,只會通知當地所有部門的負責人(作為觀眾)來參加節目。但是直到開播之前,“沒有人知道誰會上臺”。一次節目現場,一名本來應該坐在臺下的官員在被點名上臺時卻不見蹤影,而在此之前他明明到場并在簽到單上簽了字。
“直播要繼續下去,只好臨時提前播放反映另一個部門問題的片子,讓后臺工作人員緊急聯系當地紀委,通知其到場。”張義后來才知道,這名不知自己會上臺的官員在簽到后就因故臨時離開了會場。好在播放涉及其部門問題的短片之前,他接到通知趕回了現場。此后,節目紀律也更加嚴格,再沒出現過早退的情況。
直播頭一晚往往是最緊張忙碌的,除了被提問當事人參與的環節以外,所有的流程都需要過一遍,燈光、音效、舞臺點位、手卡、時間點……不合理的地方臨時再做調整,通常要搞到凌晨兩三點。
采訪陸晗的這一次,節目組最后的演練3點鐘才結束,回到房間后,她自己又過了一遍,3:50才睡。第二天6點過起來開節目前最后一次會。但是到了10點,當化好妝穿上跟鞋的她走到臺上,站在鎂光燈下,照樣神采奕奕。整臺直播她緊追問題癥結,讓被問廉的官員絲毫不能放松。
節目結束后,她走下舞臺,收拾好東西,放到節目組回程的車上,整個人才松懈下來,倦怠襲來,很快就在車上睡著了。
陽光問廉直播是自2015年開始興起的一種問政電視節目。巴中在全國率先用電視、廣播、網絡等全媒體直播方式。
巴中陽光問廉主持人夏輝告訴記者,之所以叫做“陽光問廉”,因為陽光是最好防腐劑,公開透明是政府治理應有之義。去年一期“陽光問廉”,收視率高達8.7%,成為當地“收視王”。節目還在電視臺、全網直播,并開設了留言板,觀眾的反饋意見可以直接在后臺呈現。某市紀委黨風室主任稱,這樣一檔節目,其實也是打開了與民對話的一扇窗口。
進入這個行業后,陸晗發現它“真的能解決問題,還是能找到一些意義”。
正如某市紀委監委黨風室主任所稱,“紅臉出汗固然是這檔節目的一大看點,但是歸根結底,它的目的在于解決問題。與此同時,通過這個窗口,不僅能讓群眾的呼聲進來,也要讓大家有機會聽到廣大干部的聲音。”
陸晗回憶,之前做過的一期節目中,一名“第一書記”因工作失誤被群眾舉報。在調查時他們了解到,雖然工作中存在問題,但也存在客觀條件的限制和現實困難。而在節目現場,這名干部也體現出了黨員干部的擔當。“這種情況下就不能窮追猛打,而應該適當為干部呼吁,因為這檔節目不僅應該體現考核的剛性,也應該體現柔性。”這符合當下的政策,節目一定程度上也體現出這種“代言”功效。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很多陽光問廉節目主持人同時也是節目的制作人,全盤負責節目的流程。從搜集線索到暗訪、成片、提交審核,到問題的設置,都需要全程參與或把控,但背后都有紀委監委總把關。
“問廉主持人全程參與節目是很有必要的。”夏輝說,如果你不全程參與從摸排線索到調查確認到片子形成的過程,就無法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清楚問題的癥結和各種細節,就容易在錄制節目的現場被問廉對象搪塞過去。因為這個對話過程沒有經過預演,節目現場就是直播較量的過程。不是所有官員都能清晰地認識到問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認錯改過的態度。“一定要多問幾個為什么,只有充分理清楚線索才會游刃有余。”
臺前的準備工作則至少需要一個月。
雖然有紀委監委把關,但是節目對于每個成員的分析判斷能力要求很高。所有環節的第一步,是線索的篩選。通過市民熱線等渠道搜集到線索,篩選,由紀委監委審核通過后,進行暗訪調查。
通常,節目組會給暗訪調查的工作人員購買保險。這是因為去基層調查采訪會有一些無法預估的風險,比如去村里調查被狗咬,比如去調查一個污染企業,節目組的車被兩輛車一前一后給卡在了中間,無法動彈。
此外,還存在有些舉報線索不實的情況。哪怕是經過篩選后成形的素材,也會有被廢的情況,比如哪些問題提出來之后可以引起共鳴、以點帶面,哪些問題可以推動解決,都是節目組需要把控的問題。
雖然身為紀委監委問廉“代言人”,但從本質上說,他們還是媒體人。對于黨政社會風氣本身就具有敏銳的嗅覺。
作為最直接的參與者,談及陽光問廉是否真能發揮改善政治生態的作用時,陸晗給予了肯定。“如果持續做,這個持續的過程,就會促使生態大環境改善。”
關注同行的動態,她也清醒地看到,個別地方已經把陽光問廉做成了另一種形式主義。
在陽光問廉現場的視頻里,可以看到媒體監督的影子。她認為,節目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媒體監督與社會反響的平衡點。
當陽光問廉主持人,還有一個不可避開的話題是:得罪人。
有一種尷尬,是同事同行之間的。
夏輝說,每期錄制節目會調動電視臺的一些資源,但是因為節目的特殊屬性,每次都需要保密,遇到比較好奇的同事打聽一些細節,也不能泄露。交流的減少,久而久之就容易形成一些誤解。
還有一種是熟人社會難以避免的人情關。
張義是廣安本地人,大四開始就在廣安電視臺工作,一干就是14年,本地的官員幾乎全部認識。在節目上相遇了,職業素養要求她必須鐵面無私。
有次節目,涉及一個環保方面的問題,一個區縣的環保部門負責人在節目現場拍了桌子,把張義嚇了一跳,如果他摔桌子而去應該怎么反應?“如果這個事情是你的責任你就不應該走,如果不是你的責任你更不應該走。”張義當時腦補了各種應急方法,好在這個官員沒有離開。
有朋友替她捏了一把汗,希望她能收斂鋒芒,但她認為這只是她的工作職責,并沒有針對誰。
因為做這個節目,來找她求情的人不少,甚至還有找她老公、父母、同事的。曾經有熟人打聽到自己可能會被問廉,打電話向她求情,被她拒絕了。雖然向其闡釋了自己是出于職業精神,但后來還是被對方刪了微信。她有些失落,但后來就想通了,“如果是真的朋友,是可以理解并支持我的,因為這只是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