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中學生讀者比較熟悉你的“龍城三部曲”——《西決》《東霓》和《南音》。他們特別好奇的是:小說發生地龍城是真實存在的地方嗎?
笛:龍城是一個我虛構出來的城市,其實龍城是不存在的,但它和太原有關系。我在太原出生長大,我們那個城市有個別稱:龍城。因為太原是當年李世民父子起兵的地方,等到宋朝趙匡胤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整個太原的格局都改變了,把幾個標志性建筑都拆了。“龍城”的名字可能跟這個傳說有關。
記:所以龍城的原型是你的家鄉太原,可以理解為你是因為小時候生活在那里,對龍城很有感情,所以想為家鄉寫一部傳記嗎?
笛:我最初只是憑著一種本能,寫一個以我從小出生長大的地方為藍本的城市的故事。我在寫龍城三部曲的那些年,從來沒有有意識地要為這個城市寫傳記,這個城市只是供故事里人物居住的一個地方。
記:龍城三部曲中,你最喜歡的人物是誰?現在很多作家會把自己的小說拍成電影,比如郭敬明的《小時代》。如果讓你在龍城三部曲中選擇一部拍成電影,你會選擇哪一部?
笛:龍城三部曲我寫了4年,從2009年寫到2012年,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是東霓,因為寫她最不費勁。東霓頭腦相對簡單一些,反應很直接,所以我就專門安排了白羊座這個星座給她。寫《東霓》這本書時,我寫起來很痛快,但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覺得這樣其實是有問題的,因為寫的時候可能只圖痛快,忽略了其他的方面。在三部曲之中,作為作品我最滿意的是《南音》,因為在《南音》里我試著探討了很多當時我很難駕馭的問題。如果讓我在這幾部作品里選一部拍成電影的話,我應該會選《南音》。
城市和不甘心的人
記:你成長在大城市,筆下小說的發生地也是城市。念完大學后,你又選擇了留學,游歷了不同國家。除卻太原,有沒有其他讓你印象深刻的城市?
笛:去年,我在美國中西部待了一段時間。當時因為一個活動,我要到美國底特律轉機,但是我忘了底特律飛北京的時間是第二天。于是,我一個人在底特律待了一天時間,但不到24個小時。底特律是美國的一個工業城市,它受美國經濟危機影響,直到今天,都不能說這個城市完全恢復了元氣。我對這個城市有個深刻的印象,就是大概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我在底特律的某個街區突然有種錯覺,我仿佛找到了我童年記憶里的那座城市——有許多工業區,不一定有很稠密的人流,你不知道人們都在哪,卻能感覺到一種蕭條的氛圍。現在回到太原不一定能夠看到的東西,我在這找到了。怎么會在這么遠的地方遇到一個城市,讓我如此想念我小時候的那個家鄉?從那時起,我開始思考:龍城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包括在我的小說里,經常會出現的那種工業型城市,對我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記:2010年回國后,你就一直在北京生活,你的長篇新作《景恒街》也是以北京這座城市為背景。在你的認知中,北京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笛:2010年的時候,我身邊的一個朋友帶剛從國外回來的我去認識新朋友。我就跟著這個朋友,認識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好像在北京很多人都在做IT,大家都在聊APP。再過了一些年,我發現當年一起喝酒的那些人開始出現在財經雜志上。又過了一些年,我聽到別人說,當時一起在KTV唱歌的人的公司出了很大的問題。這種有很大起落的事情好像只有在北京才比較容易遇到。
在《景恒街》里,我寫的是一個我理解的北京的故事。這個小說的緣起跟我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女司機有關系。我剛學開車的時候,不敢在白天高峰期上路,所以選擇在晚上,在機場高速上開一會兒作為練習。有一天,在機場高速上,我把車里的電臺調到一個專門播放老歌的音樂頻道。我突然聽到很多年前喜歡的一個歌手的作品,歌詞里有一句話是“敬這無言以對的時刻”。我當時聽到后覺得心里特別難過:這么多年過去,我不知道作為歌手的這個人發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這么多年過去,我經歷了什么。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的這個歌手好像在對我講話,而那個情景觸發了我寫一個故事。
記:你早年寫龍城太原,現在寫北京,對你來說,兩座城市有什么區別嗎?為什么特別關注城市里的人,尤其是那些異鄉人?
笛:我如果一直待在家鄉,周圍的人肯定和我前面說的北京朋友們不一樣。我一些留在太原的同學,他們基本上是當年在做什么,現在依舊在做什么。這個是地域上的差別。我跟一個北京的朋友聊天,他說過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我在北京創業的這幾年經歷了好多事。再回家跟父母坐一塊,就突然發現一件事——原來我父母每天的生活,需要做決定的時刻那么少。”這些也是我在北京的經歷和感受,它讓我有種感觸,讓我想去寫這些城市里的一些人,為什么他們會背井離鄉。不排除有很多人是真正不喜歡家鄉的氛圍。但是我認為,很多人離開家鄉去大城市,還是不甘心比較多,還是希望去看看人生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我覺得我特別愿意去寫一些這樣的人,我特別愿意去寫一些不甘心的人。
寫作是身體的一部分
記:你爸爸李銳和母親蔣韻都是非常優秀的作家,你在文化氛圍如此濃厚的家庭中成長,也閱讀了很多優秀文學作品。你記憶中有沒有哪部作品對你影響比較大?
笛: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看了一本村上春樹的書叫《1973年的彈子球》。這不是村上(春樹)的名作,只是他早期的一部作品。這本書講的是一個人在時隔多年后終于找到自己在1973年時天天玩的那個彈子球機器,和彈子球機器對話的故事。我讀這本書的時候大概十七八歲,讀到這里時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覺得這個作家真的寫出了我心里的一個場景。可能是因為日本的70年代和我從小長大的90年代有一點像,很多東西的變化很快。我覺得在這種環境里,人很容易對過去的事情有一種懷念。
記:早年,你發表了《姐姐的叢林》,后來又出版了《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等一系列的小說,還寫出了《圓寂》等篇幅不大但氣象遼闊的短篇小說。你覺得寫作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笛:對于寫作,或者寫小說,在曾經年少輕狂的時候,我能特別不要臉地說一句——寫作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因為那個時候,我有一種潛意識,就覺得我是被這行挑選上的。我現在絕不敢說這種話。這半年寫新長篇小說的時候,我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一件事,它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時至今日,我生活里其實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但我始終覺得寫作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記:很多人說寫作或者寫小說的能力是沒法訓練,是天生的。對這個說法你是怎么看的?現在的中學生對寫作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困惑,你可以分享一些寫作的經驗嗎?
笛:簡單一點說,通過訓練是肯定沒法成就一個曹雪芹或莎士比亞的。但是是否可以通過訓練寫出一本符合發表水準的小說,我認為是可以的。像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爸就常和我說你吃不了這碗飯,寫作這個東西是根本教不了教不會的。但我認為寫小說是有方法的,寫小說是有一些基本的技巧可以傳授的。很多人對寫小說有一個誤解,認為小說家最本質的要求是駕馭文字的能力。但駕馭文字的能力其實是可以通過語文老師訓練出來的。我認為小說作者最本質的能力還是一種虛構的本能。如果小說家的能力里有一點點玄妙的東西,我認為就是這個。
其實小說故事在構造時是要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框架去表達你內心想說的事。比如你想表達人生無常,但這個主題太寬泛了,那么你就可以再細化,比如“人生無常”分哪幾個類型,每個類型里有沒有更細化的東西,找到你最想表達的內容,再去編一個故事。我覺得虛構的過程是一個驅動的過程,它需要把你在真實生活里感受到的東西轉化為故事情節這樣一個轉化的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