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爺爺的家鄉

梁女士 34歲 公司職員

【訴說】爺爺是個非常特別的人。他每天5點起床跑步，從本村跑到鄰村再跑回來，堅持了數十年，直到腿腳不行了才罷手。他的另一個特點是有很多愛好，抽旱煙，聽京劇，喝茶，泡澡，養花，樣樣講究。聽起來他好像是富家出身，實則不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早年喪父，寡母帶著他和一弟一妹勤儉持家，一分一厘地從牙縫里省出錢買了幾畝地，最后還讓年輕的爺爺敗光了。不過，也有一個好處，土改時被劃為了中農，否則，富農帽子是跑不了的了。

我重點講講養花。說心里話，從小我就抵觸去爺爺家，因為每次去，他都給我派活兒——澆花。他的花實在太多了，桌子上、窗臺上，東廂房里，廁所墻頭，西邊石條臺階上……各種各樣的花，有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指路，有虎皮蘭、蟹爪蘭、君子蘭，泥地里還種著木本的丁香和紫薇。

我叫不全它們的名，但看見過曇花開，吃過仙人掌的粉紅色果實。爺爺家的院子沒有大門，整天開著，像是歡迎每個人的到來。院門口種了一些紫蘇和掃帚菜，并不拿來做什么，一年年自己長出來，沒人管理，自顧自地長得還挺好。

我是2008年大學畢業在北京當京漂的，找了N次工作，最后落腳到一家規模不大的文化公司。老板是個業余詩人，經常呼朋引類、吟詩弄墨。他還有一個嗜好，就是喜歡女孩子。老板娘沒少跟她吵，鬧離婚成常態。我一來，老板娘就從丈夫的眼神里，預見到會發生什么事情。于是，她先行一步跟我談話，講到動情處落下眼淚。

“但凡有點兒姿色的年輕女雇員，沒一個逃過他的手，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她的話不排除夸大成分，但老板好色是鐵定的。我想離開，但老板娘不同意，再則，薪酬待遇不低，我只好忍下來，安心工作，在老板的色眼和老板娘的淚眼之間，維持著平衡。

說這些是想說明，京漂不易。于我而言，現實有多殘酷，爺爺鮮花盛開的院子就有多美好。我年年春節都回去，幫爺爺伺弄伺弄花，聽他發脾氣，大聲地咳，一言不合就摔東西。有一年，老板娘跟丈夫又起沖突，她一氣之下提出跟我回老家過年，并給我一個5000元的紅包。

沒辦法，我只好給父母打電話商量，父母又征求爺爺奶奶的意見。兩位老人非常高興，爺爺興奮極了，當聽說老板娘要自己出錢住縣城的賓館時，馬上給我來電，說：“哪能那么做呀，叫她來家住，就到你住的那個屋，支個床。她不是喜歡花嗎，我讓你嬸多搬進去點兒，好好布置布置，讓客人過個好年。”

爺爺是2014年去世的，晚上還好好的，早上人就走了，非常安詳，跟睡著了一樣。安葬完，奶奶被父母接到縣城住，這個院子讓叔叔一家照看。沒了爺爺，這里便失去了魂，花草全部枯萎，一派凋敝景象。

2016年夏，在奶奶和全家人的同意后，叔叔賣掉了這個院子。新主人重修了院墻，里里外外全部翻新。鄰居們都說可惜了，爺爺當主人的時候，才是最美的樣子。“那些花開的，一個賽一個的壯實。風一吹，香味飄得全村都能聞到。”鄰家大嫂逢人就這么說。

2017年春節我回家鄉時，住在叔叔家，每天都能從那里經過。有一次，見闊氣的大門半開著，就停住腳，想進去瞧瞧。突然，一聲狗叫嚇我一跳，我撒腿就跑。緩過神后一想，算了，那個院子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沒啥可看的。爺爺和他的花園，注定成為一個記憶。2019年春節，我不想回去了。京漂10年，我已在北京有了穩定工作和家庭。奶奶腿腳不便，被堂弟開車接到叔叔家過年。我則請父母來京，過完年，還要讓他們多住些日子。沒有了爺爺的家鄉，也就沒必要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