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梔 子 圖片提供:重慶市歌劇院
現在有一種說法,那就是根據文學名著改編創作歌劇,比憑空想象一個故事要容易。因為有文學著作強大的底蘊和豐富的內容,想不成功都難。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縱觀中外很多成功的歌劇作品,確實由文學名著改編的成功率會更高一些。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學著作都適合或容易改編成歌劇。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就在此列。雖然這部小說可讀性非常強,很吸引人,但是它的敘述方式、人物設定、故事結構與傳統的文學名著還是有區別的。當我們跟隨著作家的筆觸一行行閱過的時候,也是跟著人物的心理、視角在感受、審視。宏觀上看,這部小說講述的是康巴藏區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一段經歷,其實卻是作家以一個小范圍農奴制度的崩塌,來映照人類社會擺脫愚昧和壓迫的歷史必然。
歌劇藝術的特點,是不宜選擇太復雜的人物和事件來進行結構戲劇的。盡管小說《塵埃落定》的人物相對集中,但是事件發展頭緒多,人物年代跨度大,很多事件是從主人公的主觀推理和判斷生發出來,意識流的成分居多,這些都為《塵埃落定》的劇本創作設置了很多看起來難以逾越的障礙。所以,盡管選擇《塵埃落定》為題材進行歌劇創作,會有非常新穎、獨特且具有藝術性的視角,但是如何從文學到舞臺,以原著的基礎而言,難度確實很高。
當然,所有的難點都是因為思維的慣性會囿于原作的束縛,如果索性跳脫出來,那么這種束縛就有可能變為長袖善舞的自由。
歌劇《塵埃落定》中,每個人物、場景、事件似乎都來自原著,但是又與原著有很大的不同。原著中一句看似平常的描述,可以成為劇中相當規模的一場戲;而原著中一些筆墨豐富的人物與事件,在劇中又會變為一句臺詞或者轉瞬即逝的場景一筆帶過。編劇馮必烈、馮柏銘從歌劇藝術本身以及本作品所表達的主題立意出發,對于小說原著中的事件、人物進行了重新選摘、簡化、重組,生發出的是一個接近原著的“全新”故事。本劇的故事和戲劇結構簡單,重點圍繞土司制度的消亡和奴隸的解放展開。種植鴉片、開辟交易市場等在原著中占有大量篇幅的敘述描寫,在劇中都簡化為戲劇事件發生發展的社會背景,而土司家族內部對于權力的爭奪、土司“王國”籠罩在被復仇的陰霾下、二少爺以及被土司制度統治的百姓和奴隸的逐漸覺醒等方面,則成為本劇的幾個核心事件重點勾連展開。
與相對簡單的劇情對應的,是本劇在人物的設置和塑造上所形成的“刪繁創簡”的單純。
麥其土司家的傻兒子二少爺,在原著中是貫穿全劇的核心人物,以他作為本劇的男一號順理成章。但小說中二少爺總給人一種虛幻和不真實的感覺,他看似是麥其土司家族的一位成員,但是他的所思、所見、所為又充滿著神秘與超現實的色彩。在歌劇當中,編劇對這個人物重新進行了定位,讓這位二少爺走下神壇,變身為我們通常看到的舞臺形象非常正面的主人公——純真善良、對愛情忠貞、對事物有判斷的富家子弟。卓瑪也不僅僅只是原著中二少爺的第一位“侍女”“人生啟蒙導師”,而是成為二少爺唯一鐘情和珍愛的女人,正是在卓瑪的引導下,二少爺最終覺醒并接受了解放軍,因此卓瑪也當仁不讓地成為劇中的第一女主角。對于其他人物的設定,編劇也有很多新的設計,比如原著中的“塔娜”,只不過就是麥其土司相鄰的女土司家漂亮的“公主”,因為糧荒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嫁給二少爺。但是在劇中,“塔娜”成為最終導致土司家族滅亡的關鍵人物,在劇的尾聲,大少爺被殺,兇手就是“塔娜”,“塔娜”被設計為神秘的復仇者之一。


歌劇《塵埃落定》的劇本創作,基于原作又非原作,雖然看起來“似是而非”,但是原著想要表達的核心思想依然保留,在對于“塵埃落定”這四字的解讀上,除了體現出原著側重的“舊”的覆滅,也更加著重強調了“新”的誕生。同時,劇本非常歌劇化,為作曲家的音樂寫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著名作曲家孟衛東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歌劇好聽是第一位的,觀眾愛不愛聽,演員愛不愛唱,這對我至關重要。”事實上,作為旋律大師的孟衛東,想寫出難聽的音樂估計也不容易。但是歌劇的好聽和歌曲的好聽是有本質區別的,因為歌劇不僅要有“歌”還要有“劇”。《塵埃落定》是一部既有旋律性同時又具有歌劇性的作品。很多藏地音樂元素的靈活化用,讓這部作品有了鮮明的民族風情。而獨唱、對唱、重唱、合唱等多種形式的戲劇性運用,也讓歌劇的音樂更加豐富和立體。劇中二少爺與卓瑪的幾段重唱、土司夫人臨終前的一大段詠嘆調等,都給觀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一場大少爺因為擔心二少爺與自己爭奪土司位而欲置二少爺于死地的戲,在激烈的沖突中,奴隸們挺身保護二少爺,這時的音樂以響徹天地的民眾吶喊來體現,在眾人“啊!啊!”的單字喊唱中,舞臺上形成了非常強烈的音樂戲劇對立,在壓倒性的氣勢當中,大少爺灰溜溜落荒而下。這段戲最出色之處,正是沒有借用任何外在的因素,而用音樂和演唱充分體現了戲劇氛圍。
在扎實的一度創作基礎上,二度創作不僅有了充分發揮的空間,同時又對一度創作進一步補充、完善,錦上添花。其實,再好的一度創作,如果沒有二度舞臺的呈現,都只能是“紙上談兵”。導演廖向紅就好像是把“紙上”的“兵”拉到舞臺上,精心排布,打出了一場漂亮的仗。這部劇的舞臺呈現是運用寫實同時蘊含深意相結合的視覺手法——盛開的罌粟花、藏族風格的土司官寨、遠處起伏連綿的高山、富有年代感的著裝及市井風貌,都能夠把小說本身以文學手法描繪的那種時空狀態,恰到好處地以視覺形象活靈活現地展現出來。官寨在劇中,既是最主要的舞臺空間,也是土司制度的象征,兩次地震代表土司家族為權位爭斗引發的心靈震顫,是愚昧、落后的土司制度與現代文明碰撞所產生的陣痛、震動。而官寨最后在戰火中毀滅,則象征著土司制度的崩塌與終結。
舞臺調度層次豐富,流動性強,舞美實景與多媒體相結合,把一些比較重大的場面如地震、戰爭等很好地體現出來。本次演出除了二少爺由著名歌唱家王宏偉擔任,其他角色、合唱全部是重慶市歌劇院的演員。近年來,重慶市歌劇院新作頻出,演員隊伍的整體素質和水平也在漸次進步。廖向紅原本對于演員的表演就教導有方,這次在她近兩個多月的訓練和指導下,演員們的舞臺感、專注度又有了非常明顯的提升。指揮家許知俊執棒重慶交響樂團演出。許知俊的指揮風格沉穩細膩,在他的掌控之下,樂隊將音樂的豐富層次和各種情緒都較好地展現了出來。
歌劇《塵埃落定》初登舞臺就已經具有了比較成熟的藝術風貌,若要精益求精的話,我想可能就是主要人物在音樂和形象塑造上還需要進一步深入與精準,舞臺上個別場景的呈現需要有些微調。
從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到兩個小時的歌劇,《塵埃落定》“落定”的過程一定不會太容易。富有創新和開拓的意識,把握每一個環節,夯實每一步基礎,尊重藝術家和藝術規律,都是這部歌劇創作帶給我們的經驗和啟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