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滿江南。雨晴風暖煙淡，天氣正醺酣。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歌樓酒旆，故故招人，權典青衫。

（《全宋詞》）

【品讀】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幼年就聰穎過人，二十二歲中進士，四十出頭即在皇帝身邊當上了不小的官。然而，由于后來的黨爭，有人彈劾他編寫的歷史不實，且有譏笑故帝之言，遂先被貶黔州，又徙戎州。后又被誣告“幸災謗國”，貶往宜州，最后客死于此。黃庭堅后半生的波折，與蘇東坡頗似。他的這首《訴衷情》，一氣呵成，讀來疏朗有致，亦與東坡詞神似。

寫春天，最離不開的就是桃紅柳綠了。此詞上闋描寫春景，亦未繞開桃柳。不過，桃以“小”修飾，以“灼灼”形容，一下就覺得活潑起來;柳則用了“鬖鬖”二字來比喻，又覺得嫵媚動人。唐人韋莊有句“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同樣是喻柳，鬖鬖與毿毿意思也相近，韋莊筆下的“柳毿毿”與“煙漠漠”相合，稍嫌傷感，不像黃庭堅之“柳鬖鬖”與“小桃”組合，既輕快，又亮麗，春“滿江南”的感覺，也就真切而自然了。接下來“雨晴”一句，則似記敘文，將江南春季雨過天晴、風潤煙藹的情形一統而過，又對前面桃柳之“灼灼”與“鬖鬖”起了襯托作用。想來，任誰在這般美好的春景里，怕都要陶醉了。所以，“天氣”一句，明里是說天氣，實際是講心境。

天氣好，心境好，所以所見都美好。下闋開筆一句“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即是這所見。此一句，工得奇絕，尤其“潑”“挼”“相攙”幾字。先一個，有肆意之味;中一個，有完盡之意;后一個，則有撲面而來鋪天蓋地之感。黃庭堅似極擅于字詞的打磨，其詩《登南禪寺懷裴仲謀》中有句“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據聞，此一句中的“用”字，最初用的是“抱”，后又改為“占”，又改為“在”，又改為“帶”，又改為“要”，最后才定為“用”。我常猜想，此闋中“潑”“挼”“相攙”幾字，大約亦是其打磨良久后揀定的。此幾字與“用”一樣，用得妙，也無可替代。可見，好文章不拘一格，有信筆揮就的，也有不厭其煩改就的。接下去一句“歌樓酒旆，故故招人”也很有趣，市井味很濃。“故故”是什么意思——常常？故意？或是形容酒招子隨風飄揚？細細品去，似都可以是，又都不足以是。我覺得此中最不該少了“撩撥”之意，且這“撩撥”非酒招子之意，乃詞者望酒招子而生興，自覺多情罷了。江南細雨日氣佳，詞者酒興暗暗升起，偏又囊中羞澀，怎么辦？只好“典”了“青衫”，沽酒喝了。“權典青衫”，未必是實，不過僅此一句，黃庭堅之性情直出。

說起“青衫”，最繞不開的大約就是白樂天了。白樂天被貶到江州任司馬時，曾作《琵琶行》，有句云：“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唐代官員是按品級穿衣的：凡三品以上著紫色衣，五品以上著緋色衣，六、七品著綠色衣，八、九品著青色衣。可見，白樂天此一“青衫濕”，是寫實。到了宋代，官員的衣著等級大致沒有改變。黃庭堅為了沽酒喝，要“典青衫”，可見他作此詞時，官職是很小的。不過，就看那“小桃灼灼柳鬖鬖”里的歡媚感，及“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里濃烈的色彩感，大約可以猜想到，他這小官做得還是很

快樂的。（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