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杭州師范大學)
一身正氣,兩袖墨香。
吃過人間千番苦,
受盡塵世萬般難。
青山不倒,綠水長流,
泱泱風范,厚德照人,
錚錚鐵漢,蚺城留芳!
——俞鐵漢胞弟俞延漢《鐵漢像贊》
江西婺源城東十字街的百歲老人俞鐵漢家族,已在婺源延綿了三十九代。在科考競爭極為激烈的清代,俞鐵漢家老屋,就先后出了兩位進士,還有舉人、秀才若干。
3月1日上午,忽然收到鐵漢孫女的短信:“我爺爺今天去世了。”我頗感驚訝。

俞鐵漢像(鐵漢侄孫、延漢之孫俞圖南畫)

鐵漢先生居住的祖屋外景
鐵漢先生以100周歲之高齡忽然去世,本屬正常。問題是,我十天前剛在公眾號為他編發了慶賀百歲的專題圖文啊!
那篇圖文,我于次日轉到全國書法博士群,湊巧,群主隨后轉發了《宋徽宗全集》。群主毫無特別用意,但在上下緊鄰的二篇中,尤其我截取俞鐵漢春聯局部之“頭巷尾”,與宋徽宗題畫名的“聽琴圖”,反差極大。而他倆在題這字前的生活,反差亦極大。孰為根本?我情不自禁地在群中發表感慨:
【一萍】:生活對書法情調的影響極大—— 俞鐵漢是驚弓之鳥+10余年砍柴工+10年泥工+10年農民(按:這里的時間均為約數),宋徽宗是衣食無憂且很少憂國。
【明月】:皇家氣派和下里巴人。
【一萍】:錦衣玉食和粗頭亂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飛卿之詞,嚴妝佳也;端己之詞,淡妝佳也;重光之詞,粗頭亂服而已,然粗頭亂服,不掩國色。
【明月】:大妙。
【春雨】:像俞鐵漢先生這些前輩書家,寫字不做雕飾,質樸自然,真氣彌漫,很難得。
【一萍】:生活磨礪使然也。如圖,品相最草根的俞鐵漢詩文冊,內容也蒼涼。
同在那天晚上,婺源出色的硯雕家吳錦華先生忽然告訴我:中國藝術研究院年近花甲的研究員王亞雄老師,看到他轉發的我那篇圖文,對鐵漢的書法非常看好,王老師希望能購藏鐵漢先生的墨寶,盼我能為之牽線。在我說明鐵漢先生近年已不能作字后,他們深感遺憾。而王亞雄老師,再以書面表達了對鐵漢書法的評價:“鐵漢老人的書法沒有媚俗之氣,書體古拙樸素,結構自然天成。很難看到這樣的好書法,我發自內心地喜歡。”
這是中國最高藝術研究機構的專家對社會底層老人俞鐵漢書法由衷的重視,很難得。此非偶然,因為鐵漢書法的獨特感染力,原本就不是我這一介同鄉后生的私情虛論。這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鐵漢呢。
我在講學中介紹鐵漢的書法已多次。而那天收到鐵漢孫女那條消息時,我正在給學生上“書法創作”的第一堂課,相當于動手前的緒論。我說:“最優秀的書法,往往是日常實用的書寫,譬如被譽為天下一、二、三的行書經典,《蘭亭序》《祭侄文稿》《寒食詩帖》,都不是刻意的書法藝術創作,而是作者那不俗的心性情懷,在實用書寫狀態中不自覺的自然流淌。他們除了具備技法,普遍還有特別的學養與非同凡人的生命體驗。”我剛補充了獨家實例——鐵漢先生寫的春聯,還特意讓學生們放大圖片,用心感受那蒼凝的點畫與樸素自然的字形。或不完美,卻著實比無數矯情做作的書法秀感人太多。

鐵漢先生的書法(局部)
怎么偏在這當兒,老人就走了呢?課間,我趕緊給一直陪護鐵漢的二兒子俞詩彥打電話。他的妻子接聽,說并未去世,已在醫院搶救過來了。我一驚,復轉大喜:“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鐵漢那天還是走了。當日早上,他好好的,正常吃了早飯。九點多鐘,忽然感覺心臟衰竭。趕緊送到醫院,已經沒了心跳。緊急救護后,老人回過神來,還與家人稍稍說了些話。但很快又不行了……再行急救均無效。家人把鐵漢運回家,他是在祖屋里最后斷氣的。

鐵漢先生居住的祖屋內景
鐵漢的祖父俞嗣元,即進士俞誦芬的長孫、舉人俞曰謙之子、進士俞炳輝的大哥,在家教私塾,著有《聽云山房文集》,時人謂為“一邑文宗”。鐵漢父親是嗣元公唯一成家立業的兒子,系政府職員。鐵漢母親是鄉村塾師的女兒,嫻靜聰穎,雖不能握筆寫字,卻能背誦一些詩文,鐵漢晚年仍記得母親教他背過一首《寒夜》詩。
鐵漢1934年從縣立一小畢業,繼續在本城讀完初中。隨后考入當時在皖南黟縣的復旦大學附屬高中,兩年后因戰亂而肄業。他在縣里小學任教國文三年半,后經人介紹進縣政府任科員。
解放初,鐵漢跟隨父親每日砍柴賣柴,以維持生計。不久,他入縣城農業東隊務農,后成為縣城建筑隊的泥工;1968年起舉家下放農村。 1979年落實回城,仍住祖屋。他已是老人,不時題寫自撰的文句貼于自家大門、廳堂與床頭。
出身于書香門第的俞鐵漢,不知具體何時喜歡上書法的,因為家族與周邊的文墨熏染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后科考時代出生的鐵漢,并沒有經受嚴格的館閣體訓練。他家樓上原有大量藏書,字畫更不計其數;祖父號“硯庭”,家中筆硯都很精良,有一方硯臺雕著蟠龍,很氣派。鐵漢在縣立小學讀書時,習字固然是國文課必不可少的作業。他初中的化學老師江芷,人漂亮,字也工秀。在復旦附中,鐵漢練習過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那是略含篆書筆意的古拙的中楷,這成了他在書法經典碑帖中正式吮吸到的第一口奶——飽含君子浩然正氣的顏體,為鐵漢書法打下了一個頗為不俗的基調。在縣府工作期間,他時常習字:“我那時沒什么其它的愛好,就是歡喜寫字,還歡喜拉胡琴。”
他家那堆積如山的書籍、字畫、文具,除了一副漏網之魚的對聯,全都在1966年被抄家、不斷搬到武營坦上去銷毀,燒了三天三夜。下放回城后,有一年他看到何紹基的兩本字帖,上面正草篆隸都有,很喜歡就買了。如今他家書籍寥寥無幾,碑帖唯有一本1987年版的清人費密的草書帖,只是利于了解一些字的草寫法,并未對他產生風格上的影響。
鐵漢作的下放生活組詩,包括一首《踏莎行》詞、八首七言絕句,無不情境真切。詩稿中的絕句第一首:
五十移家籍入農,生疏人地不相容;
茅篷地隔村居遠,填飽饑腸霧正濃。
讀書人出身、已幾經驚恐的中年俞鐵漢,和十七歲的長子詩仁共扛著一張竹床上的病弱妻子,小些的兒子則肩負鍋碗瓢盆、破舊衣被等雜物,長途跋涉來到西坑公社東山村,沒有任何住房,只能在村外孤零零的一個只有幾根搖搖欲墜的骨架撐著、四面無任何遮擋的破茅篷下安頓。等到臨時在山畔挖坑搭灶草草煮飯將就充饑后,夜色已經很濃,11月底的寒風吹面,冷露正降臨……深知家族榮耀的鐵漢,四顧茫茫,何其哀婉悲愴。

鐵漢詩稿(局部,非連貫句)
上述詩文稿是鋼筆寫的。一般的硬筆字不入大雅,但毫不夸張地說:無論從筆力、筆韻還是結字上考察這些字,都令我輩嘆服。他的結字如信馬由韁,不費經營而因勢成體,自成獨到風貌;他的筆韻,蒼凝勁韌,尤其是筆畫自然虛略的空靈處,筆松意緊、筆斷意連、筆不到而意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給人以無盡的回味。一般的鋼筆字放大十倍就感覺空洞,但鐵漢這些字放大一萬倍,仍可觀可品,堪稱大雅。
當然,毛筆作品又當具體另論了。鐵漢的名字也作“帖汗”,大抵有勤于臨帖、時有汗落的意思,與他的一張在寫字的照片頗能對應。臥病中的他多次念叨:“如果身體好起來,我要每天都寫字!”情結深如此。
鐵漢的字,多偏于瘦挺之骨氣。盡管氣息超凡者偶一為之的題字中的“生”味也另成魅力,但技法精熟依然利大于弊。鐵漢的壯年、中年,都是在極艱苦的環境中煎熬,習字需要的最起碼的經濟條件與心境都不具備,“解放以后,我就什么都沒有搞了,討生活要緊。而且也不敢寫,只要拿筆,就有人監視——那個時候,是驚弓之鳥啊……”回城后,長年還是生計艱苦,日常不可能習字。
等到他能夠擠出一兩個小錢來購置筆墨時,早已步入了耄耋之年,精力與創造力已衰退,大體只能從到早年的顏楷字架,進入到風格對接的何紹基行楷,想嘗試學行草則已力不從心。因此,鐵漢的字書體較單一,多數作品中還有不盡和諧或可改進之處,是很正常的。也正是考慮這一點,我們評價鐵漢先生的書法,更應該忽略那些相對粗糙的部分,而僅以他的精品為據。
文化世家的教養,與他孤潔的情操、豐厚的閱歷以及高齡遲緩的舉止,綜合作用著,使鐵漢先生晚年書跡之精品在顏真卿、何紹基胚底中另透著蒼凝、沉郁、清虛與倔犟,不僅在市井中委實罕見,即使置之書法界,也系風骨獨標。其成因,不可只歸于高齡者手筆自挾老拙氣息,和他的家族意識、特殊閱歷、心靈體驗、人格操守也實在不可分割。
鐵漢人如其名,剛毅的他喜寫忠義文句,如《塞外紅顏思故國,項王不肯渡烏江》等。對當今一些同流合污的人事,則深惡痛絕。他還堅持獨立思考,不屑于人云亦云。我曾向他問起一位縣內老輩名師,他說同情此人被打成“右派”下放吃過苦,但也坦率表示不甚認可其學養,并作了較具體的評說。
鐵漢在下放歸來后,同輩舊識紛紛臥病、去世,而今幾乎無人知曉他家的輝煌歷史,一般老輩只知他是成分不好而
做工務農,晚輩只知他幾個兒子或是掃大街、或是引車賣漿……多次的訪談中,我都能感受到他內心有一聲深沉的嘆息。而九十歲后的他,健康狀況使他越發只能在老屋中品味孤獨了。凡此種種,使鐵漢的字多悲慨蕭瑟,又兼融著曠達。如我第一次看到他題的春聯《街頭巷尾萬家燈火,城內城外一片霓虹》,“萬”“片”里有他個性化重落而抽出的橫畫,流露出些許意氣,與大學者錢穆的書寫習慣暗合。因系心手間的自然滲透,倒是難得的豐厚意蘊。

俞鐵漢題聯 2011年 92歲

俞鐵漢題句 2011年 92歲

俞鐵漢題聯 2011年 92歲
在一萍看來,俞鐵漢先生最值得我們珍視的,遠非常人只看重他的100周歲高齡,而是如下方面的特別意義:
余英時先生著有《士與中國文化》。士何嘗不在草根階層?千年古縣婺源典型科考世家的當代家長俞鐵漢,就是生活在特殊時期、有著特殊經歷而始終秉持風骨的“士”。他的子女早已都是老人,其中兩位的曾孫子都生龍活虎了,但他們對老父親卻始終敬畏。我訪談過鐵漢的三個兒子,他們說不清敬畏老父的原因,有說老父當年是帶著全家吃盡苦頭的,有說他的學歷畢竟比子女高得多的。這都有關,然而含辛茹苦、高學歷的父母不被兒女敬重的實例也多了去。就我分析,此敬畏,最在于鐵漢始終是子孫的精神領袖。他就是家族的大旗、家族的象征,他骨子里的錚錚意志不僅支撐著家人的底氣,更具嫉惡揚正、“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傳統君子情操,就是這士的風骨之特殊氣場,令子女們不能不敬畏之。這與一般的孝道,多少有別。
在挈婦將雛、擔驚受怕、砍柴賣柴、砌墻修橋、耕種收割中度過幾十年的他,歸屬社會最草根的勞民階層。沒有高學歷、高收入,更無任何職位的進士裔孫俞鐵漢,實為當世少見的精神貴族,在他與我的很多談話中,都透著類似屈原的氣質。如果說“貴”字或令平民反感,但兩位進士之門的家長身上,很難撇除其血脈里的一縷特質。從這個意義上說,俞鐵漢的“草根”性不那么純粹。然而換個角度,下放的俞鐵漢,其受挫與悲催感又比原本就在山村的農民,卻又強烈得多。
因特殊政治舉措,與科技飛躍對社會生活的巨變,使得鐵漢老人不自覺地成為我國漫長詩禮家風與耕讀傳統中,所剩無幾的最后墨華的作者之一。我曾在評述翰墨老農俞焰祥先生的文章里表述為:他們猶如煙花晚會上那格外晶亮的最末一朵,既別具意義又帶著某種歷史必然的悲情。

鐵漢先生床頭的自題詩句

俞鐵漢題贈江平詩句,紙張是以稀飯粘連他人廢棄的單據
俞鐵漢的一生,折射出百年中國政治、經濟、文化之風云變幻。先生的辭世,留待我們做更多的深層思考。
一萍與鐵漢,年賡相隔51歲,十足的忘年交。我倆2011年正月初八之結交,一如我在1999年初七結交的長灘村老農俞焰祥,太偶然,太必然。
鐵漢題贈江平的詩句,紙張是他以稀飯粘連他人廢棄的單據。
那個雨后黃昏,我是被他家古樸的祖屋與他那蒼涼的書法所吸引,進而發現他的。連他兒子都認為交友極慎、不可能接納我的鐵漢先生,卻在我兩日后專訪進門時,對我坦言:“你雖還年輕,但從你的名號‘江湖一萍’里,我初步能感覺到你應該也是經歷過一些艱難的人,我們是可以結交的。”
那天的長談后,我返杭在中國美院攻讀博士的忙碌課業中,給他選寄了40張宣紙、兩支毛筆,并附信叮囑相關事。同年暑假見面,他在我事先完全無知的情況下,一邊連稱“你那個名號,我覺得好得很”,一邊將他特地撰題的嵌名詩句聯條“江河湖海水源足,一任飄萍自徜徉”贈我做紀念,我又驚又喜。鐵漢更鄭重授我以詩文手稿,囑曰:“我的(文墨)后事,要托付給你來辦。”
說到底,老人和我都是心靈的孤客、精神之一萍,故而情不自禁,超越了輩分與年齒而惺惺相惜。2015年春節,業已超高齡的鐵漢認真地對我說:“杭州是我很向往的地方,既有湖山之勝,更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我這幾個月感覺身體比前兩年要稍好一些,我打算今年更暖和些的時候,作杭州之游,屆時你如抽得出身,我們一起在西湖邊走一走。”主要因家人必然的擔憂,鐵漢最終未能成行,可是老人的西湖情結與我早先寫過的那篇《孤客的西湖》,頗為相合。

江平題贈鐵漢先生的詩

江平2011年寫給鐵漢的信
今人每說“代溝”,有忘年交數位的筆者卻強調: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非以年齒分也;人與人之別,主要是“類溝”。隔代人之間,日常瑣細即便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但只要根本心性相近,一定互有感應。若其心性為常人所不容,則共有此心性之人勢必同屬精神之孤客,其彼此之認同與交鳴,勢必愈加強烈。
我們每年見面,多次長談,除了他的生平,還有婺源舊時方方面面的信息。我曾請他寫“婺源舊事”四字,已備將來可能的用場,他滿口答應,說要等寫得更好時來題。他對我說:“爭取等身體好些的時候,還能再寫幾幅字。哪怕一天不死,我都要堅持寫!”我勸慰他還是保養身體為首要。遺憾他后來的身體狀況未如其愿,九十七歲起,因不能自如控筆,從那以后就不再題字了。
在我們交往了八年整之際,一百周歲、兒孫滿堂的鐵漢,圓滿地駕鶴而去。一萍挽曰:
百齡駕鶴,人間難得真人瑞;
五代同堂,士骨猶存進士門。
——天心月圓!

俞鐵漢題句 2016年 9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