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軍校畢業后,我被分配在家門口的一所部隊里當文化干事。
一畢業就進機關,相當牛掰了。其他排長都住班里,我住團部大禮堂——二樓一間耳房改成的單身宿舍,享受著當時全團乃至全軍最大的人均面積。一到了晚上,整個禮堂的寂靜和空曠都往我耳朵里鉆,沒有呼嚕,沒有汗臭,沒有熄燈上崗,沒有緊急集合,偶有點名和出操。但是我卻從未感到過安寧。
作為新人、下層軍官、機關生物鏈的最末端,每天壓力山大寂寞冷。凌晨四點多,我一準醒來,然后清醒地等著那些被睡眠遺忘的壓抑和重量重新返回心臟。一忙就是一天。忙無所謂,關鍵是累。每天都像是在打仗。白天跟各種指示和臉色打仗,晚上還得跟自己打仗。國慶節前一個紅霞滿天的黃昏,我吃完晚飯從機關食堂回宿舍,實在不想上二樓,一個人在禮堂側門前長長的臺階上坐下來抽煙。看見剛從食堂出來的我們的副主任,邊抹著嘴巴邊匆忙地往辦公室一路快走,政委明天上午八點之前要一個匯報。他焦灼的步履和稀疏的頭頂形成了多么強烈的反差,一下子就讓我看到了自己青春的盡頭。我意識到部隊這個環境也許不太適合我,它可以成就一個人的英雄夢,但無法成全我想要的安寧。要是能轉業就好了,大不了就轉業。
我天真了,還大不了呢。你才來幾年,根本不配提轉業。沒資格。那就退而求其次,換換環境也好。可是換到哪里呢,換了湯換不了藥。那時候我已經知道軍區有一個叫創作室的地方,那可能是唯一一個不用每天看臉色和指示的地方。但是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無所謂,事在人為。每天晚上九點從辦公室回來之后,我開始寫小說,反正也睡不著。窗簾緊閉,臺燈弄影,感覺很好,像搞地下活動,像幽會。我的目的既明確又狹隘,那就是發表,發表,發表,發表到一定程度,然后調走。調動這種事,從來都是三分打拼七分天注定,很幸運,那七分又砸在了我頭上。報到的那天創作室主任在一個臨時借用的房間里跟我談話,半是商量半是命令的口吻:單位剛搬家,條件很艱苦,千頭萬緒各方面工作量很大,你看你,年輕,又剛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臟已經提起來了,主任瞅了我一眼,下決心似地,攤牌了:暫時不給你提供辦公室了,你就在家寫吧。
幸福來得太突然。
對,無限接近了,接近我的夢想。一個很沒有出息的夢想,安寧。謝謝創作室。謝謝文學。關于安寧,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很直觀的場景作為硬性標志:上午十點,乘坐一輛公交車去這個城市的隨便一家圖書館,翻一翻最近的雜志,再借閱幾本名著。必須是上午十點,必須是公交車。我把整個城市當做自己的搖籃,遠離一切瑣碎和束縛,所有的欲望都變得稀薄而抽象。
這就是那個時候的我所理解的安寧,我自以為所擁有的安寧,那也許不叫安寧,叫安逸。
此安逸并非永逸,沒錯,從來就沒有一勞永逸的安逸。軍改開始了。史無前例。是改革就會有陣痛。軍隊要在陣痛中從身體里擠出去一部分多余的東西。我就是這陣痛。我的安逸就是多余的那一部分。我早就說過的,部隊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它是熔爐,是機器,每時每刻都在轟鳴、翻轉、吞吐,它充滿了律動,風行雷厲,直來直去,容不下太多的枝杈和拐角。能容我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跡了。換一個環境而已,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對我來說卻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它即將摧毀我的安寧。還不僅僅是一個上午十點該待在哪里的問題,它其實涉及到了“活法”,一個事關價值取向和人生意義的終極問題。說到底,安寧其實是我的一個活法,是我的前提和必然,我在通往它的道路上積重難返,所有與之相關的選擇和取舍都已經積重難返:世上最悲催的事莫過于此,連根拔起然后全部推倒重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獲得安寧的方式。長久以來,我一直努力試圖通過文學來獲得安寧,我自以為已經做到了,其實還差得遠,一次軍改就把它們全部打翻在地。安寧在強硬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現實很硬,很有力,除非你比它更硬,更有力。比如莫言。莫言當年也遭遇過同我一模一樣的問題,但是莫言沒有問題,雖還未問鼎諾獎,但當時他在文學上已經足夠強大,脫了軍裝照樣去最高檢當他的作家,照樣可以每天上午十點想去哪就去哪。安寧是需要力量去維護和保障的。一種偏安一隅的安寧不是安寧,一種逆來順受的安寧不是安寧,一種茍且、將就、惶惶不可終日的安寧不是安寧。這些年我所自以為是的安寧根本不是安寧,最多也就是安寧的初級水平。
四月份確定轉業。然后是漫長的未知和等待,要去一個新單位,沒有特殊原因,我將在那里度過余生。也許是工商、稅務、學校、派出所,或者街道辦什么的之類。因為未知,所以惶恐,所以焦慮。懷抱著被腰斬的安寧和文學,我的惶恐和焦慮之上還倍添了無盡傷感。我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換一換呼吸的空氣。對心情有好處。對心情有好處對未來就有好處。
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春暖花開。走出去,看看日出,看看日落,看看生靈,看看山河。山河有現成的,父母家就住在山腳下。出門就是山,巍峨的,青翠的,荒涼的,喧囂的,每一款都有。拾級而上,山風浩蕩。每次出門回來在飯桌上好長時間我都一言不發。母親看出了我的焦慮,可是我卻無法向她傳遞我想要的“安寧”,我所懷抱的傷感和陣痛在她老人家看來也許過于奢侈了,奢侈到了莫名其妙。
盡管莫名其妙但是她也理解了,因為我是她的兒子。母親無所謂的,什么軍改,什么轉業,什么傷感,什么陣痛,在她那里統統云淡風輕。她說,該來的就讓它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一刻我看出來了,母親是安寧的,即便是我的傷感和陣痛也動搖不了她的安寧。母親一生并不安逸,也沒什么力量,但她卻一直擁有著我所夢寐以求的安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母親是在晨風中對我說這句話的,一天當中最清涼的空氣從她臉上流淌而過,所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我第一次發現安寧原來是有形狀的,像水。
王玉玨,1983年生。在《江南》《芙蓉》《長江文藝》《解放軍文藝》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獲第四屆泉城文藝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濟南市文聯專業作家。
王玉玨的小說,具有一種超出題材界限的包含和廣闊。他的思考重在表現人性世界里的幽深和曲折,因為人物的立體,不但故事得到了強有力的支撐,作品的深意也獲得了切實可信的依托。總之,王玉玨對創作保持了自己足夠的警醒,他要成為一個把人放在關乎題材、主題之前的小說家。他的創作前景大可令人期待。
王方晨? 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王玉玨的軍旅小說,辨識度明顯。他擅于在螺獅殼里做道場,從一個個執拗的個體起筆,掌控敘事節奏、塑造人物形象的層次感及流動性。行文看似無事,卻暗流涌動,在不經意間巧妙地編織了人物之間的緊張關系,引誘得你不覺間就走進了他設置的迷宮。
文清麗? 《解放軍文藝》副編審
作為一位如此年輕的作家,王玉玨小說的情感溫度令人印象深刻。盡管小說情節中多含有對生活殘酷性的體認,但并不妨礙小說作者以深刻的悲憫情懷和溫暖深湛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并反思城市化背景下人們生活方式的轉變和命運變遷。青年作家有如此的敘事自覺和情感深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尤其是在山東這樣的一個地域中,城市化帶來的生活變化、命運沖擊和精神重構具有重要的文化史意義。王玉玨的小說能夠為這個重要過程留存下更多、更深的精神痕跡,能夠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美學的雙重價值。
劉永春? 魯東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