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宇



2019年1月1日,《人間世》第二季在東方衛視首播,豆瓣評分高達9.5。
兩年,9個攝制組,50個工作人員,200多個拍攝對象,216T拍攝素材,片比達到600小時。《人間世》是一部表現生命中愛與痛的紀錄片,沒有彩排,沒有劇本,每一個故事都是現場蹲守出來的,它的分量超過了所有真人秀節目。
一個人在醫院所經歷的事情,就是社會問題的一次集中且具體的呈現。《人間世》第二季將鏡頭聚焦在一個患者、一個家庭上面,探討患者和家庭對生命的思考。精神病患者、塵肺病人、臨終關懷、器官捐獻、資源分配不均等社會議題,均出現在片中。很大程度上,《人間世》一直在做某種推進工作:接納真相,達成共識;同時,它大膽切開一個豁口,讓人近距離去觀看生與死的較量,感知生命無常又珍貴的真相。
被卷入一場“生命的表達”
“我跟你講,你先把手舉起來,再舉到頂,再突然張開五指,恭喜你,給自己放了一個煙花,一次還可以放兩個喲。”這是源于13歲的骨癌患者杜可萌對“煙花”的一個可愛比喻。《人間世》第二季第一集便由此命名。
《煙花》的主角,是一群孩子,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惡性骨腫瘤(骨肉瘤)患者。骨腫瘤多發在孩子身上,得病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三。杜可萌說,自己曾經算過這個概率,這相當于你連續拋22次硬幣都是正面。
在這一集中,一閃而過的肥碩骨節,成排的帶血紗布,孩子們痛苦的臉都成為觀眾心中揮之不去的影像記憶。對于《人間世》團隊來說,這些畫面也是他們心中的傷痛,長達一年半的跟蹤拍攝,讓他們的生命與拍攝對象的生命有了交融。
“我們不甘于做一個攝像頭一樣的記錄者,”《人間世》第二季總導演秦博說。盡管言之鑿鑿,但確實很矛盾,一方面他警惕情感泛濫,另一方面他又體驗到了情緒和代入感所帶來的好處,即觀眾對拍攝主題的感同身受。
《人間世》團隊在“恰當的表達”這件事上折騰了許久。
“所謂‘恰當是一個浮動的標準,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我們一定不回避創作者本身的、當下的感受。紀錄片拍攝的畫面很難被創作者左右,所以在創作空間上肯定不如寫作那么大。我們究竟如何準確地把在場的感受傳達出去,讓它盡可能飽滿?這是個難題。”
結果,第一集《煙花》就因為表現手法“不夠恰當”而備受爭議,很多人對孩子們戴著五顏六色的假發、廣告大片般角色扮演的鏡頭以及小女孩的方言配音表示“吃不消”,他們認為情感痕跡濃重,有違紀錄片的拍攝準則。
秦博對這個場景也有猶豫,和團隊反復討論之后,他還是決定不克制。“當時正值新年,醫院和孩子準備一起舉辦活動。孩子們滿懷希望地提出想要cosplay,和導演說了很多自己的想法,特別興奮。我們答應孩子們做完活動之后給他們用最好的機器和燈光師拍一次,就有了這個影像。”
“拍完之后問孩子們想不想看看,他們說不看,要等節目播出后再看。這種情況下真的很難克制自己的感情。”這種“難以克制的感情”來自長期的陪伴。
第二季中,攝制組和拍攝對象的生活“相當于做了置換”,秦博介紹道:“一共9組人馬,一個小組5個人,這5個人就定點扎在一個醫院,一扎就是一年半,和拍攝對象一起走完這一年多的路。”
“在非常時刻來臨時,拍攝者的情感就游走在倫理的邊界了。一旦有重大情況,病人給家人打電話的同時也會給我們打,讓我們過去,甚至有的同事報賬的時候,上面寫的是花圈。”這一場漫長的拍攝,并不是提前預設好,更像是慢慢被卷入進去。“這當然會影響客觀性,”秦博承認,“有時候確實存在倫理的泥潭。當然,最不引起爭議的拍攝方法就是當旁觀者,當一只墻上的蒼蠅,但很難過自己的關。”
故事發生在痛感背后
現世浮躁,人們反而喜歡舔舐自己的焦慮,在被某些自媒體炮制出來的假人假事中,集體不安、集體頹喪、集體虛無,仿佛服下了致幻劑。反而《人間世》這樣,讓你開眼看人性、看世間的清醒藥,卻成為稀缺。
很大程度上,《人間世》一直在做某種推進工作:接納真相,達成共識,最好能往前走一小步。這并不簡單。第二季伊始,觀眾們“不敢看”的呼聲已經鋪天蓋地,甚至遮蓋了對劇情本身的探討。可人們到底在怕什么?
也許是怕看到希望被澆滅的那一刻。
《人間世》里記錄的每一個人,都想好好活著:罹患骨癌晚期的男孩兒安仔,在最后時刻,他哀求醫生再想想辦法,他還有好些事情沒來得及做;才34歲、活潑開朗的女博士,盡管她得了最惡性的乳腺癌,每治療一次惡化一次,但她不愿放棄,因為她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而在絕望之中,她總是笑著安慰旁人,更安慰自己;倔強執拗的年輕媽媽,賭上一條命懷孕,她說“都說我想不開,有些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你體會不到那種感受”。
相較于第一季,《人間世》第二季對死亡的探討大幅增加:得了骨肉瘤去世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伴重度肺動脈高壓、產后撒手人寰的90后孕婦,得了塵肺病換肺成功卻沒熬過感染關的父親,等等。
“這一季的悲情更為直接。有句話叫‘教會我們死亡的人,也教會我們如何活著,人需要點痛感,那些博人一笑的短視頻鋪天蓋地,固然很好,但人生在世總歸有一些提醒我們的東西。”總制片人周全認為中國人急需一場理性的生死問答,“只有在生死面前,很多問題才會銳化,才有機會去思考”。在他看來,中國人缺乏正確的疾病觀和生死觀。“中國文化中和醫療有關的詞匯,多是再造華佗、扁鵲再世、妙手回春這樣的,但沒有人告訴我們怎么去面對失敗。”
現實中,人們對真相的逃避似乎已經率先達成社會共識。總導演、制片人范士廣發現生活中處處是殘酷的真相,但總要學會與真相共處。因為即便是殘酷的真相,也不是始終殘酷。
范士廣極力反對紀錄片拍攝中的審美化和儀式感:“這是一種虛假。一個人上午檢查出了絕癥,悲痛過后,接下來要干什么?吃中午飯啊。人一輩子能碰見幾個重大時刻?真正的作家,功力都體現在講述日常的瑣碎上,這里面才有偉大的東西。”
做完《人間世》,范士廣覺得自己成了和尚,什么事都想通了。可他馬上就發現,一旦脫離當下的語境,過不了幾年,自己就又活回一個俗人了。“人是善于遺忘的動物,前兩天還在說偉大、說人生的意義,過兩天就忘光了,然后又開始琢磨什么時候漲工資,開始為生活中的瑣事郁郁寡歡,總不能免俗。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喜歡把片子、人物審美化、悲情化、戲劇化,因為這不是真實的。”
生死問答與“資源困境”
《人間世》里的醫院,是人間生死劫的聚集地,大悲大喜。
“第二季開始,視角從單個醫療事件、醫患關系中抽離,把醫院放在了整個社會背景之下。你就會發現,兩者之間有著直接的關聯。”周全在談到第二季和第一季的區別時說。兒科醫生、癌癥、精神病患者、生育、塵肺病人、臨終關懷、器官捐獻、資源分配不均等種種社會議題,都出現在《人間世》第二季的鏡頭中,視線從醫院出去、回來再出去,繞了一大圈。
事實上,一個人在醫院所經歷的事情,就是社會問題的一次集中且具體的呈現。
這些問題尖銳而平常,幾乎每位觀眾都能或多或少產生共鳴。這其中,醫療資源分配不均成為核心矛盾,也是醫患關系緊張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前,國內優質醫療資源總量相對不足,且主要集中在大中城市,分布明顯不均衡。截至2017年11月,全國三級醫院為2311家,占比僅為7.63%,但診療人次卻高達15.24億,占比49.72%。這意味著8%的優質醫院承擔了50%的診療工作,造成的結果就是患者就診質量下降,醫患關系緊張,醫生的接診時間只有5—8分鐘甚至更短。
周全表示,醫學能解決的只有20%的問題,剩下的80%要靠整個社會共同解決。“有時一臺手術成功與否,不僅僅是醫生技術的問題,還牽扯到諸多方面,比如用血、床位、藥,說到底就是資源。”
以ICU為例,其整體技術力量是一所醫院搶救能力、科研力量和綜合實力的集中體現。研究表明,美國ICU床位數已占醫院總床位數的15%,相當于每10萬人擁有20張ICU床位,居于全球前列;而中國ICU床位數占醫院總床位數不足2%,每10萬人僅擁有3.9張ICU床位。
《人間世》第二季最后一集《暴風雪》的故事,就發生在ICU。每一天,這里都像在打仗。
片中76歲的范祖祥在四年前,因為腹部大手術和腦梗,住進了ICU。經過治療,病情出現過好轉,已經開始進行康復治療了。但兩年前,因為再次腦梗,讓老范很難再走出ICU了。不過他并不是植物人,有時還可以簡單交流。
醫學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困境。生命終止的節點,往往不是自然過程的中止,而是技術支持的中斷。老范苦苦撐了4年,依然毫無起色。“我從來不敢問他,我從來沒有。我朋友也問我,他說你有沒有問過你爸,想不想不要這樣治療下去了。”范祖祥的女兒范瑾說,自己并不想問,“最起碼能給他最好的治療,我心里也能夠稍微安慰一點吧。”
但現實情況要復雜的多,國際醫學界的共識是,作為稀缺醫療資源的ICU,其救治對象必須是受益于加強治療并能獲得治愈可能的危重病人,而諸如晚期腫瘤、臨終狀態、腦死亡等并不是ICU的“最適宜”救治對象。
因為倫理和情感因素“占用”ICU病床的事情并不罕見。“一部分病情無法好轉或持續惡化的病人繼續留在ICU,某種程度上是變相的資源浪費。”秦博說道。
當人們認真觀看了《人間世》,也許會發現上述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它并非在渲染疾病的痛苦和生死的無常,它更是為了鼓勵那些在絕境里依然勇敢求生、樂觀面對、無畏奉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