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玲
根生老漢坐在炕沿兒上,一身直挺挺的新衣,像一塊塑料布裹得他火燒火燎地難受。
街坊四鄰都來了,說他命好,沒白拉扯兒子,出息了,把他接到大城市享福,只可惜六奶走得早。
他想起六奶臨咽氣時眼狠狠瞪著他,哆嗦著嘴唇,擠出最后一句,他爹……孩子,頭一鉤,便走了。他想哭幾聲,可身體軟得像一團爛棉花套子,張嘴的力氣都沒有。持續的大旱,莊稼絕收,家家戶戶缸是空的,肚子是癟的,人像一張紙錢似地飄著,活著也是遭罪,早死早托生吧。六奶臨死也沒吃上一口飽飯,根生老漢覺得是自己欠媳婦一筆債。
那些年,隊里分給的地少,土皮薄,年景又不好,打不出糧食。看著六奶撇下的這幾個孩子,張嘴的燕子樣等食吃。根生老漢像保命一樣保那幾分地,那幾粒糧。
有一年,眼看著玉蜀黍熟了,棒子跟手臂一樣粗,他想晚掰兩天,鍍一鍍粒,能多打半口袋糧食。第二天夜里又是風又是雨,他騰地從炕上坐起來,連塊塑料布子都顧不上披,鉆進玉蜀黍地里,掄起胳膊,像架風車一樣,嘩啦啦的雨聲合著咔咔咔掰棒子的聲音,在黑夜里分外嘹亮,像吹響的小號,渾身的力氣排山倒海地涌蕩著。他一宿沒睡,硬是把玉米搶回了家,臉上被砸得青一塊紫一塊,村里人都說他魔怔了,這么不要命。他說,有一粒糧食白搭在地里,我也得給它摳出來。
每一次有了收成,他就在六奶的遺像前供奉上一碗糧食,玉米、麥子、高粱、大豆,每一粒糧食都是他親手挑揀的,個頭勻稱,瓷實。半夜他醒來,從來都不點燈,這些種子像黑夜里藍瑩瑩的星。六奶死前是餓著的,肚里沒有一粒糧食,裝著的是一肚子的冤屈,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不能讓六奶在那邊還抬不起頭來。
守著一碗碗糧食的六奶,眼神里總算浮了一絲暖和氣,有好幾次夢里都鉆進他被窩里來了,一身老骨頭架子像被犁翻過的土地,里里外外地松快。
種地收糧,收糧種地,是他一輩子還不完的債,是他活著的奔頭。
看著這些年自己掙下的那三十畝地,那冒著尖的糧缸。根生老漢想,老天爺,你就是大旱三年,我老漢也能活得硬氣氣的。
可是,兒子說他老了,八十的人還種地干啥,糧食早已裝滿了無數個囤腳,又不讓賣,一輩子都吃不完。說好這個夏天就來接他,到城里養老去。
晚上,根生老漢又做夢了,那些鋤頭鎬頭犁耙像被撇下的孩子,拽著他的褲腿,讓他挪不動步子。
幾天沒下地,他一身的骨架子像生銹的螺絲,左右都擰不動。他多想光著脊梁骨,頂著烤饃一樣的日頭,到地里流幾趟汗。汗珠摔在玉蜀黍葉子上,滾幾滾,噼噼啪啪掉進土里,合著鋤地的聲音,又清脆又好聽,像多年前六奶跟他一塊下地哼唱的小曲。
流過汗的身子輕快舒爽,灑下汗水的土地肥沃厚重,他與土地是另一個空間里的老夫老妻,互相陪伴滋養。
前世的夫妻被饑餓拆散了,這半路的夫妻眼看著又要分了,根生老漢的身子像被掏空了,他前半輩子負了六奶,臨了又離開土地。他是沒根的人了,他呆滯地坐進兒子車里。
兒子的樓房真高,要把天捅出個窟窿樣兒的,家家戶戶像鳥籠子一樣掛在半空,他心慌慌的。到外面走走,滿地栽著高樓和電線桿子,高的矮的,粗的細的,像秋后地里冒著的莊稼茬子,他覺得又礙眼又絆腳。自到了城里,兒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可他總覺得身子骨如閑了一冬的犁耙,蹩手蹩腳的。他想找塊地,挖上幾鍬,活絡一下。可是尋遍了,連一塊土坷垃都找不到。
有次轉悠,他看到有棟樓的背陰處瘋長著一溜樹叢子,像長在老家壕溝邊上的野蓬草,光占著地,當柴火都不好燒。他想拔了,點幾粒豆子也是好的啊。天天圈在這鳥籠子里,沒個街坊鄰居,別說借把鐮刀,就是連一把破鍬頭子都找不到。
這一雙長滿老繭的手都能折斷手臂粗的樹棍子,這幾蓬樹叢子算啥?他攥了一下十個指頭,咯嘣咯嘣地響,手上的勁兒被叫醒的孩子一樣活蹦亂跳地往外鉆。一袋煙的工夫,拔得干干凈凈,泥土的氣息河流樣翻滾出來,如一碗濃香的老酒,聞一聞,七竅都通了。他用兩只鋤板子一樣寬的大腳板,把土坷垃踢開,泥土暄虛松軟,像剛蒸出來的白面饅頭讓人嘴饞,每一粒泥土哩哩啦啦返著香。
根生老漢直起身,雙手叉著腰,臉上的皺紋里鑲了一層塵土和紅光,瞇縫著一雙被皺紋查封的小眼睛,笑瞇瞇看著自己打下的這一片“江山”,心里頭一次這么敞亮。可是有保安跑過來,一把拽住他的手,說,大爺,你這是破壞名貴花草樹木,知道這是啥樹木嗎?多錢一棵嗎?這是紅楓,這是女貞,這是紫櫻……得罰款的。
他臉上那層紅光樹葉子一樣撲簌簌飄下來,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他把自己圈在籠子里,再也不出去轉悠了。有一天無意照了鏡子,心里“咯噔”一下,看著過去醬紅色的皮膚如今松垮地耷拉著,像一塊舊包袱布。自己這不是脫相了嗎?轟地想起,自己已經八十了,土都沒腦門子了。
想起死,他就想到了六奶,好歹躺在了一塊地里。他一想到要死在這個沒一點土星兒的地,摳不出一把埋他的土,他不就成了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了嗎?
莊稼人在吃喝上沒講究,可是在死上馬虎不得,村子里祖祖輩輩都是自己選好躺著的一塊地,他聽人說過,東南方向風水好。這城市別說找絲土星兒難,就連那么大的太陽都輕易看不到呢,沒太陽,哪里還有什么方向。
這城市就他媽是一碗迷魂藥,把我的魂都給掠走了,根生老漢從胸腔里可勁提上一口氣,一口黃痰,“啪”,砸在地上,像把這些日子也都扔了出來。他抬起腳,用鞋底狠勁蹭沒了痰,嘴里嘟囔著;拔了幾蓬野草,像要綁了我似的,這城市欺生不留人。
嘿,別說,這會心倒痛快了,腿腳都輕快起來。
趁著有把子勁兒,他得向東南走,沒有方向,長著嘴呢,就問唄。根生老漢想到這里,渾身像翻漿的土地,從里到外活分起來,松快起來。
他一路走一路問,向東南,東南。他像夸父追日一樣追著日頭走。
山坡,河流,田野,村莊,他走得興奮爽快,雙腳粘著泥土的感覺,讓他渾身的血都熱起來,一個勁往腦門子外沖,他嘴里罵一句,這把賤骨頭,還真禁折騰。
看著天黑透還早,他掏出半路要來的饅頭吃著,望著眼前的莊稼綠得翡翠似的叮叮咚咚地響,他覺得土地待人最實誠,種啥長啥,養啥活啥。
城市是那不生孩子的婆娘,是個花架子。說完,他自己嘿嘿笑了幾聲,滿臉的褶子歡快地游動起來,像交錯縱橫的田壟。
他穿過起起伏伏的莊稼地,見到荒草,貓腰拔了,扔溝里。遇到拾掇地的人,湊上去,說幾句,這豆子長得旺啊,啥種?看到地里丟落的糧食,嘴里叨叨著,這世道,沒挨過餓,有糧都不撿。
恍惚中,他看到六奶好像捧著一個空碗,朝著他走過來。
他摟著撿來的一兜子糧食,老婆子,這是又怨我哩。咱家有的是糧食了,再也餓不著了……
在一片豐收的莊稼地里,一座老墳前,根生老漢仰面躺在那,像睡著了,臉上的皺紋被太陽暖得花瓣一樣開了。
滿滿當當的一碗糧供在六奶墳前,這是第三十碗糧。當年,六奶是揣著三十碗糧嫁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