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山腳幾間鋪子,門面不大,賣些零七八碎。也不見顧客,幾只小狗拴在舊門板上,扯著鏈子亂竄。墻縫里冒出幾股草,都不開花,草葉拂拂。門前砂石鋪了一地,走上去,腳底下高高低低。水潑在砂石上,顏色深深淺淺。
一條白白的路,繞到山頂。路邊長出一些矮樹,亂蓬蓬的青草,把路擠得細瘦細瘦。半山腰一戶人家,花衣衫的老婦人坐在莊門前,手里捉住掙扎著要逃跑的小娃。墻角有些柴禾,幾個東倒西歪的樹樁。兩個女人從莊門里出來,臉頰紅紅的。屋頂上冒著炊煙,大約晚飯還沒吃呢。她們淡淡看人路過,閑散的樣子。
我是無意中闖入山路的,東看西瞅,走走停停。拐到岔路,又折返,山路上再沒有人,有些寂寥。沿途的崖壁上,廢棄的窯洞黑窟窟的,門口塌陷,有些潦倒的氣象。雖然殘余著舊時光煙熏火燎的味道,終覺黯然,不是那種古色古香,反而有點荒涼。尤其在暮色里,莫名心慌,覺得那窯洞里,說不定住著狐貍什么的。只是遠遠兒瞧著,不敢跑到跟前去細瞅。雖然好奇心膨脹。
像蛇一樣,白寡寡的山路盤上山頂,并不很遠,東逛西蕩就到了。山頂平展展的,是一個村子。巷子老舊,這兒那兒坑坑洼洼。有人擔著清水,晃晃悠悠走了。幾戶人家,土墻,紅磚柱子,青瓦,極老極舊,也極堅實。沒有院子,墻根的野草蓬蓬,按住一地碎石子。不知道住著人沒有,看上去算是荒蕪。
三岔路口,猶豫了一下,拐入左邊的巷子。只一戶人家,門前老人們聊天。巨大的兩棵核桃樹,梢枯了,枝子根部卻層層疊疊的綠葉子。看了半天,沒見一粒核桃。門口的老人們掉過臉,慢慢伸出指頭,指著老樹說,四月里一場雪,花朵都殺了,樹今年空了,沒有核桃。
不結核桃,也有一樹葉子啊,不算空。也許算荒。樹荒一年,大概也很寂寥。連個說話的核桃都沒有。這么一想,它的枝梢就枯了,顯得心事沉沉的樣子。
村子里人家很零落,這兒丟著一家,漂亮的新房子。那兒藏著一戶,老屋子。巷子像樹杈,這兒那兒胡亂生長。村莊多是老人,手指也像樹枝子,又枯又瘦。人家不多,樹卻稠得插不進去腳。還有野草,亂蓬蓬的,半人高。雞兒躲在草窠里,呆呆地,縮縮脖子,點點腦袋,再也不出聲。遇見牛,羊沒有見。
慢慢想,住在這樣的村莊里,幽靜是幽靜,卻也寂寥呢。田園之意,只能養心。反正年輕人是不愿意過這種淡泊寂靜的日子。
村子西頭,也有路呢,不過被青草占去了,只留下兩道車轍,細細的,伸入林子里。果樹實在太多了,老樹也不少。都沒有青果。四月那場大雪,一定很厲害,徹底截斷了果子們集體下凡的路。
車轍邊,零星的蜀葵,拳頭大的花朵,緋紅緋紅,枝干直直的,沉靜,凝練,摻雜在亂草里。亂草有些嘮嘮叨叨的樣子,它們可不想悲天憫人,自顧自兇狠生長,把一切都淹沒的那種霸道氣兒。實際上,草木自有它們的體系和力量,尤其在這無人打理的村莊野外。
跟著車轍前走,還是綠草萋萋,樹木蒼蒼。草木都沒有章法,花隨便開,草胡亂躥。草窠里零星摻雜著一種紫色的漿果,指肚兒大,有的還在秧子上挑著,有的凋謝了,落在地上。鳥兒也不來吃,它們的啼叫聲若有若無,大概清晨會稠密的。倘若它們有隱居的心,根本就不用聒噪。也有一些細細的藤,莖上帶刺,斜躺在草叢里,暗綠的葉子,葉脈些微曙紅。花朵碎小,開來謝去,都是一個樣子,沒什么香氣。
果樹們荒了果子,就有點空落落的感覺。盡管每一株樹都樸素誠實,但白白的吸納了日光地氣,披著一襲青紗,卻結不出果子,算什么事兒呀。只剩下空空的風情了,它們的內心,一言難盡。倒是幾株槐樹,無所謂的樣子,吸納了飽飽的水分,葉子肥大,把枝條都壓彎了。樹杈上有鳥窩,又寒磣又粗糙,還有點歪,懸架在半空里——真想爬上去,扶正它。懶鳥兒,搭個窩也這樣潦草。
天色暗下來,云層低厚。零星雨點飛落,在樹葉草尖跳躍,亂草按也按不住,任憑它們瞎跳彈。其實正是這些植物和雨水,構成了村莊的筋脈氣血——亂草里躥出蓬勃的生命力。
一條石徑,劈開亂草,曲折蜿蜒到山下去了。跟著石徑下山,暮色愈加濃。沿途遇見一大片山崖上塌陷的窯洞,氣勢斐然。舊時,這個村子可能就是這一大片窯洞呢,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掘洞而居,砍柴而炊,那些日子,總覺得遙遠又古樸。
有些人是有氣質的,無論穿什么衣裳,那股子氣兒沒跑。有些村落也一樣,沒怎么精致,就那么隨意散漫,長在野草里,卻忍不住喜歡。那股子精神氣兒,教人想了又想。
村莊叫何家坪村,方言聽得不太清,不知道對不對。從西王母浴苑出大門,往前走一段路即是。
一直覺得西王母在昆侖山,可到平涼后才知道,祖廟卻在涇川呢。昆侖一脈綿延至涇川回山,戛然而止。遙遠的西戎部落,穿過層層光陰,把一點脈痕拓在涇川。
何家坪村,大約是西王母踏云路過時,晾曬衣裙的地方。不然,一個小村莊,卻為何有大氣質呢?
進村的路,是石頭鋪的,大大小小,按到路上,碾得平平的。還鑲邊——石頭磨盤一路鑲過去,一輪一輪,相當言簡意核。一扇一扇的石頭磨盤,白天亮一亮,晚夕又暗一暗,散漫磨著山中日月。山不高,亦不陡,數山擠出一個山溝,溝里住著一個村子。大概最先的住戶姓鄭。涇川的村子,多這樣叫,蔣家村,王家溝,陶家山……
我老家方圓幾百里的村子,總以植物動物命名,萱麻河,牛頭山,野雉溝,蘭草泉,黃羊川……
村口的槐樹上掛滿了紅燈籠。村子是鄉村旅游示范村,游人多的地方,不必說,都熱鬧。跟著路瞎走,一點心也不操,逢河過河,逢山上山,遇見花草拍照。
劈面一個池塘,幾朵荷花,水氣冉冉浮動,洗去幾分塵心。一排窯洞,一蓬一蓬的青草懸在窯洞臉上,連小樹都有幾棵。門楣上掛著綰結的紅綢子。窯洞是給游人玩的,自然沒有咕咕叫的雞兒和亂跳的狗兒。人們鉆進去,又被窯洞吐出來——心情焦慮的人們跑到山間村莊,就會漸漸悟到,塵世間的距離很多,自己能抵達的遠方,并不是地理位置,而是一種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