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鄉村里總是靜悄悄的。當然,也有聲音,但不是車的喇叭聲,不是吵嚷聲,是蟲鳴,唧唧的,如一顆顆露珠落下來,落在花兒上;有鳥鳴聲,嘰嘰喳喳的,比露珠大一點兒,更亮一點兒,如太陽雨,成串地灑落著。
這些聲音清亮水潤,都滋潤著一顆顆柔軟的心。
每一個生命都有心,花兒也有,也被滋潤著,很舒服的。
因此,生長在鄉村的花兒就顯得水嫩,顯得潤澤,氣色也很好:人生活舒暢,氣色好,花兒也是一樣的。
1
鄉村的花兒開了,就是醒了。收攏,當然就是睡覺。酢漿草的花兒就是這樣。酢漿草是多好的草兒啊,四片小小的橢圓形的葉子,如玉雕琢的。草味是酸的,帶著一種水木清華的味兒。我們小時采了酢漿草的葉子,放在嘴里,笑著嚼著,嚼出一絲酸味,很青嫩。酢漿草的花兒,有五個橢圓形花瓣,如星星一樣,很小。可是再小的生命也會睡覺啊。小孩都愛睡覺,嬰兒更是這樣的,還伸著胖乎乎的手和腳丫兒打呵欠呢。酢漿草的花兒當然也睡覺,到了太陽落了,到了霧靄升起來的時候,酢漿草的花兒就要睡覺了,就合攏了,恢復成一個花骨朵了。酢漿草的花骨朵很小,米粒一樣大。
米粒一樣的花朵,也會睡覺呢。
酢漿草的花骨朵如果打鼾,也一定會奶聲奶氣的吧,也一定會帶著一種嫩嫩的奶腥味吧。嬰兒也打鼾,嬰兒打鼾真好聽,水嫩水嫩的,可惜一兩聲后就不打了,還嚅動著花骨朵一樣的嘴唇。有時還做夢呢,不知夢到了什么,胖乎乎的嘴角一窩,就窩出兩渦兒笑,如冰糖水一樣,給人一種涼涼的甜甜的感覺。
花朵也一定做夢吧,一定的。
那么,酢漿草的花兒一定也做夢了,帶著一種含苞待放的樣子,大概也是夢中笑了吧,帶著酸酸的笑。
小樣兒的,笑啥呢?
晚上,在小村靜靜地走著,四周都靜靜的,可是,你能感覺到有呼吸聲,靜靜的,輕輕的,甚至有囈語的聲音。這些,是花兒的呼吸,是花兒的囈語,也有小草的。我母親說:“每一棵草都有一顆露珠。”聽聽這話,很樸實,可是證明著每一棵草都有生命,有生命就有呼吸。這點,鄉村的農人是最為清楚的,因為,他們和花草一生為伴,從未離開。
人有呼吸,吸進的是氧氣,呼出的是二氧化碳。
花兒和草兒也呼吸,吸進的是二氧化碳,呼出的氧氣。
人走在綠色里,走在草坪上,走在花兒面前,深深吸一口氣,吁——那氣清涼清涼的,好像帶著草色,帶著花香,帶著鳥鳴,一起進入身體里,身體頓時就清了,就亮了。花兒草兒面對著人,一定也會很舒服地吸一口氣,吸入二氧化碳,也一定更加水嫩,更加青綠了。
在小村走走,在小村靜夜里輕輕走走,是接近花草,也是在接近自己的生命。
2
傾聽花兒睡覺,傾聽草兒睡覺,得有一顆柔軟的心,有一顆安靜的心,不然,是聽不到的。這些花兒草兒的呼吸聲是很小的,也是很柔的。有詩人說,你得有一顆細膩的心,才能傾聽到花兒的呼吸。
每次回到村里,我都喜歡晚上到溝邊走走。
老家的房子就在一個溝邊。溝里有一股水,白亮亮地流過草叢,流過藤蔓。娘挖了一條渠,讓水順著渠流著,嘩嘩的,如散碎的銀子一樣。水渠兩邊種上南瓜,種上西紅柿,種上辣椒,還有小白菜。水就在菜中間流淌著,到了晚上,尤其有月亮的時候,水就汩汩地帶著白亮的光流淌著。就有蟲鳴,一聲聲地在地里響起,在草叢里響起,有的很細弱,如小孩在撒嬌:蟲當然也會撒嬌啊,小蟲如小孩,咋的不會撒嬌啊?因此,聲音就怯怯的,一聲叫出,脆嫩脆嫩的,水黃瓜一樣,接著停下,過了一會兒再叫一聲。大的蟲兒,或者年富力強的,就擺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傻乎乎地叫著,粗壯,沙啞,并不好聽,可它們就要那樣叫,那是它們的自由。這兒是它們的天地,一切由著它們,誰也管不著。
南瓜花在晚上合攏了,睡著了。
一片片的瓜葉大如蒲扇,遮蓋著一餅餅南瓜。在我們那兒,南瓜不能叫一個,叫一餅,多大啊,瓷盆一樣,當然叫“一餅”了。南瓜花睡著了,南瓜大概也睡著了吧,只有風吹來,一片片葉子在輕輕地煽動著,天熱了,得給南瓜花搧風啊,不然會熱醒的。
一聲聲蟲鳴,伴隨著一粒粒螢火蟲。
一粒粒螢火蟲,如一顆顆流動的露珠。
我們小的時候,可不管南瓜花睡著沒有,我們會摘下一朵,然后捉螢火蟲,捉住一個,放在南瓜花里;再捉一個螢火蟲,再放進去。南瓜花里放進十來個螢火蟲的時候,花就亮了,就成了一盞小小的燈籠。我們舉著螢火燈,在夏夜的院子里跑著叫著,嘰嘰喳喳的。夜已經很深了,可我們仍不愿意睡覺,仍舉著螢火燈叫著跑著,多好玩啊。我們娃娃不就是玩的嗎?不就是如猴寶寶一樣跑著頑皮的嗎?娘笑著,將我哄回家,哄著睡下,然后拉下帳子,將螢火蟲放了,一只只在帳子里飛著。帳子里,泛出一種水盈盈的光暈,將我的童年包圍著,將我的記憶包圍著。
我在螢火蟲的光輝里睡著了,在童年里睡著了。
一朵南瓜花,也因為我的頑皮,停止了它的睡夢,再也沒有醒來。
一朵花就是一個生命,一朵花就是一朵微笑。
多年后,當我坐在窗下,在唧唧的蟲鳴聲里,寫下這篇文章時,我帶著一種愧疚,一種自責,因了我的頑皮,讓一朵美好的花兒停止了呼吸。
它一定也有媽媽吧,一定也有同伴吧?
它的離去,一定會讓它們難受的,流淚的。
3
有人說,花落了,就是花睡著了。錯的,花落了,花就離開了,就揮別了這個世界,從此,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花兒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也正是因為這樣,才顯得珍貴,顯得可愛。
明年,春天還回來,春雨仍然如笛孔里飛出的音樂,四處飄灑著,晶亮,輕柔。柳絲上,柳芽也會使勁鉆出來,對著這個世界,泛出一片鵝黃。可是,這些都不是去年的了,包括崖畔的山桃花,包括門前的杏花,還有梨花,都不是去年的了。
草兒一根根冒出來,一片青嫩,如好奇的眼睛,仿佛在悄悄說:“外面好亮哎,好美啊。”它們新奇,說明它們不是去年的草芽,否則,不會大驚小怪的。
花兒凋謝,是花兒揮別世界。
花兒合攏,才是花兒睡覺。
天一亮,鳥鳴響起,東邊天空泛出的魚肚白還沒照亮小村,還沒照亮一家家的窗玻璃,甚至,娃娃們還沒有背著書包,嘰嘰喳喳去上學,一些花兒就等不及,就急匆匆開放了。人站在花樹下,仿佛能看見一朵朵花兒打著呵欠,伸個懶腰,然后就對著晨風,對著晨曦,緩緩展開花瓣,露出粉嫩的花蕊的樣子。在花兒的眼中,每一天都是不一樣的,都是新的,有的蟲鳴昨天還是嫩的,今天就沙啞了;有的蜜蜂昨天還在這兒舞動如煙的翅膀,今天就不見了,去了遠方。昨天的草兒還是鵝黃的,今天就已經綠了,如一個小女孩長成了大女孩一般,在風中羞澀地搖擺著。
花兒們很好奇,它們也很愛攆熱鬧。
有的花兒開慢了,就有花兒可能就在催:“快點快點,別磨磨唧唧的。”也有的花兒被前面花兒遮住了,就使勁擠入兩朵花兒的空隙間開放,好像還吁了一口氣說:“給我留了個位子啊。”
它們知道,它們的時間很短。
它們知道,春天過去,它們就會落在地上,不再美麗,不再姹紫嫣紅。因此,它們白天就極力地開放著,將自己的紅、黃、藍、紫、白、粉等色彩都使勁地凸顯出來,告訴世界,我來過了,我盡力了,我無怨無悔了。
花兒生活得最瀟灑,最自然。
花兒也生活得最干凈,最舒心。
很多花兒白天開著,晚上也開著,如桃花、梨花、杏花、海棠都是這樣,它們在追時間,在趕時間,一分一秒也不錯過,將自己的生命展現出來。等到落了就落了吧,反正自己沒有浪費一秒鐘,這些螞蟻可以作證,這些蝴蝶也可以作證。不過,螞蟻和蝴蝶都有點懶惰,到了晚上,一個個都回去睡了。
可是,這些花兒不,仍然醒著,開放著。
當然,也有花兒睡著的,它們睡著不是懶惰,是為了積攢力量,讓第二天精力更旺盛,顏色更艷麗。晚香玉是這樣的,牽牛花是這樣的。我的書房門前,放著一個花盆,花盆里栽著一棵牽牛花,藤子沿著一根繩子扯上去,一直扯到門上的竹簾上,扯出一片綠色。我坐在屋內看書,風吹簾動,綠色也泛動著,房內的綠影也跟著波動著。花兒開的時候,一朵朵花兒竟然擠入竹簾里,傻乎乎地望著我,好像還帶著一種驚訝的樣子,大概在想,這廝在干啥啊?喇叭花兒白天開,如一個個小喇叭,對著我嗚嗚啦啦地吹著,很頑皮。到了黃昏,就一朵朵合攏打瞌睡了,風一吹,還一點一點的,好像還有鼾聲。
我關門的時候靜靜地,怕驚擾它們。
它們就那樣睡著,靜靜地。間或,有蟲鳴流灑上來,它們也不會醒。
花兒睡覺的時候,夜很清靜,流溢著淡淡的溫馨,如一層透過月光鋪灑的水色一樣。
花兒睡覺的時候,夜很柔,那種柔無聲地彌漫開。
此時,我的心也睡著了,在花草的呼吸中靜靜地睡著了。每一朵花兒,無論醒著,或者睡著,都是一個春天。每一顆心,在花香里,無論醒著或者睡著,都是輕盈的,飽滿的,飽含著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