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廈
那個院落最熱鬧的日子莫過于過年了。那時候,一進臘月我就開始盼望,期待著過年的日子早日來臨,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我想象著,那一天我要把屋子布置得特別漂亮,折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船、幸運星,還要買一些小燈籠。我要穿好早早預備下的新衣,還要把送給朋友們的賀卡制作好。到了那天,我就十一歲了,十一歲太大了,肯定就不是小孩了,所以從那天開始我要學會大人一樣的表情,像大人一樣的說話。年味兒就在我這樣的期盼中越來越濃。
春節不是一個具體的日子,而是一個漫長的期待過程,更多的年味在準備之中。人們一進臘月就開始陸續置辦年貨,那時候物資沒有現在豐富,人們也沒有現在富裕,但每家置辦年貨的數量和規模都比現在大。把各種年貨置辦齊全了,年就到了。
父親也會買一大塊豬肉放在院中的大缸中,那是天然的冰箱。等到臨近春節的時候,再分割制做。把肥瘦相間并厚實的部位,切成四寸左右見方的大肉頭,煮一大鍋,主要備用熬肉菜、蒸碗、上供。再把剩下的肉剁成餡,汆丸子和包餃子。我們家還會為我和姐姐炸豆腐丸子,因為我們很多春節都在咳嗽中度過,不敢吃肉。豆腐丸子就是把豆腐擠壓成豆腐泥,再加入蔥姜末、香菜末、雞蛋和淀粉,再加入少許食鹽,炸至金黃色。豆腐丸子外焦里嫩,豆腐香里透出清香。仿佛那就是我童年春節獨特的味道。有人說,世界上沒有美食,只有美好的記憶。或許就是因為童年的歲月太美好了,所以豆腐丸子至今是我的摯愛。
還有花糕、籠糕、豆包、年餅子也是要準備的,圖得是蒸蒸日上,一年比一年高的寓意。除了有寓意的,平時舍不得吃的貴菜,比如銀耳、木耳、金針,仿佛有了犒勞自己的理由,大可買來享用,過年了嘛。每家主婦都要忙活,但辛苦中有一種喜氣。
現在做這些準備的,大多都是上歲數的,年輕人覺得沒有必要了。一些有寓意的食物太麻煩,平時又沒什么舍不得吃的。沒有了準備食物的過程,年味就要減去一大半了。
對這院落的布置也是大事,掛燈籠、貼春聯,還有我們這里特有的吊掛,也就是帶著兩個尾巴的小彩旗。每年冬閑以后,賣吊掛的人就開始制作吊掛。把一尺見方的毛頭紙按照一定規律折疊,各個角蘸上不同顏色的潑色,再打開來,便形成了各種新鮮的花型圖案。在底部粘上兩個長三角形的同樣五顏六色的尾巴,便制作完成了。等到進了臘月便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去賣。除了有喪事的人家三年不掛紅,家家戶戶都要買。把吊掛按照一定距離粘在一根繩上,在院中東西屋之間抻上幾繩。人們已不太清為什么要掛吊掛,但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傳統,就像我們血液的顏色,一樣忽視和認可。
春節的風吹得新鮮的吊掛舞動著,讓這熱鬧中添了一分孤獨。正月里總有一兩場春雨或春雪,吊掛就濕了,那濕了的胭脂要比桃花濃烈得多。春風再一吹,就破了,就掉了,掉落在泥濘的春天里。
除了家家相同的布置,我們家還會有一些獨特的。祖父是個有心氣兒的人,他不但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潔干凈,還在大門洞和影壁之間的南邊擋起刨子,這樣就有了一堵墻,為的是擋住那邊的凌亂(其實并不凌亂,只是祖父希望院落更加整齊),再在這面臨時的墻上貼上大紅福字,掛起燈泡,這個院落真的就有了新氣象。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會亮起家里所有的燈,尤其讓人注目的是祖父自己制作的燈籠。他用鐵絲彎成骨架,有大長方形的和小長方形的,再糊上紙,非常周正精致。還有掛在影壁的靠山燈,它更像兩個圓形的大燈罩。
兩個靠山燈分別畫著有故事情節的畫,那應該算是工筆,先用線條勾出輪廓,再涂上顏色。再在畫的一邊提上像打油詩一樣的注解。無論是構思還是作畫,都是祖父的杰作。可惜我當時年紀太小,沒能記住那畫的模樣,難得的是,大表哥是個有心的人,他竟然還記得那畫上面的打油詩:“行路深山,虎把路攔,你看煙鬼多么消瘦,只有骨頭沒有肉,猛虎一見發了愁。他的身體像肥牛,吃他順嘴拉拉油,猛虎一聽心中樂,樹上有個大胖貨。”現在也只能通過這樣的語句,來追憶那時過年的氣氛,來感受祖父的情趣了。
除夕之夜,鄰居們會來欣賞,聚在我們院中說笑,孩子們跑動著,再放一些煙花,便是高潮了。之后大家會聚在我們屋里看春節晚會,晚會演的什么,并不重要,因為我們屋里更熱鬧。
那時候,我總覺得年味我們家最濃了。那時候,總覺得年是一個很神秘東西,在一個神秘的地方藏著,我們在召喚和迎接它。然而后來我才發現,從個人角度說,年就在每個人的心中,當我們把期盼、祝福和感恩外化出來,年就到了。
春節包含的東西太多了,它不僅包含中華民族的大傳統,也包含一個地域的風俗,甚至還包含一個村莊的特點,甚甚至還包含一個家族的家風和習慣。如果你想研究中國人,研究春節是再好不過的了。而且一定要以家庭為單位,一定是要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家庭,這個家庭最好是在農村,因為那樣的春節中,每一個細節都連接著中國人的基因密碼。
祖父不相信鬼神,但卻一直繼承著上供的習俗。上供是一個精細且準確的儀式活動。無論是位置還是供品,都不能隨意和出錯。我們家供奉的神仙有七八位,正房正北邊是老母,鍋臺是灶君,門后是財神,院子南邊是觀音,月臺東邊是天地,豬圈臺是豬神,大門洞里是宅神,正屋西邊是老艮。除夕晚上我們家接神,祖父負責安神,就是在每一處都貼上畫像或寫著名稱的紅紙條,擺設蠟燭、香、供品,然后磕頭念告,邀請神仙來我家過年。這時候父親就要點燃鞭炮,讓整個儀式隆重熱烈。那時候上供的人家比較多,接神的鞭炮聲就連了音。各路神仙就齊聚我們家了,包括仙家和佛家。記得那時我有些納悶,各家邀請的幾乎一樣,那神仙到底在誰家呢?從除夕晚上接神開始到正月初五,再從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五每晚要點蠟上香。每到晚上,看到門后和月臺等一些地方點著小紅蠟,擺放著餃子,就感覺我熟悉的院落變得神秘了,冥冥之中一定有我不能侵犯和估量的東西。當自己在屋里便會有一些害怕了,特別是祖父會將芝麻桔灑在院中,說這樣踩上去有聲音,鬼就不敢來了。這會讓我在夜里睡不著,擔心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稍微有些風吹草動,我就想像著鬼來了,在大家安然睡去的三十晚上,把自己嚇個半死。
大年初一早晨是最忙的時候,母親四點就起來幫祖母裝碗、擺供,天地神位前要擺五碗,一碗丸子,一碗肉頭,一碗炸豆腐,一碗粉條,一碗黃花菜。老母面前是五碗素供。其他神仙都是一個肉頭和一個點著紅點的圓卷子。那時倒也沒人疑惑,觀音菩薩到了我們家竟然開了葷戒。這頓飯是神仙來我家享用的最豐盛的大餐,所以我們家每年初一中午都是吃神仙們剩下的,用這些供品熬一鍋菜,就是我們這些凡人的大餐了。然后祖父焚香禱告,父親放鞭炮,祖父率領全家人磕頭,祈求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人丁興旺。在天亮之前,完成一個家庭神圣的祝福活動。
但在我十二歲那年過完春節之后,祖父把神仙送上天了,他把神相和牌位放在一個破盆子中燒了:“你們上天吧,我老了,不伺候你們了。”雖然母親早就給祖父祖母說過,愿意接替,請他們放心。但祖父還是體諒孩子們辛苦,而且我們家又都是明確的唯物主義者,如果僅僅作為對老人的安慰,祖父覺得就沒有必要了。
祖父或許有先知,因為這真的是他的最后一個春節了,就在這一年祖父去世了。
和祖父一起遠去的年俗不僅有上供,還有磕頭拜年和請媳婦。
請媳婦是把這一年家族中剛進門的新媳婦請到家中吃飯,新媳婦可能是一個,但陪客卻要一大桌。從正月初二開始,新媳婦就要到家族中各家吃請。現在這樣的活動已簡化成了送紅包。
磕頭是一種拜年方式,大年初一早晨,父親兄弟四個以及母親妯娌四個先給祖父祖母磕了,再去轉當家,也就是給族中的長輩磕頭拜年。畢竟是祖輩生活的村莊,所以他們一磕就是幾十戶,這個是不能丟掉哪一戶的。家里也會不斷迎來拜年的人,即便是主人有不在家的,也不能少了他的頭,祖父祖母總會說:“有了,都有了。”
這樣的儀式的確讓人辛苦,但正是這樣的儀式,明確著族中血脈相連的關系,提醒著長幼的次序,維系著親人之間的情感。
這樣的儀式消失以后,家族中不常來往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見面機會,多年過去后,一些輩分已經記不清了,家族的觀念在年輕人心中已逐漸淡化了。
現在的春節年味兒越來越淡了,只因為我們內心一些東西遠去了,一些東西不再重要了,讓更多與“年”無關的東西占據了位置,年味兒自然會淡去。
歲月匆匆,或許真的有很多東西必須留在昨天,就像每次搬家,我們只能帶走重要的東西,而更多的記憶和物品無關好與壞,也只能留下。然而,對那些記憶終將無法忘記,也不該忘記。
那年味濃郁的春節留在了那個院落中,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每每回想起來,我都會再一次意識到,我從何處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