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老屋

陳文學

過去的歲月，也曾回過故鄉(xiāng)，多是與同鄉(xiāng)或同學以酒相聚，都是浮躁中的來去匆匆，還從未靜下心來在故鄉(xiāng)走走，也從未去過我家老房子那里看看。時光荏苒，在離開故鄉(xiāng)30多年后，我的鄉(xiāng)愁越發(fā)濃烈了，特別想再回故鄉(xiāng)好好看看。

這年初夏，58歲的我偊偊獨行在故鄉(xiāng)的街巷上。在歲月的更迭中，故鄉(xiāng)變遷了，變得我雙目迷茫，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影子了。小時候的那條貫穿家鄉(xiāng)東西的沙土路，被一條寬闊的水泥路覆蓋了;路兩旁的沙果園和葡萄園，也被一棟棟磚瓦房舍和商行取而代之了。記得那條沙土路一頭連著我家一頭連著學校，家鄉(xiāng)人把這兩頭叫作東頭和西頭，我每天在這條路上東西往返，上學回家。那時東頭比西頭繁華，東頭不僅有學校，還有漁場的場部和供銷社，場部大院里有一個禮堂，經(jīng)常放映電影，供銷社里總有買東西的人進進出出。那時我經(jīng)常去東頭玩，有時玩得晚了還要走夜路回家，在夜里走那條沙土路，總感到回家的路很遠，總走不到頭……還記得，我也偷吃過路旁果園里的葡萄和沙果。葡萄熟了、沙果紅了的時候，很饞人，就總惦記著去偷點解解饞。偷了一回兩回得逞了，第三回被看園子的人攆得上氣不接下氣，攆得魂飛魄散，還被狠狠地揍了一頓，從那以后不敢偷東西了，再饞也不敢了?，F(xiàn)在想來，偷東西挨揍，其實是家鄉(xiāng)人在教訓不懂事的孩子如何做人，如何走好人生的路。

走在家鄉(xiāng)的水泥路上，回想著與那條老路有關(guān)的往事，慢慢地走到了家鄉(xiāng)的西頭，在這里駐足尋找我家的老房子，可是我還是迷茫在家鄉(xiāng)的變遷中，根本看不到老房子的跡象。后來，我想到了家鄉(xiāng)身后的那條江。我家的老房子，在西頭的江岸上。

我疾步來到江岸，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江水。當時，大江還未漲水，江邊裸露著一片河床。在河床里，我一會兒看看江，一會兒看看岸。看江看岸，都是在尋找，我是以江當坐標，尋找岸上我37年前的家。

江水依舊，岸邊卻是一片荒蕪，與剛才看到的發(fā)生變化的家鄉(xiāng)截然不同。這或許是因為江有洪水，家鄉(xiāng)的房舍與江水拉開了距離，抑或是家鄉(xiāng)把有限的財力都用在了道路和房屋的改造上，因此也就只好荒蕪了江岸了。望著岸邊的荒蕪，我想，有我童年、少年、青年生命印跡的老屋，大概也早已化作泥土，無痕無跡了。

故鄉(xiāng)的風，吹亂了我頭發(fā)，也把故土和江水的味道吹進我的心田……

我的故鄉(xiāng)在松嫩平原腹部，自大興安嶺伊勒呼里山發(fā)源而來的嫩江，綿綿千里，流淌到我的家鄉(xiāng)后，大約再有百里之遙就匯入了松花江。在嫩江流域的下游，我的故鄉(xiāng)以“石人溝”為名，與滔滔江水同在。

“石人溝”的名字很特別，源于一個頗有悲壯色彩的傳說：相傳很久以前，這里水闊魚多，以捕魚為生的漁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江里來了一個身子像大壩一樣長的水怪，它興風作浪，撞翻漁船，吞噬捕魚人，嚇得漁村人惶惶不可終日，再不敢下水捕魚了。漁村里有一個叫石仁的小伙子，他勤勞厚道，娶了個漂亮賢惠的媳婦，沒來水怪前，他們的日子和漁村里的人一樣過得殷實幸福。一天夜里，寶格達活佛給石仁托夢，讓他去與水怪搏斗，并給他一把降妖的魚叉。石仁醒來后，決意要去降伏水怪。他征得妻子的同意后，手握魚叉走向江邊，全村的人都紛紛來到江邊為他壯行。在全村人一雙雙期待的眼神中，石仁連干三碗烈酒，對天發(fā)誓：不除水怪絕不生還！英勇投身大江的石仁，與水怪交戰(zhàn)了三天三夜，殺得天昏地暗，翻江倒?！直唤捣鼩⑺懒?，而石仁終因拼盡全力，獻身江中。

江又風平浪靜了，人們又可以到江上捕魚了。然而，石仁卻再也回不來了。從此，石仁的妻子天天站在岸邊，眺望茫茫江水，思念親愛的丈夫。幾十年過去了，她把美麗的容顏望成滿臉滄桑，也把自己望成了一個石頭人，永遠佇立江邊，凝望大江，企盼丈夫。

后來，為了紀念石仁夫婦，漁村人在當年石仁入江的河溝處立了一座石碑和一個石人，上面記載著石仁夫婦的功德。由此，石仁入江降伏水怪的這條溝，就被稱作了“石人溝”。

現(xiàn)在，久遠的石碑和石人早已不復(fù)存在了，但嫩江邊上這處以“石人溝”為名的地方還在，這里的人們還依然以漁業(yè)為生產(chǎn)生活，還依然生息在這亙古流淌的嫩江邊上。

久遠的傳說，為我的故鄉(xiāng)賦予了一種神圣感;有些悲壯的故事，為我的故鄉(xiāng)平添了一種雄渾之氣。面對故鄉(xiāng)的江水和故鄉(xiāng)的土地，想象這個久遠的傳說，我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更加充滿了敬畏之情。

一直迎風而站的我，忽然間那么渴望故鄉(xiāng)的風再吹得猛烈一些……然而，故鄉(xiāng)的風并沒有猛烈起來，反而漸漸平息了，江上的波瀾變成了緩緩的漣漪，岸上的樹木也靜得輕輕柔柔。在故鄉(xiāng)的風中，我就像一個孩子，被哄入故鄉(xiāng)的溫柔之中。故鄉(xiāng)一定是還把我看作孩子，就如同我在母親眼里，即便是白發(fā)參半，也依然是個孩子。

不遠處有一棵老榆樹，吸引了我的目光。來到這棵老榆樹旁，與之久久相看的時候，想起了它應(yīng)該就是小時候我攀爬過的那棵榆樹，如果是，那此處就是從小到大養(yǎng)育我19年的家呀！可是，我卻看不到一點老房子的痕跡，這里仍然是一片荒草迷離……記憶里的老房子是一棟住著四五戶人家的土坯房，我家在中間，屋里是南北兩鋪火炕，北墻上有一扇窗戶，打開就可以看到江水，兒時的我常常從北窗戶跳出去，跑到江里，嬉水玩耍。那時江邊上有一片沙灘，玩水玩累了，常常躺在沙灘上看天上的白云，那白云在我童年的眼睛里想什么是什么，牛啊、羊啊、馬啊，還有汽車、輪船、高樓什么的，都能在白云里變幻出現(xiàn)，有時看到晚霞燒紅了云彩時，大江也被燒紅了，滿眼的波光粼粼，常?？吹猛嘶丶?，這時就會聽到媽媽沖著大江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然后我會看到岸上我家房頂煙筒里冒出的炊煙，裊裊地飄向天空……

“你在找什么呀？”一聲問詢打斷了我的回憶，那聲音孱弱而老態(tài)，像是老榆樹在問我，定眼看去，老榆樹靜默無聲，只有幾只野雀在它身上啁啾跳躍。后來，孱弱的聲音又追問我一句，循聲看去，是一張皺褶縱橫的臉。這是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看上去比那棵老榆樹還老。依稀感到老人的面孔有些熟悉。我沒有直接回答老人的詢問，而是向他提起我父親的名字，問他認識嗎？老人說：“認識呀，他家搬走很多年了。”我說：“老人家，這里是30年前他住的地方嗎？”老人一直在認真地看我，想必他已知道我是誰了，老人也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同樣問了他最關(guān)心的事：“你爸還在嗎？”我說：“不在了。”這時老人用手里的拐杖點點地，顫抖著聲音說：“人就像這里的房子，都會老的、沒的?！崩先说脑?，忽然間給這片荒蕪之地籠罩了些許悲情，我們都一時沉默無語。

江水在緩緩地流動，江鷗在空中滑翔，間或還有狗的叫聲。

我看到，老人把拐杖慢慢抬起，指向一趟樹林的后面，然后走向那個地方。我像是被老人牽領(lǐng)的孩子，順從地跟他而去。過了那趟樹林，一個破爛不堪的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那房子的殘破狀，頓時給我一種心碎的感覺。老人用拐杖指著說：“看看吧，這就是當年你們家住的房子?！?/p>

是嗎？這真的是我夢中的那個老屋嗎？我一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的老房子，此刻竟是以如此破敗的慘狀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房子已經(jīng)破得面目全非，讓我陡然間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后來，殘破的老屋不斷用它的殘破敲打我，讓我在茫然中醒過神來。我知道了，飽經(jīng)歲月風雨的老房子，能挺到今天，能在它沒有化作泥土的時候，以它的殘破之身與我相見，不正是一種歷盡千辛的等待嗎？它已經(jīng)被歲月風化得破落不堪，但仍以它最后的一絲氣力，在這里等待……這樣想著，我不禁眼睛濕潤了。我想我應(yīng)該走進它風燭殘年的懷抱，去與它做最親近的接觸。

老房子里面也已是面目全非，幾乎找不到我期盼的記憶。殘破的老屋里到處是灰塵，我努力在塵埃中尋找過去的記憶。記得那時屋里的南北兩鋪火炕上，鋪的是用高粱秸稈或蘆葦編織的炕席，媽媽總是把炕席掃得整潔干凈，兩鋪炕上都有一摞疊得板板正正的被垛，那些被褥都是媽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雖然有的陳舊了，但都被媽媽洗得干干凈凈，我們兄妹蓋著那些被子，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每年都能在漫長的冬天里，溫暖地度過一個個寒冷的長夜……記得屋里西側(cè)的地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鏡子兩旁掛著兩相框照片，照片有父親當兵時的照片，有媽媽年輕時的照片，有遠方親屬的照片，也有我們兄妹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我時常站在相框前，許久地看那些照片，想象那些照片里的故事，尤其爸爸當兵的照片，總是讓我看得很激動，很自豪……還記得外屋有兩個灶臺，那是媽媽整天圍著轉(zhuǎn)的地方，在那兩口鍋里，媽媽總能做出我們喜歡吃的飯菜，更是能把江里的魚做得滿屋飄香，我們一家人圍坐在炕桌上吃飯，不知有過多少歡聲笑語……老屋啊，有我太多不能忘懷的記憶。

我在老房子里回想著被塵埃埋沒的記憶。老房子里到處是灰塵，我無法躲避，任由灰塵掛在身上。

我從滿是破落塵埃的老屋里出來，站在外面再看它，內(nèi)心里很傷感。后來，我想再和那位老人好好聊聊故鄉(xiāng)的陳年往事，可是那位老人不在眼前了。我環(huán)顧四周，看到老人拄著拐杖正蹣跚而去。我很疑惑，老人怎么悄無聲息地走了呢？我還有許多事沒問呢。老人已經(jīng)走遠了，我只有目送老人的背影了。

還沒等我打掃身上掛滿的灰塵，有一股風從江上吹來，風里裹著江水的濕潤和草地的芬芳，像一只溫柔的大手為我拂去身上的塵埃，我整個人都被這風吹拂著、撫慰著……在故鄉(xiāng)的風里，有一種被媽媽擁入懷里的感覺，就如同小時候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依偎在媽媽懷里，媽媽撫摸我的頭安慰我一樣。

漸漸地，我有點心生酸楚，想起了費翔《故鄉(xiāng)的云》里的幾句歌詞：“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行囊，那故鄉(xiāng)的風和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我也曾豪情過，19歲離開家鄉(xiāng)時，我是那么的充滿雄心壯志，想我終于要離開這個大漁村一樣的家鄉(xiāng)了，連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老屋還有家鄉(xiāng)的江都沒多看一眼，就匆匆地離去了。而今面對故鄉(xiāng)，我也空空行囊，在人生的風雨征途上，我也受過創(chuàng)傷，嘗盡人生況味。此刻，故鄉(xiāng)的風也在撫慰我，也在為我撫平創(chuàng)痕……

我迎風而站，盡情地領(lǐng)受故鄉(xiāng)的風。我想，故鄉(xiāng)的風一定會吹去我身心上的一切傷痛和沉疴。然而故鄉(xiāng)的風總是來去匆匆，就那么吹了一陣后，又悄然而去了……

有一群野雀從那棵老榆樹上忽地飛起，在空中盤旋幾圈，飛向江水。望著那群越飛越遠的野雀，想到我也要離開了，不舍之情充溢心中。要走了，我想我應(yīng)該去和養(yǎng)育我、給我快樂、錘煉我成長的大江告?zhèn)€別。我挽起褲腳，走進江水里，長時間地看了一會兒蒼茫的江水，然后掬起一捧江水，飲入我的心腑?？傆幸惶?，我會和故鄉(xiāng)的土、故鄉(xiāng)的江、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老屋，永遠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