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話說:青春的缺憾莫過于,每個少年都會慢慢遠去。我們從擔心試卷、擔心對方傷風感冒,到最后無可避免地匯入社會的洪流,開始憂愁朝不保夕、衣不蔽體。但不管彼此變成什么樣子,在人生最閃亮的時候,你曾是屬于我的少年,這已然很好。
我不愿相信,青春里最好的六年,都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
One.
宋朗給我看過一段特夸張的求婚視頻。
看完以后,他感慨:“如今沒點才藝真是連婚都不敢結(jié)。”
然而,當我親眼看著外賣小哥走進訂婚現(xiàn)場,拿起話筒就唱出一首標準的粵語歌時,我對宋朗說:“現(xiàn)在看來,沒點才藝不止不敢結(jié)婚,連外賣也不敢送。”
訂婚典禮屬于我和宋朗,不盛大,卻精致。
送外賣的小哥因為下雨晚到了,估計有些慌張,上階梯時不小心絆了腳,人沒摔,食物卻撒得一地狼藉。
“沒事兒。”宋朗大氣,主動息事寧人說,“不過,今兒兄弟我辦喜事,為了去晦氣,你好歹給表演個節(jié)目助興?”
然后,便有了送外賣的小哥唱歌一景。
對方的聲音很好聽,低唱淺吟,無端熟悉,扯動回憶那根筋。
在那根筋的末梢,連接的是六年前的我和一首名叫《Shall We Talk(我們能交談嗎)》的歌——
陪我講,陪我講出我們最后何以生疏……
那時,幾乎全校的男女都愛陳奕迅,誰要是不會唱幾句《十年》,直接被當作外星人處理,我也不例外。
所以,盡管身為轉(zhuǎn)學(xué)生的我,并不熟悉講臺上唱歌的男孩是誰,依舊對他產(chǎn)生了莫名的好感。當然,這點好感和對方清秀的外表也脫不了干系,然而,好的開頭并沒什么好結(jié)果。
問題出在我的身上。
男孩的嗓音比起正在變聲的同齡人好太多,可畢竟對粵語的發(fā)音不嫻熟,以至有些咬字聽起來滑稽又別扭。而我,十三歲前,都和外公外婆生活在廣州,自然忍不住挑刺,在全場安靜的氛圍下發(fā)出點笑聲。
于是,你看我。
他看我。
她也看我。包括唱歌的男孩。
彼時,宋朗還只是我的同桌。我們剛認識不久,他卻被我的自來熟征服,各種給我小道消息。
“時意也敢惹,你果然初生牛犢不怕虎。” 下課后,宋朗搖頭晃腦地對我講。
“他是什么流氓人物?”我問。
“現(xiàn)在誰還怕流氓啊?!打一架算什么。”宋朗笑,“怕的是老師面前的紅人,是領(lǐng)導(dǎo)的欽差大臣。”
那樣的人一聲不吭地挑點刺就能讓你的高中生活水深火熱。
“可就是唱錯了啊。”我不服輸,用標準的粵語一一糾正。
話沒完,我被宋朗撞了下胳膊,我卻沒會意,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我桌前掠過,落下極為值得探究的一個目光。
尷尬了。
“不奇怪。”時意走后,宋朗接著附到我的耳邊說,“他家經(jīng)濟狀況不太行,還有個弟弟嗷嗷待哺,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獎學(xué)金都是他一人拿走的。不是其他人不優(yōu)秀,而是同等條件比對后,他占優(yōu)勢。上次選歌,他把磁帶往隨身聽里一放,我立馬聽出是盜版。雖然里面的人很盡力在模仿,但氣息和陳奕迅相差十萬八千里,更談不上咬字標不標準的問題。時意跟著學(xué),能好到哪兒去?!不過,這次文藝會演,我們班就只有他能勉強拿出手,也是難為了。”
明明有的事不清楚還好。
一聽,我立刻覺得自己不太厚道。
Two.
我外公是老革命出身,打小沒要求我別的,就讓我記住敢作敢當真君子,尤其背后嚼舌根不道德。
于是,第二日,晚自習(xí)課后,我就抱著陳奕迅的正版磁帶去道歉了。
怕時意不接受,我還故意將磁帶拆封,用橡皮擦將邊緣擦了又擦,盡量看起來像舊的一般:“里面的歌,我基本都會唱了,留著也沒用,送你吧。”
男孩睫毛怪異地長,隨便撲扇兩下,好似就能帶來一陣微型龍卷風。
“同學(xué),我和你好像沒那么熟。”
他很直接地與我劃清界限,語氣聽不出喜怒。
“同學(xué),你也不想文藝會演時在全校師生面前丟臉吧。”我試探。
“我可以換歌。”
“曲目已經(jīng)報上去了。更何況,臨時換歌,你也不能保證十拿九穩(wěn),不如就唱這首你喜歡的,有困難,攻克就行了嘛。你看,紅軍要取得勝利還走了十萬八千里呢。”
時意原本還在收拾桌上的練習(xí)冊,聞言,稍稍抬頭看我:“我喜歡什么,需要你說?”
我輕咳一聲:“直覺。因為比起《十年》,我也更喜歡這首《Shall We Talk》。沒具體原因,大概是喜歡歌詞最后幾句的意境?斜陽白趕一趟,沉默令我聽得見葉兒聲聲降。”
下意識地哼幾句,我忽然覺得落下來的目光沒那么刺眼了。
時意還是識相的,這是我對他的第二印象。
我很看不起那些為了點自尊耽誤正事的角色,包括看電視都對這種人反感,還好他拎得清輕重緩急,勉強把磁帶收入囊中,跟著踩點、學(xué)換氣,學(xué)咬字,而后在文藝會演上驚艷亮嗓,頓時躋身為校園人物Top1(第一位)。和他一個鎮(zhèn)上出來的青梅竹馬徐茵夢也平步青云,朝夕間被女生們圍起來,只為打探他的更多消息。
“說得好像他在臺上演唱的時候,你很淡定似的,那個超大聲喊‘啊——時意好帥的花癡到底是誰,你心里沒點數(shù)?” 宋朗吐槽我。
“但我覺得我和她們不一樣。”我說。
因為大家看見的已經(jīng)是像星光一樣閃耀的時意,喜歡他很自然,卻只有我捕捉到了他不耀眼的時刻,但還是覺得他特別,然后親手擦亮了他這顆石頭。
“深藏功與名。”
宋朗很鄙視我,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而后眼睜睜地看著又一陣風過,一盤磁帶和一碗炸土豆落到我的課桌上。
磁帶正是我送給時意的那盤,他用完了,完璧歸趙,把“送”和“借”兩個字眼摳得特別清楚。至于炸土豆,當然是他不愿意虧欠我而做出的彌補。
學(xué)生時代的好感總來得直截了當,可能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瞬間,悸動的氣息就開始飄浮,以至于一份分量很少、估計賣價都不過五毛的炸土豆,都能讓我心中打鼓。
“喂,宋朗!”
這家伙在我走神的時候搶走了我的土豆,三兩下解決得干干凈凈。
正好上課鈴聲響,他拿起空碗向我揚了揚,還舔了舔嘴唇示威,氣得我當時就給了他一腳。
那一腳力度有點大,宋朗沒防備,猛地一下栽到門口,恰好跪在語文老師的腳下,引得全場哄笑。我卻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時意一眼,他正有條不紊地整理筆記,視萬事如無物。。
Three.
圣誕前夕。
在我老有意無意地和時意互動后,生活委員很“偶然”地將我們倆安排到一起打掃衛(wèi)生,順便畫板報。
父母對我的成績要求不高,更注重培養(yǎng)我的課外專長,于是,美術(shù)、鋼琴、小提琴,我都略會一些,理所應(yīng)當協(xié)助班級拿到流動紅旗。
冬日已經(jīng)沒有黃昏之說,整個教室過早地被白熾燈照得亮堂。當皚皚白雪和圣誕老人活靈活現(xiàn)地落在黑板上,我悄悄看了眼時意,商量道:“班長,如果明天板報拿了獎,你送我一個蘋果吧?”
“看在我這么用心的分上。”
怕他不搭腔,我故意又加了句,心里默默揣測著他到底知不知道圣誕送女孩蘋果的含義,會不會答應(yīng)。
終于,男孩停下手里的動作,偏頭對我促狹一笑——
“林思亭。”他叫,普通話說得倒是字正腔圓,“這幾天的蘋果應(yīng)該比一盤舊磁帶值錢得多。”
意思是,我真會討便宜。
“不想現(xiàn)在送,過了節(jié)也一樣,我不介意,關(guān)鍵你肯不肯……”
蘋果算什么,他愿不愿意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可時意很會轉(zhuǎn)移重心,迅速斂容,將目光又落到黑板上,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學(xué)校后門那片林子多得是野蘋果,想吃就不能自己去摘?!”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失落,第二瞬間,計上心頭。
“那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你陪我去,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時意是被趕鴨子上架的。
他臭得要命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一切。
不過,算他有點良心,想著我畢竟一姑娘家,爬樹影響不好,最后還是他主動進了林子,仗著身材高挑,輕而易舉地給我摘下幾個品種不詳?shù)那喙拥轿业膽牙铩?/p>
可等摘完,他才發(fā)現(xiàn),那片果林看著荒蕪,實際上也是有主人的。
當林子里一盞燈打亮,我猛地一驚,拉著他就頭也不回地跑,飛馳而過的風刀刮一樣。
氣喘吁吁地停下后,我舍不得放開男孩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連忙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糟了,糟了。”我說,“我的學(xué)生證好像掉在林子里了。”
接著,我與他大眼瞪小眼。
時意應(yīng)當從沒做過這種事,有點慌張:“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等著明天挨處分吧……”
片刻后,他說:“我?guī)湍阏艺野伞!?/p>
連著壞了幾盞的路燈下,我看不清男生的表情,只見他說完就往回走,自投羅網(wǎng)去。
“哈哈。”我像證明了什么,一下笑了,“我開玩笑的!”
聞言,時意一下就橫眉豎目不對勁了:“林思亭,騙人很好玩嗎?”
他口氣冷冷的,順帶甩開我的手。
我不懂他突然的怒氣從何而來,如果換作宋朗,肯定玩笑開得比我還過,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解釋:“我不是故意騙你去偷蘋果的,我剛過去的時候就看見了牌子,已經(jīng)留了錢在那里。”
他還是沒有松氣的跡象。
“至于學(xué)生證……”
在他差得不行的目光中,我一把將它從書包里翻出來扔得老遠:“現(xiàn)在也是真的掉了啊。”
“所以,我沒撒謊,時意。”
我微仰頭,扯扯他的衣袖示好。
面對我的抖機靈,男孩的表情不再是生氣,可也不是釋懷,反倒有點兒柔軟的狼狽。
最后,他還因為這股狼狽,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走掉。
Four.
“徐茵夢,你說,他到底在氣什么?”
既然時意不理我,我只好從他的青梅竹馬那兒找點蛛絲馬跡。
我承認自己有點黑蓮花潛質(zhì),一來,真想搞明白時意在想什么,二來,也能側(cè)面向徐茵夢宣告主權(quán),希望她迅速打退堂鼓。
“不清楚,反正時意原則性挺強的,你拉他做些偷雞摸狗……”
聽她用的成語,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遂轉(zhuǎn)身向宋朗求救。
那會兒學(xué)校正組織冬令營,高二的學(xué)生也有份,算是我們升入高三前最后的狂歡。
我成績不怎么樣,可人緣好,加上班里有很多宋朗的小跟班,投票過后,我理所當然又和時意一起負責出行流程。
巧了,目的地就在時意的家鄉(xiāng)附近。
在大半個城市都白茫茫的時候,這里依舊好山好水,碧綠環(huán)繞。馬尾松朝氣蓬勃地立著,再往后是高大的云杉,一棵連著一棵生長,遮天蔽日的態(tài)勢。
“你沒吃早飯吧?”
我抓住機會,趁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將一個保溫盒塞給時意,主動打破連日來的僵局。
盒子里沒什么好東西,就一碗蛋炒飯和雞蛋羹。
“全是我自己炒的,這次沒騙你!”我指天發(fā)誓,“否則就給你弄特別豐盛的了,我只會做蛋炒飯和雞蛋羹。”
時意張嘴哈出一口氣,約莫想說點拒絕的話語,我卻不給他機會,逃之夭夭了。
后來,那碗飯和雞蛋羹,他還是吃了,因為他還給我的時候,保溫盒已經(jīng)洗過,是空的。
休整完畢,大部隊向最終的露營地進發(fā),那是鎮(zhèn)上最高的山,清晨能看見壯觀的云海。
攀爬的時候,不知有意無意,時意總跟在我的后頭,還在我腳滑時,迅速拉了一把,像知道我會摔倒似的。
我不確定那代表什么,但至少代表他終于愿意搭理我,我一下子笑逐顏開。
奇怪嗎?
生活對青春的容忍度竟這樣高。
前一秒無理由的生氣,后一秒也能無理由的原諒。那些口口聲聲說出來的原則,竟那樣不值一提。
駐扎完畢,大家開始分享各自帶來的美味零食。
宋朗的父母都是外企的大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出國,給他帶回許多稀奇古怪的外國食物。我嘗了塊奶酪,覺得香,忍不住給時意扔了一塊兒,時意卻覺得不怎么樣。
我沖他擠眉弄眼,直到宋朗翻個白眼:“喂,林思亭,過分了啊。”
徐茵夢配合地努努嘴,宋朗又說:“吃我的,拿我的,還不理我,白眼狼。”
我條件反射地回道:“嘁,多大點事兒。等我去了美國,買一打給你寄回來補償。”
話是我無意識脫口而出的,宋朗卻愣了,徐茵夢也不例外,包括時意。
“你要去美國?什么時候?度假?”
惜字如金的人難得發(fā)出三連問。
我被幸福沖昏了頭,該說不該說的都一股腦地說了:“哎喲,你們知道啊?我成績平平,考國內(nèi)的好大學(xué)估計懸。幸虧英語還不錯,于是,我爸媽琢磨著將我送出去鍍鍍金。”
真正的離別沒來臨前,我沒什么感覺,只是偶爾想起來會惆悵。
可當那人的目光突然直直地、毫不遮掩地定在我的臉上,我竟驀然心慌。
Five.
“把桌子拉過來。” 冬令營回到學(xué)校后,時意對我說。
我迷茫地望著他,看他眼神似乎躲閃了一下,很快又擺正頭,嚴肅地問:“林思亭,你想去美國嗎?”
實不相瞞,我想去的。
美國多好。大街小巷都是我愛吃的油炸食品,隨便逛個商場就可能碰見好萊塢明星,還有熱鬧得不像人間的圣誕游行,那會兒誰還管有沒有蘋果,只想著香噴噴的烤雞。
然而,當時意那種過于認真和微妙的眼神,像探照燈的光打在我的臉上時,我腦子里只有那么一句:可美國沒有他啊。
于是,我答:“我不想去。”
我聽見自己肯定的聲音。
我沒想過時意會主動給我補習(xí),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智障無疑。
聽說注意力不集中是種病,但顯然時意不打算體恤我這個病入膏肓的患者。
“X約等于幾?”放學(xué)后,空蕩的教室回響著他的聲音,“等于幾?!”
他一下把走神的我拉回來:“林思亭,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心一急:“我、我在想你……”
“你……”
其實,我的完整話是我在想你剛剛解釋的那道題,可時意截斷的時機恰好,畫風頓時變得曖昧。
男孩臉一赧,快成型的喉結(jié)滾動不已,最終只憋出來一句:“想我做什么?多想想你的考試成績行不行!”他幾近惱羞成怒,細看卻又不像怒,反正惱是肯定的,我突然覺得有意思。
“時意,要是我們倆考到同一個地方,每年生日,你都唱首歌給我聽吧?”有些東西只要夠細心,是能察覺到的,我開始自作多情地討價還價。
他吸氣又呼氣,吸氣又呼氣:“等你考過去再說。”
“那我們?nèi)V州?那里我熟!考中山大學(xué)?嗯,全校學(xué)生的顏值都很高,適合我們倆……”
我夸夸其談,被男孩一下子摁住腦袋,往試卷上壓:“就你這狀態(tài),還考中山大學(xué)?待到山中去吧。”
時意的冷笑話水平不高,但被他捏住脖子的我就是想笑。
我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心,對高考的鐵蹄似乎也一點不畏懼了。
老祖宗說過,天道酬勤。
可老祖宗還說過,力盡神危。
高考前夜,我為了能每年聽到生日歌而過于緊張,半夜爬起來做習(xí)題,希望能多拿點附加題的分,直到凌晨四點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結(jié)果敗在遲到上。
第一門考的是語文,和英語一樣,這是我的強項。我分明應(yīng)該能拿下高分,卻根本沒時間做完閱讀理解題,也沒時間寫作文。
后面經(jīng)時意補過的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等,我都發(fā)揮得不錯,可偏偏在語文這門科目白丟了五六十分。志愿填報上去了,分數(shù)還沒出,我已知考到中山大學(xué)無望,在教室里哭成傻子。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再實之根必傷。
時意來的時候,我連話都講不出來了,整個人抖得跟篩子似的。我以為他會罵我,像以往每次那樣戳我的頭,說:“林思亭,你壓根沒把這么重要的事放在心上。”
可他沒罵我,他安慰性地擁抱了我——在教室倒數(shù)第三排,靠窗的地方。在那里補習(xí)的每個晚上,我都能看見忽圓忽缺的月亮。
“又不是不見了。” 男孩很肯定地說。
就那樣簡單的一句,我的眼淚止住了。
Six.
其實,比起中山大學(xué),我爸媽還是更傾向于讓我去美國。
考上就不說了。沒考上,志愿還只填了那么一個,最后我還是只能乖乖地被送出國門,美其名曰“長見識”。哪承想,暑假我在大使館拿簽證時,竟遇上了宋朗。
看了看他綠色的Visa(一種信用卡的品牌)和Offer(錄取通知書),我目瞪口呆,“不是吧,又要和你做校友?!”
他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以為就你喜歡美利堅的炸雞啊。”
自然地,送別會的主角就變成我們倆,讓他分走了我一半光芒。
那一整晚,時意都沒怎么說話,后來去KTV,才迫于我的淫威,唱了首陳奕迅的歌,唱得我潸然淚下。
我一邊假裝矜持地流淚,一邊警告身旁的徐茵夢:“喂,徐茵夢,君子協(xié)定。我走了以后,你可千萬不能乘虛而入,要競爭,等我回國以后光明正大地PK。”
她失笑,大概不知道我哪兒來的自信:“萬一時意先對我告白呢?”
“怎么可能。”我不屑一顧。
她扯了一下嘴角,沒說話。
得知我和徐茵夢的對話后,宋朗難得正經(jīng):“對啊,你怎么就確定人家時意心里的想法,萬一是‘郎有情,妾有意呢。”
“我又不是白癡!”
那日離別的機場,我捅了捅宋朗的胳膊:“時意什么人,你不知道?他要對我完全沒意思,怎么可能多管閑事地給我補習(xí),還唱歌給我聽。”
——以及那個似是而非的擁抱,雖然打著安慰的名義,但我就是知道,它不一樣。
不過,說完,我又有點忐忑:“我就怕缺席的這三年,徐茵夢會近水樓臺先得月。”
宋朗像找到了重點,又像沒有,忽而眉峰一斜,問我:“近水樓臺真的能先得月?”
“……”
“我也這樣覺得。”
“……”
接下來就是沒什么值得提起的紐約生活。
一開始,我是真心想來感受異國的氛圍的。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它對我來說,成了個繁華的容器,沒有跳動的心。
值得安慰的是,果然如我所料,時意沒打算就此和我斷了聯(lián)系。
我經(jīng)常會算著時間給他的寢室打電話,要不就是他給我寄信,手寫的長篇大論,字寫得越來越好看。連他們導(dǎo)師都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還有多少能離開鍵盤存活?!
好在國外亂七八糟的假期多,我一逮著機會就飛回廣州,嘴上說想見外公外婆,實際上大部分時間都混跡在中山大學(xué)里裝在校生。
有次,我突然出現(xiàn),時意同寢室的哥們問:“你女朋友?”
他撇嘴無奈:“你看我像有時間談戀愛的人?”
我一聽,不高興了,轉(zhuǎn)身就走。
他沒追來,估計追上也不知道說什么,反正氣得我第二天就回了美國。
那時的我不知道,時意并非矯情推托,而是說的真心話。他一進大學(xué),就四處打零工,發(fā)傳單、推銷試用品,都做過,所以才經(jīng)常接不到我打去宿舍的電話。
有一年,我趁他生日的時候,要送他手機,被他直接拒收,并義正詞嚴地將我教育一番,然后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等到了大三,他才省吃儉用地給自己買了部二手手機,其余的錢都寄回家里補貼弟弟的學(xué)費。
反正,那次我們冷戰(zhàn)了許久,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直到那年圣誕,我收到從國內(nèi)寄來的一個禮盒。
盒子里是只玩偶,戴著圣誕帽,嘴巴彎彎的。我將它捧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肚子是硬的,有根繩結(jié)。我打開繩結(jié),發(fā)現(xiàn)里面是個蘋果。
突然,一桌子美味佳肴,包括火雞,都沒法再得到我的視線一秒。
后來還是我打去電話,他果然在寢室里等著。
“丑死了。”我得了便宜,還不情不愿地說。
那頭的人好像輕笑了一下。
“圣誕快樂。”
他說。
Seven.
國外大學(xué)三年制。
趕畢業(yè)論文的時候,我歸心似箭,連熬了三個通宵,提前交了作品,就往廣州跑,連行李都是宋朗幫我郵寄的。
我去的第一站,不出意外是中山大學(xué)。霧蒙蒙的清晨,我將輪廓越來越深刻的男孩堵在宿舍樓下,不由分說地跳到他的身上掛著,樹袋熊似的。
“我回來啦!”
后來,再細想,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曖昧的動作根本不適合我與他。
可時意估計也被我弄蒙了。
明明前晚我還給他打電話說帝國大廈亮起的紫色燈究竟多么壯觀,今兒早上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一個小動作弄得他心猿意馬,大庭廣眾下抱也不是,推開也不是。
結(jié)果,因為我連續(xù)熬夜加上長途航程,免疫力被徹底破壞,我發(fā)起高燒,甲狀腺腫大。
他開了間小賓館給我休息,整夜忙前忙后地看我退燒沒有。等我清醒了,他又在隔壁床睡了,眼圈發(fā)青,累得不行。
那日晨曦中,我做了一件很煽情的事——偷親他。
我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因為男孩那長長的睫毛很劇烈地抖動著。我甚至覺得下一秒那雙眼睛就會睜開,然后一潭靜水起波瀾,他化被動為主動,但最終沒有。
可有的話,已經(jīng)心照不宣。
我在廣州沒留多久,因為我媽在她朋友的公司替我謀到一個不錯的職位——外企文秘,月薪以萬起跳,多少畢業(yè)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必須盡快回去落實。
我興致勃勃地對時意講,可他興致不高,反而對那堆藥比較感興趣。
“糖漿潤喉,燒退了也可以適當吃幾勺。”
我撇撇嘴,還是很乖地表示知道:“那你畢業(yè)會回來嗎?”
他默不作聲地想想:“看情況吧。”
接下來,大家似乎都很忙。
我忙著熟悉新環(huán)境,他忙著應(yīng)付畢業(yè)季。
外企的福利好,工作強度也相對高,有好幾次我堅持不住了,給他打電話想充充電,他卻還是時而接、時而不接的狀態(tài)。我有些惱火,以為在美國的時候是因為時差。可現(xiàn)在我回來了,他還是無法隨傳隨到。
終于有一天,我連續(xù)加班到快暈倒,他千載難逢地主動打來一通電話,有些高興的樣子。
可一聽他的聲音,我立馬哭了。
“時意,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知道自己的語氣像個怨婦,可我控制不住。
他斟酌一下詞句:“思亭,我可能留在廣州……”
一聽,我炸了,也不知哪兒來的脾氣,高聲扔下一句:“不回來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吼完,我就摔了手機,哭得失聲。
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時意冤枉。他沒做錯什么,只是不該在這個當口和我通話。在我發(fā)現(xiàn)我爸出軌,并在外面有一個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女兒時,我的心理防線幾乎潰堤。
我很希望有一個人能安慰我,如果那個人是他最好,可他對我說,他不回來了。
我終于還是病倒了,迷迷糊糊地被我媽從公司弄到醫(yī)院,再弄回家。
我大汗三天三夜,醒來用人才告訴我,手機壞了,有同學(xué)往我家里打了電話。我翻身下床,按捺住緊張,回了電話過去,發(fā)現(xiàn)是宋朗。他被宋家摁著讀完研究生才放回來。
“行不行啊你。”他在那頭叫囂,“哥們兒回國了,要樹洞嗎?”
我覺得家丑外揚很難堪,所以連對時意都沒講,就只有徐茵夢知道。她還是回來探親,無意間撞見我去找那女人的麻煩,才知道的。
“誰告訴你的?”我情緒很低,無意識地問。
“廢話!”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徐茵夢喜歡時意多少年了啊?現(xiàn)在終于搞定,還不滿世界宣揚,兩人的情侶照,都在同學(xué)群傳瘋了!”
于是,我本來沸騰的血,冷了。
Eight.
我和宋朗的訂婚宴在廣州舉行。
宋朗特意選的地點,說方便時意和徐茵夢參加,然后當著眾同學(xué)的面狠狠地打他們這對狗男女的臉,打散我被玩弄感情又被拋棄的流言。
“既然是面子工程,那一定要大,要有他們這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場面。”宋朗表情神往地說,好像真的要跟我結(jié)婚似的。
天知道我是腦袋抽了,才會同意他的提議。或許真是偶像劇看多了,腹黑地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搶婚戲碼。
我不愿相信,青春里最好的六年,都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
“你確定他會來?”
惶惶不安間,我看見徐茵夢。她的確變漂亮了,卻只有她一個人。
“放心。”宋朗篤定地說。
然后Party正式開始前,外賣小哥踩著點就進來了。他戴著頭盔,似乎不在狀態(tài),差點摔倒,食物撒得滿地。
宋朗率先迎上去:“沒事兒。”他拍拍對方的肩,“兄弟今兒辦喜事,你給表演個節(jié)目助興,去去晦氣?”說著,他順便將話筒遞過去。
然后,那人將頭盔取下,我的瞳孔地震。
不知過了多久,全場默契地安靜著。
幾乎想都沒想,我搶過那個話筒用力地往地上砸。我穿得像公主,卻全無公主的風度,甚至用力踩了幾腳話筒,令其嗡嗡作響:“時意,你堅持留在廣州就是為了送外賣?”
我已經(jīng)氣到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罵完時意,我又去罵宋朗,他分明是知道時意會來送外賣,故意用這樣的方式叫他來讓他難堪。
“你干嗎要來?”我推時意,差點將他推到臺下去,“為什么?!”
他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在平臺兼職,客人指定送單,不來會被扣五百元。再說,為什么不能來?既不耽誤工作,還參加了老同學(xué)的訂婚宴,兩全其美。”
他一身黃衣,問住了我。
——真的問住了我。
或許潛意識里,我都拒絕看見時意不完美的一面。
一開始,我受不了他粵語不標準,刻意去改變他,還美其名曰“伯樂擦亮了頑石”。
緊接著,我為了在圣誕收到一個莫須有的蘋果,寧愿騙他和我一起去偷。
不久前,我知道以他的背景留在廣州也難有大發(fā)展,才替他偷偷物色到一個旱澇保收的職位,要他回來。現(xiàn)在他這樣出現(xiàn)……矯情點的說法就是——
我感覺自己心痛得快死了,比知道他和徐茵夢在一起時還難受。
后來,那首助興歌,時意還是唱了,用我無比喜歡的聲音,算完成了對我的諾言。至于歌詞是些什么,我根本沒聽,全程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著。
一曲完畢,我終究沒福氣被搶婚,卻鬼使神差地追了出去。
“時意!”我叫。
看他裝箱的動作一頓,背脊筆直。
叫完,我就完全崩潰了,可他沒回頭。
“對不起……”我喘不上氣說。
——不管是為了那幾句不標準的粵語,莫須有的蘋果,還是為替他私下做決定的工作。
或許我最應(yīng)該道歉的,是那通決裂電話,盡管我并不知道它的重要性。不知道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接到了廣州IT龍頭企業(yè)的面試通知。復(fù)試,三千選一,只有兩個人通過了。
可他沒去,憑空把機會讓給了別人,因為我在電話里的泣不成聲。
“不回來就不要再聯(lián)系!” 我歇斯底里道,便真的再也聯(lián)系不上。
之后,時意將電話打到徐茵夢那里,才從她口中得知我爸的荒唐事,于是著急忙慌地買了張機票飛回南城,那樣節(jié)儉的一個人竟然舍得買機票。他照著同學(xué)給的地址,走到我家小區(qū)門外,看著林立的洋樓,仿佛闖進外星球。
一時間,什么沒聽過名字的奶酪、帝國大廈的燈光……統(tǒng)統(tǒng)在腦子里閃了一遍,令他窒息了。
End.
那天,有人站在清一色的小樓間怔忡許久,直到面試主管發(fā)來短信對他的失約加以斥責。
他這才回神,扭頭,慢慢往來時路走,清瘦的影子拖得路燈照過去都嫌不夠。
我或許永遠都無法理解那天的時意經(jīng)歷過什么。
我更不明白徐茵夢為什么要將我一場簡單的發(fā)燒說成抑郁自絕。
或許是她清楚,盡管進入那個華麗的世界很艱難,但有人在不斷努力向它靠近著。一旦得到進入企業(yè)工作的機會,那么,他只會離別人更近,然后一輩子都不可能與自己變得合適了。
若再重來,說不定認真思考后,徐茵夢不會以毀掉時意的人生為代價那樣做。
但人性復(fù)雜,那一刻,她就是做了,并無法重來。
她恨透那個女孩永遠自信的笑容。
她討厭我任何事都勝券在握,即便考差了也能去美國見識風情萬種。
她更厭惡我口口聲聲地說公平競爭,卻一副男孩已屬于她的口吻。
她與我,與時意,本就身處不同的星球。一個異類造訪者,驅(qū)逐有何不可?!
可徐茵夢總不能忘記,高二晚自習(xí)下課,一個叫林思亭的女孩和一個叫宋朗的男孩互相做斗雞眼,攀比誰做得丑。
她與時意跟在后頭,一轉(zhuǎn)眼,不小心發(fā)現(xiàn)少年的輪廓過于溫柔。我在鬧,而少年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于是,當天的路,仿佛都因男孩專注的目光跟著被延長了。
那夜的晚風也很妙,撲在一個少女嬉笑的臉上。
陪我講,陪我講出我們最后何以生疏……
她用極其標準的粵語輕輕唱。
猶記得旁邊還有一片會隨歌聲沙沙作響的野果林,林下曾漏月光。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