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酒
作者有話說:希望貝苒和王卻能給大家帶來勇氣,希望所有人都能像貝苒一樣勇敢地追夢,沒必要膽怯,也不需要收斂,生命本來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燃燒。
那時的貝苒像一團瘋狂燃燒的火,而現在,她是一汪繾綣靜謐的湖。
Chapter 1
高三下學期開學第一天,王卻就遲到了,被班主任毫不留情地趕去教室外罰站。
教學樓的走廊里窗戶大開,冷風刮得人的臉生疼,腳踝也是一片冰涼。王卻只站了約莫五分鐘就覺得受不住,趁班主任不注意時溜出了教學樓。
C市是內陸城市,三月份已經立春,卻正是冷的時候。所以,盡管這天天氣晴朗,操場上仍舊空無一人,只有去年沒來得及清掃的落葉在風中悠悠地打轉。
王卻習慣性地走到操場和教學樓之間的角落里。
這里陽光充盈,無風,而且還有一把廢棄、不用的塑料椅,很適合用來休息,是王卻無意中發現的。
然而,不巧,此時這里已經有人了。
貝苒坐在墻頭,毛呢的校服裙角被風吹得上下翻動。她雙手撐在身后,兩只腳一上一下地晃動。
王卻抬起頭,被強烈的陽光刺激得瞇起眼睛,完全看不清貝苒的模樣。
貝苒笑瞇瞇地向他揮揮手,自來熟地喊:“同學,你也逃課啦?”
王卻在墻角坐下,從口袋里翻出一根棒棒糖:“不是,遲到了。”
貝苒不太在意王卻的回答。她隨意地點點頭,只目不轉睛地看著王卻手中的棒棒糖。
王卻被看得不自在,猶疑地將剩余的幾根棒棒糖全都拿出來:“你要吃嗎?這里還有很多。”
貝苒眨眨眼,似乎有點害羞:“那、那多不好意思啊。”
王卻無所謂地聳聳肩,將棒棒糖遞到貝苒的面前。
貝苒干脆利落地從墻頭一躍而下,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她迫不及待地從王卻手中接過棒棒糖塞進嘴中,表情滿足得像只吃飽喝足的小狐貍。
兩人肩并肩地擠在角落里曬太陽,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是蓋了一層毛茸茸的毯子。沒有人說話,卻也不覺得尷尬。
貝苒大概很喜歡吃糖,吃完了口中的,又開始打量余下的那些,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慧黠和活力遮掩不住。
王卻被貝苒鬼靈精怪的樣子逗樂,作勢要把所有的糖都收回口袋里。
貝苒反應極快地按住王卻的手:“同學,你看,咱們兩個萍水相逢也是一場緣。”
王卻挑眉:“然后?”
貝苒撇撇嘴,鼓著腮幫道:“我能不能再吃你一根棒棒糖?”
貝苒的臉型偏圓,雖然瘦,臉頰仍舊帶著一點嬰兒肥,看上去很軟、很好捏。
王卻盯著她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把剩下的幾根棒棒糖都給了她。
貝苒捧著棒棒糖笑得心滿意足,左右搖晃身體,用瘦削的肩膀輕輕地撞王卻。
這時,下課鈴聲響了。
王卻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準備回教室去上數學課。
貝苒一動不動地坐在陽光里,頭發毛毛躁躁的,發色是很淺的棕色。她喊住王卻:“同學,既然你請我吃糖,那我中午請你去吃果凍呀?”
王卻擺擺手,頭也不回道:“不用,我和你也不認識。”
貝苒恍然大悟地一拍額頭,追上去飛快地說:“也對。同學,我叫貝苒,高三文科重點班。你叫什么名字?幾年級幾班?我可以中午請你去吃果凍嗎?”
Chapter 2
王卻不是自來熟、熱切的性格,但他沒能拒絕貝苒。被貝苒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時,他嘴里拒絕的話就全部消失不見了。
貝苒喜歡的果凍店位于學校附近的一條小胡同。
胡同很窄,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校服的衣袖互相磨蹭,一不小心就會觸到彼此的手背。
王卻不動聲色地用余光去看貝苒,貝苒始終是笑著的,偶爾從路邊摘一朵嫩黃的迎春花捏在指間。
果凍店的店面也小,店門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靠墻的一邊擺放著幾張不大不小的圓桌。墻壁則被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便利貼貼得滿滿當當,內容無外乎“”××,我喜歡你”“追求夢想永不放棄”之類的。
貝苒熟門熟路地坐好,為自己和王卻各點了一份青蘋果味的果凍。
王卻略驚訝:“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口味?”
貝苒的語氣頗有點自豪:“你給我的棒棒糖里青蘋果口味的數量最多。”
服務員很快送來果凍。
翠綠色的、晶瑩的固體做成巴掌大小的星星形狀,在精致的小瓷碟輕輕搖晃。青蘋果酸甜的氣味不依不饒地在鼻端縈繞。
貝苒捧住瓷碟,將果凍前后左右仔細看過一遍,才用小湯匙舀起一塊放進口中,興奮得分分鐘可以上天。
王卻覺得她太過夸張,這不過是一塊小小的果凍而已,但夸張之余,竟然還有點可愛,好像對她而言,吃東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
因為當天是星期五且是開學第一天,下午沒有課程安排,只有清一色的自習來幫助同學們回歸學習狀態,所以王卻和貝苒也不急著回學校。
兩人在街上閑逛,循著人聲走到一家正在做促銷活動的商場門口。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堆滿了各種獎品。
貝苒眼前一亮,踮起腳尖指著獎品臺上最大的玩偶熊喊:“好想要這個熊!”
臺上的主持人立刻應聲:“同學,如果想要玩偶熊,那就要上臺表演節目哦!”
“什么節目?”貝苒興致勃勃地問。
貝苒瘦弱,說話時,被涌動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王卻看不下去,只好貼在她的背后,兩手張開,將人護在身前。
主持人因此有些誤會,對著貝苒擠眉弄眼:“和你朋友一起來,我看情歌對唱就很不錯。”
貝苒回過頭,撲閃著大眼睛看向王卻:“來吧?一起玩一下呀!”
王卻干咳著別開視線遮掩升溫的臉頰:“無聊。”
貝苒撇嘴,眼神充滿委屈。王卻以為她是放棄了,正要松一口氣,卻猝不及防地被她握住手腕硬扯上臺。
“就一次,就一次!”貝苒豎起一根手指懇求。
王卻看似無奈,眼神卻是柔和的,更何況,既然已經上來了,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放棄,那可太丟人了。
主持人在一旁起哄要兩人情歌對唱。貝苒難得不好意思,從眼眶到耳根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王卻抿著嘴笑,忽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他率先從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
貝苒飛快地覷了他一眼,埋頭接過另一個話筒。
不待背景音樂響起,王卻就開口了,唱的卻是:“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
出人意料的兒歌徹底炒熱氣氛,主持人心服口服地將玩偶熊送給貝苒。
貝苒抱著熊,心滿意足地往學校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就要停下來笑一會兒才能繼續向前。
王卻忍無可忍:“收。”
于是,貝苒笑得更歡了,額頭冒出晶瑩的汗珠,鬢發凌亂地貼在臉頰邊,看上去活像個小瘋子。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沒事吧?”王卻擔憂道。
貝苒的笑一點點淡去,她縮在布偶熊的后面,只露出毛茸茸的頭頂。
“貝苒?”王卻忍不住追問。
兩人站在學校門口卻不進去,很快便吸引了警衛的目光。
貝苒抓起小熊的手臂對王卻揮一揮,悶悶地說:“我先回教室啦,再見。”
說完,不待王卻回應,貝苒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Chapter3
按照往年的慣例,高三下學期開學后的第一周,學校會組織召開高考誓師大會,由全體高三師生一起在教學樓下對校徽宣誓。
王卻作為班級代表,百無聊賴地站在隊伍第一排默默背著元素周期表。他一向覺得諸如此類的儀式都有點傻,真正的決心不需要所謂的誓言。
但是,當領誓人站上演講臺時,王卻就再也沒辦法心平氣和了。
今年的領誓人是貝苒。
年級主任如是介紹,除去幾次病假缺考外,貝苒始終把成績維持在年級前三名,是今年C市一中的頭號種子選手。
貝苒扎了高馬尾,露出飽滿圓潤的額頭,看上去神采飛揚,白襯衣端正地收進校服裙,細長的雙腿被裹挾著寒意的風吹得發紅。
王卻移不開視線,無意識地重復貝苒的誓詞:“我將拼盡全力,爭取榮光和未來;我將咬緊牙關,絕不輕言放棄。”
貝苒的聲音纖細,隱約帶著一點顫音,卻也透出一股不易察覺的堅韌。
這時的她同在舞臺上又蹦又跳的她截然不同。
那時的貝苒像一團瘋狂燃燒的火,而現在,她是一汪繾綣靜謐的湖。
或許是王卻的眼神太過熱烈,貝苒猝不及防地將視線轉向他,不動聲色地露出一抹淺淺的笑,臉頰邊露出小梨渦。
王卻一時恍惚,徹底忘記誓詞的內容,只覺得連自己的后脖頸都在迅速升溫。
根據原定的流程,宣誓完畢后,同學們便可以回到教室準備上課。誰知,年級主任突發奇想,從貝苒手中接過話筒就開始進行激情演講。
因為臺上的其他幾位同學都沒離開,貝苒也不好獨自先走,只能小心地向后退一步,試圖讓旁邊的男同學幫自己擋一點風。
一直注視著貝苒的王卻不由得蹙眉,或許是他的錯覺,貝苒的狀態看上去并不好,雙唇泛著青紫。
察覺到王卻的視線,貝苒擠出笑臉,躲在年級主任背后悄悄對著他吐舌頭。
年級主任的演講是出了名又臭又長,輕易不會收場,很快便從最初承諾的五分鐘延長到二十分鐘,眼看著馬上就要再次延長到半個小時。
而此時,貝苒已經垂下了頭,身體輕微搖晃,雙手絞在一起,看上去很乏力。
又過了幾分鐘,年級主任終于舍得宣布本屆高考誓師大會到此結束。同學們當即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掌聲,間或有幾聲悠長的口哨聲。
貝苒受驚似的猛地抬起頭,目光呆滯地四下亂看,臉色蒼白得嚇人。她出了很多汗,鬢發濕漉漉的。
王卻心頭一陣不安,最近的天氣溫度仍舊在十攝氏度左右徘徊,貝苒又衣著單薄,怎么會出這么多的汗?
臺上,貝苒腳步虛浮地跟在同學身后走到臺階前,她的身形晃了晃,忽然毫無預兆地栽倒下去。
王卻幾乎是立刻做出反應,一個大跨步沖到臺階前,握住貝苒的手臂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
貝苒身上還在不斷地冒出冷汗,白襯衣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打撈出來,一片冰涼。
王卻摟著她,只覺得此時此刻躺在自己懷里的其實是一塊冰。
Chapter 4
理科重點班和文科重點班同在整棟教學樓最僻靜的角落。兩個班級只有一墻之隔,連跑操時都并排一起跑,然而王卻近一個月都沒能再見到貝苒。
“聽他們班的同學說,貝苒是生病了,”同桌林銳面帶遺憾地聳聳肩,語氣充滿感慨,“據說已經病了很長時間,第一次中考都沒能參加。”
王卻沒有應聲,面無表情地趴在走廊的欄桿上。不銹鋼的欄桿總是冰涼的,輕易讓他想起那天暈倒的貝苒。他沮喪地抬起頭,偏偏面前的窗戶正對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角落。
全世界都是那個人的痕跡,大概就是王卻此時的感覺了吧。
“走吧,快要上課了。”林銳拍拍王卻的肩膀。
王卻隨口應了,沒精打采地起身,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林銳湊到王卻的耳邊低聲提醒:“是文科重點班的桑梓,聽說和貝苒關系特別好。”
桑梓徑直走到王卻的面前:“同學,你就是王卻嗎?”
王卻感覺莫名其妙,點頭道:“對,請問有什么事?”
“那個,是貝苒讓我來的,”桑梓頓了頓,才接著說,“她想讓我替她向你講一聲對不起,那天嚇到你了,希望你別介意。”
說完,桑梓扭頭就跑。王卻身體先于意識地追上去:“貝苒她……她現在怎么樣?”
桑梓捏緊了校服褲的褲線,飛快地說:“她還在休息,很快就會回來的。”
“那她什么時間可以回來?”王卻立刻追問。
話一出口,王卻才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了。他和貝苒認識不久,大概只能勉強算是朋友,實在沒什么立場這樣做。
然而,桑梓連珠炮彈似的問:“你想去醫院看看她嗎?我可以帶你過去,今天怎么樣?你要去嗎?”
王卻無法拒絕。
醫院距離學校有一段不短的路程,需要換乘幾地鐵線路。一路上,桑梓欲言又止,顯然有話想說。
王卻只好先開口:“你如果有話,可以直說,沒關系。”
桑梓這才慢吞吞地叮囑:“等一下到了醫院,你、你不要被嚇到啊。”
王卻的身體繃緊了,卻還是故作輕松:“不會。”
桑梓只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王卻很快就明白桑梓在擔心什么。兩人趕到病房外時,貝苒在嘔吐。
病房門上有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玻璃,是為了方便醫生隨時觀察病人的情況而設計的,因此可以清楚地瞧見病房內的情形。
貝苒的頭上已經沒有頭發,麻布袋似的病號服罩住瘦削單薄的身體。她佝僂著蜷縮在塑料椅上,袋子里剛剛嘔吐出來的黃色的膽汁不斷增加,嘔吐聲聽得人撕心裂肺。
桑梓手疾眼快地攔住王卻開門的動作。王卻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才慢慢放下手。
沒有頭發、身材迅速消瘦、劇烈嘔吐,王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些癥狀到底意味著什么。他的父親也曾經歷過同樣的事。
醫院走廊里喧囂的人聲、中央空調運轉的嗡嗡聲全部如潮水般迅速退出王卻的耳朵,只剩貝苒的嘔吐聲。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內終于重新安靜下來,護士先是處理好裝嘔吐物的袋子,而后才將貝苒扶回床上。
病床旁邊的小立柜上,擺著一個半人高的玩偶熊,是之前王卻和貝苒一起唱《小龍人》贏回來的那個。
“王卻,”桑梓的聲音啞了,帶著濃濃的哭腔,“貝苒說,她覺得跟你一起玩的時候特別開心。”
說完,桑梓抹干凈眼淚準備進去,但王卻扭頭就走。
“王卻!王卻!”桑梓小聲卻急迫地喊王卻的名字,“你去哪里?”
王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Chapter 5
又過了一段時間,貝苒才重新出現在學校。
“王卻,快,貝苒回來了,我剛才在走廊上看到她了。”林銳知道前段時間王卻一直在打聽貝苒的消息,因此特意跑來通知他,“她現在去樓下打水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王卻從習題集中抬起頭,無甚表情地看著一直沖他擠眉弄眼的林銳。
“你這是什么眼神。”林銳捅捅王卻的手臂,表情滿是遺憾,“趕緊去,還來得及。不過,她現在比以前更瘦了,黑眼圈也很重,膚色變黑不少。”
這些是化療的副作用。嘔吐、脫發已經是程度最輕微的副作用,如果長期接受化療,肝、腎將會受到不可逆的損害。
王卻對這些了如指掌。他清楚地記得爸爸在最后的時間里,只能坐著睡覺,什么都吃不下,只能靠營養劑維持的情景。
林銳還在嘮嘮叨叨說個不停,王卻忽地冷下臉,一把推開他,走出教室。
走出教學樓不遠處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售賣學生們的日常必需品。同學們時常會在課間來這里逛一圈權當散心。
王卻站在飲品柜前發呆。直到服務員面帶疑惑地走過來詢問,他才下意識地拿起一瓶加熱牛奶去收銀臺結賬。
這時上課鈴已經響過,王卻更加不緊不慢地走在走廊上,直到回教室的路被堵住。
幾個重點班的女生緊靠在一起,帶著哭腔向對面的人道歉:“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要撞到你的,真的對不起。”
在她們的腳邊有一個黑色的毛制品,看不清形狀。撞人的女生幾次伸手想要去撿,卻又不敢真的去碰它。
“沒關系啦,”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從人群中傳出來,“你們也是不小心的嘛,快回去上課吧,不用管我。”
是貝苒。
方才,貝苒接熱水回來,被趕著回教室上課的同學撞到。貝苒慌忙之中緊緊抓住欄桿才勉強穩住身形,但是假發被扯了下來。
聽說和親眼見到終歸是不一樣的,林銳用過的每一個形容詞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王卻的眼前。
黑了,瘦了,病了。
王卻的眼眶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酸澀過,以至于他必須深呼吸才能堪堪忍住眼角的濕意。
貝苒還在笑著安慰幾個女生。王卻默不作聲地走上前,將還溫熱的牛奶塞進貝苒冰涼的手里。
見是王卻,貝苒的笑容僵住,視線慌亂地四處亂放:“你好,好、好久不見啦。”
王卻不敢開口,怕一張嘴就忍不住流淚。他撿起假發,仔細拍打干凈上面沾著的灰塵,又用手指把打結的地方一一理順,而后才走到貝苒的面前。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貝苒這么小,小到他只要稍微上前一點,就可以將她整個包裹住。
貝苒想要向后縮,被王卻按住了:“別亂動。”
王卻沒用過假發,只能摸索著將假發撐圓,慢慢罩在貝苒的頭頂。
“沒戴好,好像有點歪了,”王卻咕噥著,又調整了一下假發的角度才滿意,“現在好了。”
貝苒死死咬住下唇,許久才輕聲道:“這頂不是特別合適,所以總是有點歪。”
王卻點點頭,自然而然地扶著貝苒往文科重點班走,狀似無意地提議:“這個周末不用在學校自習,我陪你去買一頂合適的吧。”
Chapter 6
貝苒剛接受完一個階段的化療,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作為休息期。
貝媽媽咨詢過醫生,確定貝苒可以進行一些運動量不大的活動后,這才放心地送她去赴約。
王卻趕到約定的地點時,貝媽媽和貝苒已經在了。貝媽媽正在苦口婆心地勸貝苒再穿一件黑色羽絨服。
“不行,穿這個會顯得我好胖。”貝苒踢著腳下的石子,不肯抬頭看貝媽媽。
王卻小跑過來,從貝媽媽手中接過衣服,拽住貝苒的手就往羽絨服的衣袖里塞,把貝苒拽得左搖右晃站不穩。
“不想穿。”貝苒暗暗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王卻皺眉,冷聲冷氣道:“穿好,不然我就回家,再也不來找你。”
這分明是小女生吵架時才會說的撒嬌的話,沒想到王卻也能說得面不改色、自然而然。貝苒忍俊不禁,乖乖地不再亂動,專注地看著王卻。
王卻將拉鏈拉到頂端才松手,順勢在貝苒的額頭上輕輕推一把:“早點聽話多好。”
告別貝媽媽后,貝苒帶王卻去了本市最大的小商品市場。這里有專門的假發一條街,專門售賣各式各色、各種價位的假發。
王卻一刻不敢放松地跟在貝苒的背后,她熟練地在人群中穿行,同熱情的老板打招呼,看樣子,不知道早已來過多少次。
“快過來,王卻,”貝苒停在一扇櫥窗前,興奮地向王卻招手,“快來,我喜歡這個。”
貝苒說的是一頂款式最普通的黑色長直假發,額前有一簇斜劉海,看上去很萌。
“我的頭發已經很久沒辦法長到這么長了,”貝苒趴在櫥窗上,眼神欽羨,“我之前也算是長發及腰呢。”
王卻不忍地別開視線,吸吸鼻子才轉回頭:“可是我覺得這款短發不錯。”
那款短發的長度剛剛好可以遮住耳朵,淺栗色,發梢毛茸茸的,很可愛。
貝苒苦惱地來回看著這兩款假發:“可我從來沒試過這個長度。之前長頭發,后來沒頭發,遇見你那次也比這個短很多。”
說話間,王卻已經走進店里,一邊結賬,一邊說:“但是,我覺得你不管怎樣都很漂亮,以前漂亮,現在也漂亮。”
——以后,更漂亮。
最后的這幾個字,王卻沒能說出口。
倒是貝苒主動湊過來問抱怨:“你是說我以后就不漂亮了嗎?”
王卻這才笑著摸摸貝苒的頭,假發的觸感是粗糙的,扎得掌心很痛:“貝苒以后最漂亮。”
“對了,”貝苒抱寶貝似的抱著王卻買給她的假發,突發奇想,“你以后想考哪里的大學?你喜歡B大嗎?”
“你喜歡B大?”王卻引著貝苒往外走。
貝苒用力點頭,說話時一臉憧憬:“是啊,我小時候去B大看過,只看了一眼,我就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去B大念書。”
王卻連忙托住貝苒的下巴:“你輕點點頭。這么用力,等下頭暈怎么辦?”
貝苒瞇著眼睛笑,目光灼灼地等著王卻的回答。
王卻嘆氣:“我最好的一次考試成績是年級第十名。如果要考B大,至少要排在前三名。”
貝苒眼睛一亮,當即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幫你呀,我經常考第一名呢。”
王卻握住貝苒的手腕,溫柔卻堅定:“那就考B大吧。”
“貝苒,我們一起去B大。”
Chapter 7
隨著高考日期的日漸迫近,學校反而不會再給學生施加過多的壓力,大部分課程都轉為自習,全部由學生自行支配。
王卻和貝苒在學校的閱覽室里自習。這里的位置靠窗,陽光暖洋洋地灑進來,空氣中有細小的顆粒浮動,溫暖且舒服。
貝苒喜歡太陽,更需要曬太陽。王卻幾乎跑遍了學校里所有的教室和閱覽室才找到這個位置。
自習時,貝苒經常會枕在手臂上睡著,中性筆在草稿紙上畫出一團凌亂的線。陽光細致地描出貝苒的側臉,卷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王卻停下筆,屏息凝神地看著貝苒。他忽然希望人生只是一條細長的時間軸,可以暫停,可以倒退重來,如果不想繼續前進,就可以選擇永遠停留。
砰。
閱覽室的管理老師毫不顧忌的關門聲驚醒了貝苒。她咕噥兩聲,又在手臂上蹭蹭額頭,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王卻沒來得及移開偷看的視線,被貝苒抓了個正著。
貝苒笑嘻嘻地把手墊在尖尖的下巴下面,臉頰有點紅,但還是不退卻地迎向王卻的視線。
“王卻,”貝苒用氣音喊他的名字,柔柔的,“你知道我生了什么病嗎?”
王卻捏緊手中的筆,因為用力而指尖泛白。他的雙唇抖了抖,苦澀彌漫到齒縫,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我知道”。
百科全書上說,每個人的體內都天然地帶有一定數量的癌細胞,但是,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真正罹患癌癥。
所以,為什么會是貝苒?她只是個想要好好享受生活,想要去念喜歡的大學的姑娘。
貝苒閉了眼,來回撫摸著肚子,挪動一下,便說一句:“剛開始是肚子痛,不能運動。后來參加中考體檢,才知道原來自己得了癌癥。癌細胞從脾轉移到肝,現在它們在脊柱里。”
王卻只能沉默。
空洞無力的安慰有時候只是更嚴酷的傷害,沉默反而給人安慰。
陽光仍舊慷慨地穿過玻璃窗,溫柔和煦地包裹住兩個人。貝苒坐在陽光里,蒼白得近乎透明。
“要不要再睡一會兒?”王卻將備好的U型枕遞給貝苒。
貝苒忽然艱難地坐直身體,沒頭沒尾地道:“對不起啊,王卻。”
王卻粗聲粗氣地打斷她:“對不起我什么?剛才睡著了?”
“開學那天,我不該叫住你的,”貝苒的手指絞在一起,指甲是淡淡的紫色,“至少,忍住不吃你的棒棒糖。”
如果貝苒不先喊住他,王卻就會忘記這段經歷嗎?
不會的。
王卻終于笑了,眼睛彎成兩座橋,露出尖尖的虎牙。
他坐到貝苒的身邊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坦白地說:“就算你沒有叫住我,我也會去打聽你的名字,問你周末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
貝苒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王卻,感受著王卻掌心的溫度。
有些開始,從來都是無法抗拒的。
Chapter 8
在正式進入炎夏之前,高考如期而至。
因為王卻和貝苒的文理屬性不同,所以考場安排在不同的樓層。
貝苒的精神狀態不錯,心情很好,去考場的路上湊在王卻的身邊嘰嘰喳喳地說了很多話。
王卻忙著往貝苒的包里放糖、放藥、放備用文具,不厭其煩地叮囑:“就算在考場里也要記得按時吃藥。如果餓,就吃糖。我問過班主任,吃糖是可以的。”
貝苒撇嘴抱怨:“你現在這樣讓我覺得我自己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
王卻輕拍貝苒的后腦:“這分明是一顆全世界最聰明的腦袋。”
他們一路笑鬧,氣氛愉快得不像高考,反倒像是去郊游。
王卻直接把貝苒送到考場,看著她把所有的文具、證件一一擺放在課桌上。
貝苒坐得筆直,笑瞇瞇地沖王卻揮手,甜笑著:“王卻,我們B大見啦。”
“B大見。”
答題時,王卻總有點莫名的心慌,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握筆的手止不住地抖。他將之歸結為面臨人生第一場重大考試時難免的緊張。
這沒什么,適度的緊張更加有利于發揮。
心慌持續到最后一場考試過半,救護車的警鈴突兀地在學校里響起來的時候,王卻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他條件反射地從座椅上彈起來,被聞聲趕來的監考老師強制性地按下。過道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老師們的叫喊聲。
王卻不敢抬頭,咬牙切齒到面目猙獰。他想要撕碎試卷,想要放棄考試,恨不得立刻沖出教室,去看清楚救護車帶走的是誰。
但他還是在答題,越寫越快,思路前所未有地開闊,連最后一道大題的最后一問都無法難倒他。
“同學,你沒事吧?”監考老師關切地詢問,遞過紙巾,“擦一擦眼淚。”
王卻低喃:“我和她約好一起去B大。”
直到此時,他始終緊抿的嘴角才溢出一絲嗚咽。
試卷封存完畢后,王卻迫不及待地沖出考場,在校門口見到早就等在那里的貝爸爸。
王卻的腳步頓住。
“走吧,”貝爸爸的面容蒼老了許多,“去醫院。”
貝苒陷在純白的被褥里,鮮血不斷地從她的口鼻中涌出。守在一旁的護士用紗布一遍遍地擦凈,床邊的垃圾桶里已經堆了許多被染紅的紗布。
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病房,連最基本的急救設施都沒有。醫生手持病歷本站在人群最外圍等待。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行進,人生從來都是一條只有開始鍵的時間軸,無法倒退,不能暫停。
王卻用力揉了一把臉,才慢慢走到病床前,俯身握住貝苒的手,分明只有短短幾步路,卻仿佛走過了一輩子。
貝苒的眼神是混沌的,迷茫地盯著某一處。
醫生不帶感情地提醒:“她現在已經基本喪失辨認能力了。”
“好痛,”貝苒含糊地說,張嘴時,血淌進王卻的指縫。
血是溫熱的、黏稠的,可貝苒是冰涼的。
王卻抖著手撫過貝苒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的樣貌刻進骨子里:“貝苒,睡吧,睡著就不痛了。”
貝苒的身體已經虛弱到難以承受任何形式的治療,連鎮定劑也已失去應有的效力。
所有人都明白“睡著”意味著什么,但是,沒有人阻止貝苒。貝媽媽難以承受地暈倒在貝爸爸的懷里。
王卻的思維一片混亂,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沒想,只是柔聲在貝苒的耳畔道:“貝苒,睡吧。睡醒了,我們B大見。”
“B大……”
“對,我們B大見。”
去B大,去最喜歡的大學,念最喜歡的科目,坐在墻頭蹺著腳曬太陽,跑上舞臺蹦跶著唱歌。沒有痛,也不會累。
Chapter 9
今年的寒假來得特別晚,王卻回到C市時,一中已經放假大半個月了。還好保安仍在,王卻同他寒暄一會兒后,終于被允許進入校園。
“念大學也需要背這么重的書包嗎?”保安驚訝地問。
王卻搖搖頭:“里面裝的是禮物。”
文科重點班仍舊在走廊最安靜的角落,貼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名單已經換過一遍,再也找不到貝苒的名字。但貝苒用過的課桌還在,上面有她用涂改液一筆一畫寫下的“B大”二字。
想起貝苒趴在桌上認真寫字的模樣,王卻不自覺地笑了。
王卻打開沉甸甸的書包,將里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整齊地擺在課桌上。那是B大數學系的通用教材,印著貝苒的名字的B大校徽,還有一份全新的學生守則。
“恭喜貝苒同學成為B大2018級新生。”卻輕聲道。
后來,王卻來到操場和教學樓之間的角落里的塑料椅處坐了很久。他仰頭看著光禿禿的樹枝和墻角,恍惚聽見貝苒在喚他的名字。
“貝苒,”王卻大聲喊著,“再見。”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