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建軍
隔了十年,合肥迎來了一場暴雪。
上一場暴雪中,人們承受了無數的困頓與艱辛,也體味到無盡的溫暖和感動。時光飄逝,轉眼間又是十年。在這最冷的季節落雪的冬日里,我不知下一場暴雪會在何時來臨,但我知道,即便十年,我忘了雪景,忘了冰花,忘了嚴寒,卻不會忘記《疼痛吧指頭》這篇非虛構文學作品。小說可以虛構,生活則不能,作家普玄在這部十幾萬字的作品中呈獻給讀者他所親歷的不一樣的生活。
從翻開第一頁開始,我的心,一直是緊著的,像被啥攥著一般。不是每個人每個作家都愿意袒露自己心底的秘密,和針扎般的苦與痛。普玄難能可貴地做到了,他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以紀實的筆墨和小說家的語言以及出色的結構,呈現給讀者一部沉甸甸的作品。
認識普玄,源于文學,他是作家,我在文學期刊社工作,文學讓我們相知相識。那時他叫陳闖,小說創作頗豐,作品廣受贊譽。
十年前瑞雪紛飛的冬日,普玄從武漢來合肥,來到編輯部做客。文友們相聚,把酒言歡暢談文學意氣飛揚其樂融融。2017年夏天,《清明》讀書會在宣城召開,普玄作為我們特邀的主講嘉賓,從武漢匆匆趕來,談及他新近在《清明》雜志上發表的小說《過生日別在外面喝茅臺》的諸多創作體會,受到與會者的廣泛好評。讀書會結束當晚,普玄又匆忙趕赴銅陵,為當地的作家和文學愛好者講課。
普玄和十年前一樣,依舊是留著板寸,健壯,且健談,恍如時光未曾給他的容顏刻下些許印記。只是,這十年間,勤奮的普玄又創作出多部屢屢獲得讀者和專家贊譽的好看小說,足有一百五十多萬字。普玄的小說接地氣,關注現實關注民間疾苦,在他筆下,無論是大老板還是小人物,無一不是個性鮮明,血肉豐滿,普玄把時代的粗糲感和人物的粗糲感書寫出來,使得作品在整體上呈現出粗糲且大氣的風格。
普玄和煦的笑容與寬厚手掌的溫暖讓我記憶猶新,如果不是讀到他這部《疼痛吧指頭》,人們哪里會知道,普玄一直經歷和藏在心里的這份巨大疼痛。
在《疼痛吧指頭》中,我追隨作者跳躍的視角,一步步地走近普玄的生活,一點點地認識了普玄的兒子,這個已經十七歲患孤獨癥的男孩——“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十幾年來一直和他的指頭過不去,他的指頭上全是他自己撕咬的疤痕,他一著急一發怒就開始咬指頭。他內心有一股火。這股火被深深地埋在地層里,埋在胸膛深處,發不出來。這股火就是語言,就是聲音。就是說話。這個對普通孩子來說極其自然、極其本能、極其簡單的事,在他這里卻成了天大的難題,成了深埋在地殼里面的黑色礦石……”
孤獨癥又被稱為自閉癥,孤獨癥患者“有視力卻不愿和你對視,有語言卻很難和你交流,有聽力卻總是充耳不聞,有行為卻總與你的愿望相違……”人們無從解釋,只好把他們叫作“星星的孩子”——猶如天上的星星,一人一個世界,獨自閃爍。
“那根指頭被他咬了十幾年了。今年他十七歲,他每年都會咬,每個月都會咬。某一天他會不咬,也有可能連續幾天不咬,但是說不定哪一天,他會突然咬起來……”這個咬指頭的孩子,就是普玄的孩子。
在這部既是寫給讀者同樣是寫給自己的作品中,普玄以坦蕩的襟懷呈現出他非凡苦痛的親身經歷,讓我們一點點地走進他的生活,從了解到理解直至關注孤獨癥家庭的疼與痛。接受命運的不公,接受生活的磨難.接受所有的幸與不幸。正如普玄在創作談中所述——“接受。和疾病共存,共同生活。和失敗沒出息共存,共同生活。和遺憾共存,共同生活。和死亡共存,一同攜手。”這是一位父親的憂思和熟慮,這是一個男人的情懷與擔當,這是一名作家的積累與釋放。
男人,總該面對生活中所有的一切,要能做到坦然面對,著實不易。普玄做到了。在這令人心碎的愛與痛中,我們不必拘泥于普玄是哭著笑,還是笑著哭。
通常人們容易認為,大人忽略了對孩子的關心與陪伴,才會讓孩子的病患越來越嚴重。我也想知道孤獨癥到底是個啥,為此我在網絡上查閱到大量的相關資料,才知道孤獨癥是先天的,起因未有定論。
看到后來,我才知道我誤會普玄了。
據相關統計,進入20世紀90年代早期以來,孤獨癥患者激增,平均每110個孩子中表現出孤獨癥癥狀的比例在增加。隨著統計發病率的不斷增高,這一疾病逐漸開始引起人們的正視。孤獨癥里的個別人有特殊的才能,以至于他們被稱為“白癡天才”,但是對于大多數孤獨癥患者家庭來說,現狀苦不堪言。孤獨癥患者生活不能自理,不能獨立完成外出活動等,還常常伴隨多動、自傷等行為問題讓親人成天提心吊膽。
據2016年的相關報告顯示,我國十三億人口中,至少有超過一千萬的孤獨癥人群、兩百萬的孤獨癥兒童,并以每年二十萬的速度增長。為什么會增長這么快?是我們的環境造成的嗎?我不知道。普玄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從兒童醫院到同濟醫院、協和醫院,從武漢到北京、上海,到全國各地,從尋訪名醫、拜訪神醫到求助神針,普玄帶著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找尋解決之道。一次次揪心的失望,一次次疼痛的打擊,普玄在令人絕望的生活里面,苦苦尋找生機,尋找光明。治病要花錢,花許許多多數不盡的錢,普玄就要想方設法去掙錢,去掙不知道要多少才夠填上這些窟窿的錢。
起初,普玄是記者,僅靠工資和拉廣告掙錢,這遠遠不夠。普玄邊上班邊在外面兼職開公司,為了掙錢,普玄拼上了命。
等拿到了浸滿了血汗的錢,這一沓錢交房租,另一沓錢給孩子所在的培訓中心,還有一沓錢給中醫交藥費……
一沓沓的錢散出去了,普玄又是兩手空空。
父愛如山,哪里是那么簡單的幾個字所能寫盡的。
十指連心撕心裂肺,父子情真舐犢情深。遍尋名醫無果,內心茫然無措之際,普玄遇到了一位道教師傅點撥后,開始發愿吃素——如果他的孤獨癥孩子不開口說話,他永遠不吃葷。
我猜,普玄大約是遇到這位道教師傅后才改名不叫陳闖的吧。
在以后的十幾年里,普玄再也沒有吃過一口肉。面對素食者,我們常常會想當然地以為對方矯情或是凸顯個性或是其他,如今我才知道,愿景也是其一。
人生有太多的無奈,誰都不能逃離俗塵。在某個大年三十的晚上,普玄帶著兒子,開著車,要為兒子找一個能過年的地方,找到一個有火盆有電視有眾人圍著哈哈笑的地方——普天之下,只有孩子的奶奶家,是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別人過年回家看望父母,都是帶上禮品,帶上親情,帶上喜悅,帶上孝順的紅包,帶上活潑可愛的孩子。普玄能帶給父母的禮物,卻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孤獨癥孩子。
普玄在這個飄雪的夜晚開車上路了,好幾百公里的路程呢,一路艱辛。進入山區時,眼前出現大團大團的濃霧,普玄唯有更加小心翼翼地在迷霧中穿行,打著近光燈,瞄著高速公路上中間那條已然模糊的白線。
不知是感受到了這蒼茫的迷霧或是黑黢黢的大山的壓迫,坐在副駕駛位的孩子,突然間就發作了,他尖叫,他咬手指頭,他要站立,他要搶奪方向盤……混亂不堪中,車,好不容易安全地停了下來。寂靜的大山里,在痛苦和絕望中,兒子在哭,普玄淚流滿面。
誰知道呢?孩子的奶奶在等待,車在向前開,細碎的雪花在飄飛。落雪的冬日里,生活在繼續。
在普玄的大家庭中,有因躲避戰亂致左腿殘疾的父親、因注射疫苗導致半聾半啞的殘疾大哥和病因無解的孤獨癥兒子,以及嚴厲且有主見的母親。
正是在這位普通而偉大母親的嚴苛管教下,普玄他們兄弟姐妹六人有五人考上了大學,有一個在全世界最著名的美國哈佛大學當教授,有一個在武漢的大學當教授,還有一個就是成為知名作家的普玄。
從母親的身上,普玄領悟到生活的奧義——坦然面對、負重前行!要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坦然地接受孩子患有孤獨癥的事實極為重要。常常暗地里淚流滿面的普玄不是萎靡不振黯然傷神,而是拿起作家的武器,敞開心扉用自己的這部作品——說話!說出深埋在心底里的萬語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