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水水

尚剛

中國山水畫的繁盛發(fā)達，表現(xiàn)出的人與自然愈益親密的聯(lián)系，還取決于中國特殊的形神觀念。傳統(tǒng)的中國畫也講寫實，但這種寫實抵制徒具形似，往往帶有很強的抽象性、寫意性。無論什么題材，畫好都很困難，但若降格以求，則山水畫對造型能力、寫實技巧的要求顯然不及人物畫。因此，（畫家尤其是業(yè)余畫家）很少投入人物，卻較多地轉向山水。

中國人畫山水的歷史不會晚于戰(zhàn)國時代，但中國專以表現(xiàn)山巒江湖的山水畫卻長期步履蹣跚，發(fā)展緩慢。東晉以前，人物是繪畫恒久的主題，山水只是附庸，僅用于點明環(huán)境、烘托氣氛，是人物的背景。

到了顧愷之的時代，情況有了變化。畫史著錄過顧愷之的《雪霽望五老峰圖》，還保存了其《畫云臺山記》。這篇畫記可能是創(chuàng)作的文字設計稿，從描述看，所要描繪的是在山林丘壑中演道說教的張?zhí)鞄煹热耍粌H山水畫的意味十分濃重，還注意到了光影、構圖、氣韻等。聯(lián)系《洛神賦圖》一再出現(xiàn)的山水樹石，應該確信，顧愷之對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貢獻很大。

顧愷之以后，中國出現(xiàn)了專門的山水畫論，較早的著名作者是宗炳和王微。前者寫作了《畫山水序》，后者寫作了《敘畫》，而宗、王二人還有山水畫家的身份，可惜他們的畫跡今已不存。

宗炳（公元375—443年），字少文，南陽涅陽（今河南鎮(zhèn)平縣）人。盡管家中有許多人做官，宗炳卻絕意仕進，屢征不起。他儒道釋兼通，琴棋書畫皆擅，活得十分灑脫。他“好山水，愛遠游”，“每游山水，往輒忘歸”。晚年，宗炳老病交加，回到江陵（在今湖北）三湖的故宅，把游歷過的名山大川畫在墻上，“臥以游之”。古人對宗炳的畫藝評價不大高，但對其《畫山水序》卻極推重。宗炳是有名的玄學家，又是佛教信徒，因此，其《畫山水序》也是在談玄說理，對義理的關懷遠遠多過對形式的探討。他說到了透視原理，也主張“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但更強調(diào)物我合一，重在“暢神”，這對后世的影響很大。

王微（公元415—453年），字景玄，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他出身于士族高門，年輕時也做過官，但“素無宦情”。父親故去，他要回家丁憂守制，便順勢去職，做了名士。王微“少好學，無不通覽，善屬文，能書畫，兼解音律、醫(yī)方、陰陽術數(shù)”。退隱之后，他“常住門屋一間，尋書玩古，如此者十余年”，“終日端坐，床席皆生塵埃，唯當坐處獨凈”。既博學多才，又有奇節(jié)異行，這令王微名揚天下，連遠來的北朝使者，也要拜訪他。王微“性知畫績”，但其繪藝也不出色，倒是其短文《敘畫》久享盛譽。他認為，山水畫不是地形圖，應以“明神降之”，比宗炳更強調(diào)抒寫性情。

經(jīng)過顧愷之、宗炳、王微等人的努力，山水畫終于發(fā)展成獨立的畫科。在顧、宗、王生活的東晉和劉宋時代，南方成了山水畫發(fā)育滋長的沃土。這固然有當?shù)厣酱ㄐ忝溃瑹熡昝悦桑子诩ぐl(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因素，而更重要的還是世風人心。那時，玄學昌盛，士大夫崇無貴有，尚言辭，重風度，詩文歌賦常要借助山水樹石體認義理，優(yōu)游享樂也包含著登山臨水的重要內(nèi)容，品藻賞譽愛用山水作形象的比喻。譏諷輕蔑則會說：“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

那時的政治十分黑暗，權力斗爭激烈殘酷，統(tǒng)治階層腐朽糜爛，又有玄風佛理煽動蠱惑。一些人物或潔身自愛，或心灰意冷，或失勢潦倒，許多士大夫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但山林江湖尚可寄身，這就成了山水詩、山水畫孕育的溫床。沒有“肆意游遨”，謝靈運對山水詩的業(yè)績不可設想；沒有怡情林泉，宗炳、王微對山水畫的貢獻同樣不可設想。

宗、王之后，山水畫進步很快。被風雅的宋徽宗鑒定過的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可能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中國山水畫了。其畫法雖古樸依然，但“水不容泛”“人大于山”“樹木若伸臂布指”的情形已經(jīng)有了改變，物象相當真實自然，“遠近山川，咫尺千里”，有較強的空間感和層次感，景象優(yōu)美，春意盎然，人物則退為山水的點綴。

《游春圖》標志著中國山水畫已經(jīng)趨近成熟。盛唐以后，山水畫蔚為大觀，聲勢愈益浩大，逐漸壓倒了古老的人物畫，吸引了難以勝數(shù)的畫家，造就了愈來愈多的流派，玉成了中國繪畫史上半數(shù)以上的宗師。

中國畫強調(diào)創(chuàng)造神韻，而神韻又聯(lián)系著性情。若想抒寫性情，揮灑山水要比刻畫人物更便捷、更痛快、更自由。因此，畫家就更愿意借助山水林泉表達發(fā)揮。

繪畫山水要傾注充沛的個人情感，要表現(xiàn)畫家的胸中丘壑，似與不似已成末事，創(chuàng)作、欣賞對此都不很在意。而神韻、氣象又常常難以準確把握，畫家、觀眾往往會在大體相同的方向上各有感悟。作品愈抽象，也就愈需要欣賞者的闡釋、生發(fā)，這也是寫意山水備受士大夫喜愛的一個原因。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