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東平
超現實主義者安德烈·布勒東有個愿望,他希望可以住在一個完全由玻璃做成的房子里,一切透明,對所有目光敞開。假如這個愿望要推而廣之,我是堅決不會同意,但如果只在辦公空間里推行,那就另當別論。
想想看,一個陽光明媚的工作日里,你走在某條大街上,周圍清一色的玻璃寫字樓高聳入天,環顧四周,你看到了以下頗為古怪的場景,人們并排沿桌而坐,人們隔空相望而坐,人們彼此坐在彼此頭頂扶搖直上,極目四野,成千上萬個坐姿層層疊疊向遠處延綿開來,這是一場大規模的集體而坐,而你仿佛遨游在坐姿的海洋里,如果觀察夠持久細膩,還會發現,坐著的人除了上廁所和起身處理一些必要事務外,幾乎是數小時巋然不動。不要小看這個場景,人類歷史長河里,達爾文都未必看到過或想象過這樣的場面。
超現實主義者們說,玻璃房子會讓日常成為一種焦點,會在日常世界中找到神秘,當然這伙人是另有所指。但借用超現實的方式我們誤打誤撞闖進一種現實里,并從中看清我們身體的日常困境,一種“三段論”式的處境,身體折疊成三段,分別和椅背、椅面和椅腿貼緊平行,那身形曖昧得就像一把椅子。

整個辦公空間里彌漫著一股身體的虛無主義,空氣黏滯,我有點窒息,于是在辦公空間里我悄無聲息地展開了一場個人抵抗運動。比如當別人穩坐辦公椅怡然自得之時,我會突然像個綠巨人一樣站起來張開雙臂做擴胸狀,并把脖子轉得咔咔響;工作間隙我會溜進樓梯間,跳躍著做幾次樓層折返,或在無人角落做幾個有革命意味的深蹲,若被人撞見那簡直是莫名其妙;有時我干脆站著辦公或讀書,我盡力在時間空間上對久坐進行切割,由此我成為一名異端,一個抵抗的孤島。在久坐的叢林里,進行迂回游擊,還頗有切·格瓦拉的味道。
在我看來,這個時代坐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個體育問題,體育從來就是一場自我教育,對身體的自我教育。而這種教育對大部分時間的身體狀態卻置若罔聞,它自愿放棄屬于它的話語權,并喪失了批判性,它乖巧地留在劃給它的小圈子里,心安理得地自詡為體育,我對此提出質疑。
久坐已然是個問題,如果沒點反思和反抗,那簡直是大問題。曾聽說海明威是站著寫作的,就此想來頓生一股好感和同志情誼,不愧硬漢型作家,而且覺悟高,為此特意去查閱資料以便了解一下海氏的心路歷程,原來這老哥站著寫作只是個策略,為了能寫得簡潔不拖泥帶水,因為他很想早點寫完坐下來。
人設坍塌,這大概就是坐的誘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