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瑜的這本散文集《生活的回望》(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年版),拉近了我和這位陌生的文友、戰友的距離。讀他,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生活回望里聯想到我數十年的人生經歷和文學之路。七里溝,多么像我生活了18年的渭河北塬那個貧瘠而凝聚著苦難厚土的小村莊。他在新聞、文學曲折小路上的接力跋涉,也讓我想起自己在青藏山水間奔馳時渴望文學夢塵埃落定的日日夜夜。帥瑜的生活道路之艱難、之挫折、之遙遠和為之所付出的忍耐與代價,是許多與他同齡的人少有的。他的可貴之處在于,為了達到他設定的目標,他一直堅守著前行的每一步,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他總有一股一往無前、自強不息的倔勁。雖然有時也會恍恍悠悠卻從未舉棋不定。正如他在《人生在世要有拼搏和敬業精神》一文所說:“不付出多倍于他人的付出,是搞不贏別人的,也是得不到人們承認的。”“我們一定要記住,卑微不卑賤,低下不低頭。只要我們努力奮斗,奮力拼搏,持之以恒,卑微的人也能做出崇高的事業,低微的人也能取得驕人的成績。”只要種子不死,不怕花果調零。
《生活的回望》記錄了帥瑜從1981年到2013年間的人生求索軌跡和學習寫作的歷程。字里行間蘊含著向真求道和知行合一的生活態度。他有豐厚的生活經歷和記憶,他這幾十年實在太豐盈了。他的充滿生活真味氣息的作品,再次驗證了一個永遠無法撲滅的真理:社會生活是文學藝術的惟一源泉。每個作家都只是一塊土地的孩子,他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最終他只屬于那一塊土地。帥瑜永遠是鄂西北流淌著一條小河的七里溝的孩子。“我老家有個風俗,嬰兒三天要洗個澡,俗稱‘洗三。因此,是七里溝的水洗去了我的奶氣,洗去了我的稚嫩,洗去了我的無知,洗去了我的愚昧。”七里溝是帥瑜人生的源頭,文學的源頭。他要回報七里溝。
作家只有在和人與社會的互相關系中,才可以獲得彼此的接納和認同。過去的生活深深地影響著帥瑜的現在,還有將來。
在說到創作小說《無約之愛》體會時,他說:文學的路是一條充滿希望又是非常艱難的路。通常看起來很艱難,走著走著也就平坦了。從帥瑜的作品里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他對生活的那種熱愛之心,他的身子和心都沉在生活中了,愛他所愛,痛他所痛。正是這種原發于對生活的愛與痛,給了他最震動人的力量,給他的創作注入了靈魂。他筆下那些經過他提煉的生活細節,帶著早春的水珠,生命的光亮,人文的純美,只要讀了,你就不會忘記。在《七里溝,我家鄉的河》里,他寫到為了掙錢讀書他在放學后把衣服脫掉甩在溝邊上,穿著褲頭子在溝里逮魚的場景,那真是字字見景句句有情,寫活了:“魚一看到我來了,就紛紛朝石頭縫里鉆。我跳到水中,用兩只手從石頭兩面伸進一擠,魚就被我逮個正著。有的石頭露在水外面,我就抱起一塊大石頭使勁一砸,掀起被砸的石頭,里面的魚就翻著白肚子漂了出來,我就直接抓住串在細細的樹枝上。有的地方沒有石頭,魚看到我來了就在水里亂竄,我就用棍子使勁地猛捶,把水捶得人把高。經過一通捶之后,魚捶得迷迷糊糊像死了一樣。”沒有經過逮魚的人,或者雖有這樣的經歷,卻不能用心體悟的人,能把景與情、苦與樂、現實與理想,寫得如此真實、真摯、真誠嗎?生活的燭光照亮了這個鄉間孩子勞動的雙手,我們看到的是他所渴望的智慧和浪漫。這使我想到一句話:奮斗和理想總是這樣的不分離。真正的汗水換來勞動芳香,不管何時何地都能醉人。在《穿衣服的悲哀》里,作者對六嫲嫲坐在織布機上一梭一梭織布的描寫,誰能說不是一首最美的勞動贊歌呢?“她腳下放著烤火的烘籠缸,雙手把織布的梭子從經線中間一甩過去,又一甩過來,腳踏兩個踏板上下交替踩踏,使經線交錯,梭子帶著緯線過去,然后‘咔嚓一聲擠緊緯線,這就是織布。那具有節奏而毫不紊亂的織布聲,也是不緊不急地響著,仿佛是一位婦人在這大雪天里哼唱著紡織娘古老的織布歌謠。”作者從生活的瑣碎中挖掘出了獨特的美的勞動光芒,在這個飄著雪花的冬夜里點亮了春天的溫馨神經,把春搖晃起來,給我們帶來了視角上的明亮色彩,散發出一種東方韻味的動態之美。我們讀著讀著心兒也隨著穿動的梭子飛翔起來,試欲與這位六嫲嫲對話;在《老家臘肉香》里,那個“腰里系著臟兮兮的圍裙,嘴里咬著亮閃閃的的殺豬刀的殺豬佬”,宰豬的場景,被作者描繪得活靈活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領著讀者到了一回鄂西北鄉村的殺豬現場。“父親和鄰居帥啟龍等三四個小伙子,一人揪著豬尾巴,兩人各扯一只豬耳朵,把大肥豬連拉帶拖地架到了腰盆上面的門板上,殺豬佬一手捏緊豬嘴并用胳膊箍牢豬下巴,扯長豬脖子,頓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任憑肥豬拼死命地掙扎也無濟于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劃上了句號。肥豬的掙扎,殺豬人的強勢,躍然紙上,讓人聯想,深思。不長的文字全是白描手法,卻充滿著作者細微觀察生活的智慧和善于凝練生活的思考,那是他的感情和心血的付出。可以推知,他只是寫了一次殺豬,寫了一個殺豬佬,那一定是耗去了他多少年來反反復復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還可以推知,為了把人和事更真實更生動地在讀者面前復原,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得更清晰更藝術,他還讀了大量的書。一個稍縱即逝的生活場景,就這樣被他用簡潔、洗練的語言勾勒出來,閃爍出了生活的火花,賦于瞬刻即失事物永恒的意義。
我讀帥瑜的散文,總會想到“鄉土作家”這個稱謂。“鄉土作家”是和他寫作的地域性聯系在一起的,以自己長期居住的地方為寫作源泉,記錄延展他們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日常生活、民間記憶和個人經歷。故鄉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是與當地的物質條件、地理環境相關聯。帥瑜散文中記錄的他的故鄉那些農人的生活活動,質樸、逼真、感人,傳遞了那個地方特有的故事和地域文化。發生在那個地方的那些事情,讓我們明白,對于一個人對于一件事的評價,并不是只有一個答案,很多時候是有人性的慈悲在里面。那個干著“囚徒般的農活”的保叔,喊著打油號子,“50斤或百斤重的鐵錘已被他舉過了頭頂,那古銅色的胸脯上,一根根胸肋骨都被五臟六腑中鼓的勁或迸發出來的力鼓凸著”,他就是這樣把自己的一生力氣耗盡在油坊里。他可以讓“我”在他家“又是吃又是住,都沒嫌棄”,可是當“我”吃了油坊的幾口芝麻香油時,他發了脾氣,不能容忍(《油匠保叔》);那個六嫲嫲得知兒子偷吃了兩個苞谷種,就用繩子套住兒子的脖子,吊在門楣上。這是發生在大饑餓年代的事(《小時候沒飯吃》);“我”是用紅薯養大的,吃了二十年,每年從冬天吃到春。紅薯分紅薯糊涂、紅薯坨,還有紅薯條。“我”不愛吃前兩種紅薯,卻愛吃紅薯條,因為那是媽媽給來拜年的小娃子們吃的。“我”嘴饞,便順手抓了幾個紅薯條吃了,母親看見我“偷”吃,也就“睜只眼閉只眼而不吵我”(《恩糧》)。散文是滴水見海、杯水風波的文體。從帥瑜的這些散文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在寫故鄉的人物時,剔去那些被污染的種種誘惑碎片,讓父老鄉親寧靜的靈魂永遠留存著潔凈的回憶。他承認人的力量也承認人的弱點,在克服、克制弱點中前行。寫的是別人,折射的是作者不斷超越、不斷完善、不斷充實的人生。
從帥瑜的散文以及他的寫作歷程,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鄉土作家當然不只是簡單地寫農民寫農村,而是要在寫農民、農村題材上,要開掘一種深厚闊大的我們社會需要的精神力量,用這種力量去撞擊那些與時代不合拍的雜音,這就是作家應該具有的擔當和思想責任。
(作者介紹:王宗仁,軍旅作家,現為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