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短的人

富大人

阿姨走后半小時，于雯收到了她的短信。

幾段30多秒的語音，表意混亂，中心意思也能聽清：不想干了，可以介紹其他南方來的姐妹頂替之類。一直不好意思開口，但如何如何。這幾天的工錢就算了。就當給家里小孩買個禮物。

于小姐心里回了兩個字：好吧。但手里打出的是：為什么這么急走呢？因為什么事情嗎？

于是又繼續收到了幾行詞不達意的解釋。意思還是那樣，沒有任何實質性收獲。

她這人就是這樣，一點都不利索，一個事情稍微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就不自信，擔心別人會不會有點覺得自己態度生硬。所以總是要繞點彎路的，最終惹人家多說那么多，也不過是回上一句：“好吧”。

眼下她并不依賴這個人，沒有覺得她的工作不可替代。而且她的飯菜水平未免太有限了，張口就是養胃健脾那一套陳詞濫調，前幾天給小孩洗澡，這個阿姨說，給小孩洗澡好，不上火。也不完全是沒話找話，她宣講這些講慣了，煲個山藥玉米排骨湯，她會說山藥降火，熬個小米粥，她也說小米養人。

也許多講一點這些，顯得她有專業素養。有一次于雯買了一點沒有削皮的荸薺，囑咐阿姨削三四個，然后剁在肉餡里，這樣的肉丸子蓬松爽口，會好吃很多，講完她嘴欠，又補了一句，這個荸薺可能你們北方很少看到。

阿姨瞬間維護了北方的尊嚴?！耙娺^啊，我們都直接煮了吃?！薄芭叮@個要么生吃，要么剁在肉餡里，煮著吃甜味基本都跑光了的?！庇邛┊敃r也很固執，算踩了一腳北方的飲食。

其余時間倒是相處得不錯的，家里人少，活也不多，彼此客氣，唯一一次稍微提高了音量，可能就是今天中午。大家喊阿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說今天來之前吃過一頓，一點都不餓。于雯于是沒有多做挽留，反而提醒她，那要不把洗手間打掃一下吧，鏡柜底下墻邊有不少污漬。

難道是這一句話的人情味不夠導致的嗎？

不至于吧，管它呢。于雯眼下只是需要一個人幫忙做頓午飯，順便打掃一下。那么，飯菜水平一般，清潔能力一般，能給孩子做點面食的北方阿姨比比皆是。讓中介再繼續安排吧，傭金管一年呢。她把這事踢給了丈夫。她的丈夫每天6點隨小孩一同起床，在6點到9點之間，承擔小孩的全部，比起多數男人來說，已經算是嘔心瀝血。但是做事歸做事，做這一切他也是時刻惦記著自己的付出的。你要是抹殺了他的苦勞，積怨就會浮出水面。所以啊，還是修為不夠。沒達到那種發自肺腑地大包大攬境界。

是，不必求全責備，比起來已經……可其他男的那還算人么？有什么比的必要性嗎？自媒體上那些喪偶式帶娃諷刺男性缺位的10萬+文章，表面上嘻嘻哈哈倒苦水，本質上不還是蠻蠢的嗎，你家公公不干活，你家男人不干活，還不是證明你們那里傳統文化爛，婚姻質量不咋地，找的貨十分不咋地，還眉飛色舞地自嘲呢。

于雯想到這些就有點冒火。都什么年代了。打斷她思緒的是一條新的信息，老熟人小梁約吃飯，席間還會有一個11年沒有見面的朋友K。這個朋友認識的時間已經超過16年，她做的香辣鹵肉堪稱一絕。

去年有一次她想起這件事，還特意找了一圈聯系方式，但是沒能找到。微博早不玩了，MSN時代過去了，QQ也被盜號了。135818125**的電話也早已撥打不通。16年了，還能脫口而出這個號碼是因為它太容易記住了：要想我，不要不要愛我。

過去她是這類特立獨行的人物，于雯自嘆不如。比起來，自己正常了80倍且膽小如鼠。而她高談闊論，什么都敢聊，什么人也不怕得罪，隨時可以停止工作，喜歡最吵的音樂，可以跟人連續撕掐幾晝夜，總之是個毫不惜力、希望隨時都可以盡興的人。

于雯不行，沒有存款的月光生活只維持了兩年，她就清醒過來。青春期結束得很識趣。攢下幾十萬付了首付后，生活與跌宕起伏就失去了聯系。

她還是想去看看K。在這個新建的聚餐群里，K的昵稱很容易辨認。她點擊了申請好友，幾分鐘后，兩人聯系上了?！斑@是你的孩子嗎？”K問于雯，“是的?！薄澳憷瞎墒裁吹?？是虐戀嗎？”K的第二個問題拋來了，于雯老實回答：不是。K說那就沒意思了。兩人哈哈了一下，懷了一下舊。最后K說明天你來嗎？來吧！來吧！

沒有存款的月光生活只維持了兩年，她就清醒過來。青春期結束得很識趣。攢下幾十萬付了首付后，生活與跌宕起伏就失去了聯系。

星期五晚上7點，于雯準時到了約定的餐廳。這是一家粵菜館?；洸损^的招牌里有烤乳鴿，烤乳鴿做得好吃的很少，大部分都會有油膩之感。這家也不會例外，因為大家的口味跟自己不一樣。在座還有幾位不相識的女生，大家都是藝術愛好者。藝術愛好者的特點是，聊的內容于雯都不清楚。

她對他們圈喪失了好奇心。她是一個最近3年沒有看過一次畫展的人。唯一的一次觀展經歷，是被丈夫拖去看了北京市的未來規劃展。當然那也是一次無聊至極的經歷。說出來，應該會被在座的人集體鄙視一下。這個城市的未來規劃干卿底事？

K遲到了大概10分鐘，樣子沒有什么變，不顯老，相反還瘦了一點兒，穿著屬于低調的朋克，她們見面不知道如何正確地表達十多年未見的情緒，最后還是象征性地小小地擁抱了一下。

K在餐桌上并不算放得開，說話說一句收半截，欲言又止了幾次，跟大家聊的也不算多么投機。整體保持了一種節制、禮貌的生疏。席間K要去趟洗手間，她拽著于雯說咱們一起去吧。

在洗手間她跟于雯說現在有點混亂，自己應該不可能過正常的日子了?！澳愀鶼F還好嗎？出什么問題了嗎？”“沒有人能比他對我更好了。但我們現在是各過各的。”“離了嗎？”“沒有，他不肯?！薄澳阃饷嬗腥藛幔俊薄坝幸粋€95后追?！薄八苍诒本?？”“沒有，在國外。”“YF知道這人嗎？”“知道?！?/p>

“那你打算怎么辦？”“不知道，現在亂成一團麻。唉。”也不能在洗手間久聊，兩人又回到了原位。大家繼續拉拉雜雜吃了一會兒，有人要去看電影，飯局提早結束了。大家一起來到路邊打車，于雯和K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一個往西，一個往東。一位往更東方向的女孩邀于雯跟她一起拼車。于雯本來還想坐地鐵，但對方說不想坐地鐵，作為配合度高的人，于雯答應了跟著一起打車。眼看就要分別，K攬住于雯，甩開人群大概六七米的距離，繼續抓緊時間說起心事來?！敖o你看二下圖片?！薄癥F還是那個老樣子?！薄笆裁窗?，這不是YF！是那95后?！?/p>

于雯定睛一看，好像是認錯了，但實在太像，連發型都一樣?！八麄儾欢歼@一掛的嗎？你換來換去還是一個類型有意思嗎？”“他現在每天都打電話來，讓我去美國?！薄澳愀鶼F這么多年，也一樣這么多問題，你跟他沒問題？你了解人家么？他家里人同意嗎？你們靠什么生活？”“他家里人不管他這些，他爸另外組建了家庭?！?/p>

往更東方向去的女子朝于雯揮手了，車馬上來了?！鞍?，你青春期怎么這么長？”于雯對K嘆了一口氣，然后上車了。在車里，她跟剛結識不久的陌生女子說了幾句關于介紹男朋友的事，對方從國外回來不久，對這事明顯有點著急了，在尋求大家的幫助。“你就去專業相親機構吧。這種偶遇以及飯局都沒用?，F在愿意牽線，并且手頭有優質一點的對象的人都很少?！睂Ψ筋l頻點頭，把她當作了睿智的過來人。下車時，于雯問對方要了微信號，轉去了38元車費。她想，到底是國外回來的，若是自己今天是更遠方向的人，大概是不會收錢的。誰叫自己是個青春期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