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我所知,《陶博吾書畫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得很不容易,它是由陶書的愛好者自愿出資出版的。如今出書,難也不難,有學術性價值的書難出,不難出的又大多沒什么學術性。在所謂“流行文化”的時代,大概這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世上的萬物之留下影與響,不過是對存在的一點證明而已。人在百年之后能留下點什么?不同的名聲吧。然而那名聲的含義自然個個不同。
對于陶博吾而言,他一生所饑餐渴飲的卻近乎只有生命的不平與感傷,他留下的是四個字的評價——百年孤獨(見《陶博吾書畫集》王兆榮序)。 “百年”是他的肉身, “孤獨”是他的心靈。由于生活閱歷的坎坷多難與精神世界的不平與憤懣,他成為實際意義上的詩人。讀他的詩,讓人在感受田園山野清風明月的旨趣外還會領略到種種生命的傷感與無奈。社會賜予詩人以種種不幸,詩人還報給世界以詩。詩人為此飽嘗生命的痛苦。沒有人自愿領受這種玩意兒,但是,當一個人身處不得不領受的際遇時,他的愿望“夫復何言”?于是有了屈原,有了杜甫,有了蘇軾。我們只好承認“命運”這種東西的無形作用。于是,也就有了詩人陶博吾。
陶博吾是本質上的詩人。他的性格使他選擇了一條去滬返鄉置身田畝的人生之路,這也就等于是選擇了一條孤寂苦辛的命運,詩的命運。如果不然,也許陶博吾的命運際遇要好許多,但是,世上也許就少了一顆孤獨而放曠的心靈,后世也就少了一個詩人和“百年孤獨”的話題。當我們以此為話題的時候,我們是無法體驗成為我們話題的那個生命實體的生命的蒼涼的啊?!澳钐斓刂朴?,獨愴然而涕下”,古來何獨陳子昂一人?正是陶博吾選擇了“開窗對孤松,出門看修竹”(《山居》)的放逐后的鄉村生活,他的詩與書才成了“書如枯葛形尤丑,詩比村醪味更酸”(《自況聯》)之類的品調?!俺蟆笔峭庠诘摹爸щx”與紛披天然, “酸”是內在的苦澀與“予欲無言”,生命的況味與藝文的情趣如同水乳,于是乎陶博吾成了陶博吾!
上個百年已經過去?;厥装倌陼鴫宋?,不禁讓人浮想。筆者不自覺地聯想到兩個同年所生、早年閱歷近似但后大半生命運卻無法相比的人物——沙孟海與陶博吾。同是世紀同齡人,同是負笈滬上、問學于名家,但是一個后來成了學者、書法家,而另一個后來成了詩人、書畫家。其間的榮辱升沉實在相去太遠,大概只有“命運”二字可以解釋這生命遭際的不平吧。當我們在八十年代中期后逐漸知曉陳子莊、黃秋園、林散之、徐生翁、張朋、應均以及陶博吾這些“在野”人物時,他們有的已謝世多年,有的已垂垂老矣,有的仍僻居一隅。歷史有時會開玩笑,歷史有時又會重新證明。當一個所謂“藝術家”懷抱著無盡的人生傷痛與失望落寞飲恨而去或在垂暮之年而欣逢盛世得到愛戴時,其實生命的意義已經擴大而被“他者”所重新認識了。歷史使逝者如斯,歷史又使死者不朽。
我們現在所熱衷談論的陶博吾亦然。在他九十七年的坎坷人生畫上句號的多年后,仍然有人崇拜他、熱愛他、同情他、學習他、研究他,這表明他的不死。表明他的精神在詩與書畫中已然與“天地精神往來”,永恒在歷史人文的時空中了。對于筆者來說,這種感受是略帶酸楚的。有那么多平庸的心靈享受著人生的盛宴,而他們的血肉之軀又飽餐著非常的供奉,可是陶博吾們呢?他們只余下一股靈明高蹈的視覺痕跡讓后人玩味、尋覓和品咂??嚯y和不幸已伴隨著他們的生命遠去,因為苦難和不幸而憂患焦慮的精神影像留下的雪泥鴻爪卻游蕩在歷史中。我因此說,欲知陶博吾,先須知陶詩,欲解陶之字,也須讀陶詩。
陶詩如村釀米酒,讀去不覺高貴,而慢飲自醉。其詩有田園氣,一派自然韻味?!俺顟褵o處訴,淡月半窗明”(《寂寂簾櫳》)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對于半生蹉跎,曾被無辜批判、開除公職、戴上四類分子帽子、下放改造的老人來說,之所以在九十歲時重書此舊作,正是感慨系之使然。“老翁策杖歸何處?看罷清山聽水流?!保ā动B嶂層巒詩》)如是的詩心正是千古失意人生的自我逃遁與安慰。自適之中隱含大寂寞、大孤獨、大失落,正因此而有大自由、大自我、大向往。青山與流水所慰藉的正是傷懷去國的詩心。在二十世紀的在野遺賢中,論胸次與視野之高遠,陳子莊、林散之、陶博吾允推前列。在陶博吾而言,也許他深心里一生揮之不去的人文情結就是陶淵明風范,他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一個現代陶彭澤式的人物,因此,他吟唱出的“早上南山掃白云”詩句是多么順理成章!
賞陶博吾書法如見樵夫老農,樸實自然而內含奇崛,爛漫不拘而直爽自得,一派山林氣息。陶博吾于藝術一生服膺吳昌碩,心儀手追而似不能到其圓勁,卻于蒼涼荒寒支離奇崛處自稱一尊。觀其書篆,不于高古勝,卻于酣暢勝,將篆書寫到“縱橫歪倒盡天真”(齊白石句)境界者二十世紀非陶氏莫屬,不惟二十世紀,便上追近代亦堪獨樹一幟。其篆堪與吳昌碩、蕭退庵、黃賓虹、齊白石并駕齊驅,無所稍讓。論其短,有失于縱而歉收,稱其長,有得于直而率。其筆若顛若跛而于危殆處尚能起之,執而拗、酣而暢、草而莽、獷而悍,實有獨造處,堪稱《散氏盤銘》之大解人。觀其行書,不以凝練勝、不以端正勝、不以甜媚勝、不以安排勝,卻以樸拙奇崛勝、以飽滿淋漓勝、以支離真率勝,險而能夷,奇中寓平,得質樸之美。以文心推之,其詩格近陶彭澤,而其書魂近傅青主。若以館閣體衡陶書,必視為野而失文。殊不知,世事“正若反”,其反必正。陶書之大方處正在其野逸處,大野必文。此理傅山有論,不必多言。如《行書筆端眼底聯》、《行書橫眉俯首聯》、《行書孤村古寺聯》及一批《詩稿卷》皆極佳之作,“枯葛”之點畫足見盤行邁往之勢,影影綽綽見出老人堅韌不屈之內在生命力,其生得享大年,或于此有兆焉。然失意人不免橫戾氣、山野人不免粗率處,是大德大才似亦不必諱言。陶氏之書法,偶或失于粗野。野則可賞,粗則欠雅。如行書《扁舟山雨》聯之“乃周”字,如隸書《春風秋雨》聯之“風快蘭”等字,似皆失度,不足為賞。又如行書《狗肉瓊樓》聯之生硬,似皆失于粗橫。然陶博吾之為書,興酣筆落,似有山林氣為助,其妙者往往盡得蒼茫氣,。足可推倒不少現代“名家”之淺吟低唱而自成鏜鈸之大音。
概而言之,陶博吾書法能重、能拙、能大、能不做作、能見真率書意,其氣接江山湖海,接田園籬落,故意致在表面之文外,其美在大樸不雕處。依愚見之,此正是陶博吾書法之于書法中之價值所在。齊白石有言:通身無蔬筍氣者不可作花鳥蔬果畫。推之,陶博吾之書法正在于山林田園之化育,而大可不必斤斤于某碑某帖之拘囿。以此而言,陶博吾乃書界之“真”詩人、“大”學者,其詩在不得不發間,其書在似覺非覺際——一切都是造化的化造罷。
壬午年新正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