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隨著理學社會化進程的加速,南宋諸儒家國天下的同構理想更加宏大。以夫婦為核心的家庭被視為價值觀的承載者,是建構秩序的基石。通過對典范形象的價值熔鑄,南宋諸儒對循理節欲的夫婦關系給予了導向性詮釋,兩性情感在家庭生活中不斷收斂,夫婦之義作為儒學價值體系的組成部分被充分彰顯。傳統意義上的夫婦之職在“天理”的范疇中得到合理系聯,原本無涉外事的閫內之政逐漸拓寬邊界,呈現出更加鮮明的社會化特征。在重建禮制、增進價值認同的過程中,南宋諸儒著意對“女士”形象進行了道德重塑,夫婦以道相合成為典范書寫的重要標準。雙方均需以道自任,共同肩負踐行和傳承儒道的使命,夫婦同志作為士階層的理想婚姻被南宋諸儒大力倡導。
關鍵詞:南宋諸儒;夫婦形象;典范;價值觀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2.011
南宋時期,理學由思想領域向社會領域的發展態勢日益彰顯。“天理”被進一步具象化,并以“日用”的形式滲透進家庭生活。傳統意義上的夫婦之職在南宋諸儒對“天理”的詮釋中得以交通和系聯,女性被視為同志者,成為以道自任的價值載體和傳承儒道的強大助力。當理學家所倡導的價值觀逐漸被士群體所接受,士階層的婚姻家庭觀也發生了與之相應的新變。這些變化鮮明地體現在南宋諸儒對夫婦形象的書寫中,而典范形象的樹立又將這種價值認同熔鑄到意識形態與行為規范中,對儒學價值體系的重建起到了促進和推動作用。目前學界在本領域的研究多集中在以社會性別為關注點的宋代婦女史研究,1對受理學影響的士階層家庭生活及夫婦關系的整體研究仍留有較大空間。南宋諸儒對夫婦關系、夫婦之職和理想婚姻的導向性闡釋多層面折射出理學社會化對士階層的影響,是學界進一步研究理學發展傳播的重要方向。
一、兩性情感的收斂與循理節欲的夫婦關系
自先秦以來,多欲一直被視為與儒家道德觀相悖的人性弱點。孔子認為,君子一生都要努力戒備各種欲望,使自己的行為符合道德規范,“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1孟子認為節制欲望是增強內在修養的有效途徑,也是保持本心不失的重要方式,“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2北宋時期,程頤已在對《易》的詮釋中闡明了循理節欲的婚姻觀,“夫陰陽之配合,男女之交媾,理之常也。然從欲而流放,不由義理,則淫邪無所不至,傷身敗徳,豈人理哉?”3陰陽交感、男女婚配,這是合當如此的天理,若執迷于情欲則與義理相悖,非夫婦可常之道,久必敝壞。在理學家的大力倡導下,循理節欲逐漸成為士精英異于他人的重要特征。但對多數士大夫而言,遏制人欲并非易事,蓄妾納媵乃是常態,即使是劉安世等名士精英也不得不以極大的毅力克制自身的欲望。
對于人欲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僅憑個人意志無法確保士人不溺于欲,孔子“克己復禮”4的主張在宋代理學家的詮釋中成為去欲存理的有效保障,“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5“禮即理也,但謂之理,則疑若未有形跡之可言;制而為禮,則有品節文章之可見矣。”6作為“天理”的體現形式,以朱熹為代表的南宋諸儒十分注重對禮制的建構與完善,并大力推行禮教,實現醇風化俗的社會理想,“朱子常病州縣之間,士大夫庶民之家行禮為難。因考釋奠儀,著論以為宜取《政和禮》,凡州縣官民所應用者,別加纂錄,號為《禮略》,刊印而頒之州縣,州縣刊印而頒之民間。”7同安舊俗無婚姻之禮,朱熹任同安主簿后,具《申嚴婚禮狀》報州府,明確提出以禮法正夫婦,“竊惟禮律之文,婚姻為重,所以別男女,經夫婦,正風俗而防禍亂之原也。訪聞本縣自舊相承,無婚姻之禮……仍乞備申使州,檢會《政和五禮》士庶婚娶儀式行下,以憑遵守,約束施行。”8朱熹知漳州時亦對不合禮制的婚俗進行了整肅,“此邦之俗有所謂管顧者,則本非妻妾,而公然同室。有所謂逃叛者,則不待媒聘,而潛相奔誘。犯禮違法,莫甚于斯。宜亟自新,毋陷刑辟。”9當禮教逐步深入,抑情守禮者成為南宋諸儒著意樹立的夫婦典范。名儒袁燮在為其友蔣如晦撰寫的墓志銘中展現了一對克己復禮的夫婦形象。蔣如晦之妻潘妙靜出身于名族,嫁入蔣家后孝順翁姑、寬厚仁德,深受家人愛戴。然而在家庭生活中,潘氏并未表現出夫妻間的濃厚情感,甚至在蔣如晦去閩中赴任時也以路途遙遠為由拒與其夫同往,以婢女為妾媵照料蔣如晦日常起居。對于妻子的這一安排,蔣如晦依禮而拒:“吾婦之不來,憚遠而止爾。固嘗飾一婢以從我,吾以為古者妻不在,妾御莫敢當夕,著在《禮經》,此所以弗與俱也。”10蔣如晦最終選擇了獨自赴任,僅以一子自隨。蔣氏夫婦寡欲守禮的言行正契合南宋諸儒對禮法秩序的建構,袁燮因此盛贊二人為賢夫婦之典范:“賢哉,君之夫婦!婦人之不妬,男子之無欲,自古所難。今君婦選擇妾媵奉承君子,確乎無妒忌之行;君亦恬淡自處,不累于欲,蕭然若山澤之癯,可謂夫夫婦婦矣。度越流俗,豈不遠哉!”11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陸游與前妻唐氏的婚姻,時人多有嘆惋:“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1“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2產生悲劇的表面原因是新婦不得陸母歡心,但晚宋名儒劉克莊卻通過對這場人倫之變的記述點明了儒士家庭對子婦溺于情欲的恐懼與譴責,“放翁少時,二親敎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3在以聲色相尚的世俗風氣中,南宋諸儒對士人放縱情欲、紊亂家禮尤為不滿,“夫正家之本,由于夫婦之各正,治家以禮,而無寵昵之偏……至于妾媵猥多,未有不為家之害者,內或陷子弟于惡,外或生僮仆之變,無所不有。欲正其家者,于此尤不可不戒。”4沉溺情欲乃是家庭禍亂之原,士人尤當為戒。
對人欲的抑制和約束使南宋諸儒逐漸形成與世俗截然不同的生活取向。朱熹喜愛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作,并對他的生活方式非常推崇,“《國史補》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5劉克莊則將親友們寡欲循理的生活方式視為師法的楷模。敖陶孫是劉克莊的摯友,也是江湖詩派的知名詩人,曾因同情朱熹、趙汝愚而遭權臣迫害,與妻沈氏隱居鄉里,過著恬淡寡欲的生活,“初,朱文公在經筵,以耆艾難立講,除外祠。先生送篇有曰:‘當年靈壽杖,止合扶孔光。趙丞相謫死,先生為《甲寅行》以哀之……先生奉親孝,拊弟有恩意。娶昆山沈氏,夫婦相敬如賓,室無妾媵,躬執炊爨,其清苦如此。”6劉克莊認為,正因為敖陶孫寡欲修身才能不失本心,其晚年氣象近道,與諸友講學皆能發義理之正。劉克莊的岳父林瑑出身福清望族,其妻黃氏亦為名族之后,“既嫁公,嚴之如賓。為人有識量,達義趣,澹食素飾,相安隱約,先公二十年卒……自宜人歿,二子朝夕侍公,跬步不離。家庭講肄,偶有會意趣,喜曰:‘天下至樂,不出閨門之內。”7黃氏先逝后,林瑑鰥居二十年,不納妾蓄婢,與二子朝夕論道,“它人視其門庭蕭寂,井臼荒寒,若未易堪,君父子居之久而愈安。”8和父親寡欲樂道的生活相似,林瑑的長子林公遇亦淡泊名利,“自四十以后,蕭然單棲,日或蔬食,取諸物者狹,而望于天者嗇,視名與利猶臭腐,”9其學兼朱、陸,邃于性理,閩中士子翕然宗之。而在士階層中頗為流行的節欲養身觀也因其與道契合的特征被南宋諸儒稱道。梁季珌出身顯宦之家,入仕后政聲卓著,累拜戶部、吏部侍郎,與甬上學者楊簡交誼深厚。梁季珌與妻吳靜貞皆力行節欲養身,“侍郎蚤悟恬靜養生之理,年甫四十不居于內,歲時少長團欒,夫婦相對如賓……侍郎揚歷中外,至為天子從臣,夫人惟一婢奉盥洗,中堂闃然,非饋膳無人聲。蓋侍郎之清心寡欲,非夫人疇克承之?”10梁季珌為官廉仁,常俸之外一毫無取。吳靜貞亦是深居簡出,恬淡寡欲。名儒劉宰對梁氏夫婦二人節欲養身的生活方式大加贊賞,認為不僅有延年益壽之功,更重要的是與道契合,雙方都能以最低的物質要求不斷強化道德修礪,堪稱深諳夫婦之義的典范。
隨著理學從思想領域向社會領域拓展,南宋諸儒所倡導的“有天理自然之安,無人欲陷溺之危”1的道德輿論使兩性情感在家庭生活中被強力收斂。就夫婦關系而言,對人欲的抑制逐漸將情感需求屏退至次要地位。為穩固禮法秩序、實現醇風化俗的社會理想,循理節欲成為南宋諸儒塑造夫婦典范形象所著意凸顯的重要特征。
二、夫婦之職的系聯與閫內之政的外延
在儒家傳統的家庭觀念中,夫婦之職有明確的內外分工,夫治外事承擔社會職責,婦治內事主閫內之政,“男治外事,女治內事。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婦人無故不窺中門。”2家道主于內,女性承擔著經紀家事的職責,但家道興盛的關鍵則取決于男性是否能在道德層面發揮指導和示范作用,“‘女正者,女非自正也,蓋有正之者。孰正之?男也。”3男性對閫內之政的引導和規范被南宋諸儒視為正家之道,夫婦之職由此得以系聯和交通。
南宋諸儒在塑造恪盡婦職的賢婦形象時,通常也會明確指出其夫的道德引領在系聯夫婦之職中的重要作用。建陽碩儒游儀之女嫁給名士黃崇后,禮敬翁姑、侍奉無違,被稱為楷模,“姑有疾,非夫人進藥不嘗。每因事指言以為諸婦模楷。遭舅喪,大夫公素貧,昆弟相顧,謀鬻田以葬。夫人曰:‘毋隳爾先業為也。退斥槖中妝以奉其役,以故大夫公得以不煩于眾而襄大事。大夫公為人誠慤莊重,夫人以柔順堅正佐之,相敬如賓,謀無不協。”4在游氏的墓志銘中,朱熹以充分的例證展現了游夫人的賢孝懿德,但畫龍點睛之筆卻是其夫黃崇能以孝悌誠愨的品德履行“正女”之職,夫婦之職交通系聯方可使家道興盛。張鎮之妻韋氏在翁姑生前極盡孝道,姑亡將葬,雖有術士以死者氣運妨克為由勸其回避,但韋氏的孝敬之心始終如一:“婦姑情所鐘,送終禮之大,且吾思死者方不欲生,敢圖生乎?”5遂謹遵喪禮,哀送如儀,鄉里以為婦德之范式。劉宰親為韋氏撰寫墓志銘,通過韋氏之子的訴說,鮮明地體現了張鎮作為道德楷模對其妻的重要影響:“吾母柔而正,靜而恭。歸吾父時,大父母俱亡恙,吾母與吾父力貧以養。大父沒而家益匱,大母年逾九十,吾母佐吾父啜菽飲水,無一日不究其歡,是其盡事姑之道,非有關于世教之大者乎?”6鄭和悟是中興名臣李彌遜之子李松之妻。在秦檜當政期間,李彌遜堅拒議和,自此閑廢不用。李松謹遵先訓,守道固窮,鄭氏亦恪盡婦職守清白之操,“寓居精藍,不調者十余年,無田以自給,無祿以代耕,一室枵然,有人所不能堪者。太淑人安之自若,經紀家務,身親其勞,秋毫不以累夫子。奉其姑碩人徐氏謹甚,日進甘脆,承顏順志,周旋無違。”7在為鄭氏撰寫的行狀中,袁燮譽其為得齊家之道的賢婦典范,同時也指出了李氏家族數代傳承的忠孝家風對閫內之政的深遠影響:“閨門整肅,不過于嘻嘻以失其節,不傷于嗃嗃而情意不通。雖古人齊家,不越于此,而太淑人乃克為之,可不謂賢乎……蓋生長名門,而又作配名族,風聲氣習,熏炙涵濡,所以臻此,豈世俗所能知哉!”8無法達到男性“正女”要求者則被視為婦職有闕。士人龐謙孺事母至孝,生前奉養無絲毫懈怠,母喪葬祭盡禮,“其妻嘗歸寧,祐甫與約:‘吾母練祭則來。已乃踰期,祐甫閉門謝之曰:‘若忘姑矣。妻從闔中哀祈千端,竟不顧。”9其妻在龐母小祥祭時沒有及時趕回,即被龐謙孺視為不孝而休棄,士林也因此將龐謙孺視為嚴于正家之人。
相較通過男性“正女”使夫婦之職發生由外而內的系聯,女性亦可通過對內事的規劃對男性的外事之功提供有力的支持,這種由內而外的系聯也常為南宋諸儒所稱道。袁燮在為嬸母范普元所撰寫的墓志銘中,以家族晚輩的視角呈現了嬸母以閫內之政助叔父成外事之功的賢婦形象,“太孺人之初嫁也,年十有八,而熟于禮節,家裕于財,而謙謹與寒女等。伯祖見之,大喜曰:‘此我家之子婦也。而叔父亦年十八,志氣頗豪,舉裁以正道。勉使從學,脩脯之費,率由己出,且經紀家事,不以累其夫。叔父于是乎收斂精神,遵蹈規矩。”1從十八出嫁到八十辭世,在六十二年中范普元展現了主閫內之政的出眾能力。袁方雖勤力于學,然年過五十累試不第,她以一己之力親躬井臼、營建室廬,增殖家業,使袁方常年鏖戰科場而無后顧之憂,終在慶元五年(1199年)以特科入仕,成就外事之功。劉宰在為趙時侃之妻湯氏撰寫的行狀中也著意塑造了一位成功聯結閫內之政與外事之功的典范形象。從趙時侃初為縣尉直至升任工部侍郎,仕途顯達,湯氏始終以閫內之政助力外事之功,“侍郎尉武進,位卑俸薄,而值歲饑荒政行,日走田里,不遑內顧,令人鬻簪珥以自給,不敢以貧憂其夫……淮土未靖,詔求善守邊者,得侍郎于京少尹以守滁。侍郎欲辭,令人曰:‘行也,君子不辭難,不以家事辭王事,吾當歸為君忍貧教子耳。侍郎既以治最登朝,未幾尹京。”2尤為劉宰所稱道的是,趙時侃死后,湯氏以孝悌為先,力排眾議由趙時侃之弟蔭官以順姑意,同時勉勵其子若琚赴邊就職,繼承父志,繼續在內事與外功之間進行著妥善的處理和平衡,“侍郎沒,有遺澤當官其孫,曹夫人欲以官其子,實侍郎之季弟,議未決。人謂侍郎惟一子在,今猶選人,盍留此為諸孫計,令人曰:‘婦當從姑,禮也。姑有命矣,婦可違乎?即以授之……而若琚淮南部使者辟書亦至,若琚難其行,令人勉之曰:‘遠方以運糧為急,汝幸以世臣子列屬其間,宜亟往就職,以報國恩。又汝父兄繼亡,宜勉旃以立門戶,久留無益也。即命啟行。”3規劃子孫的仕途發展本屬夫職范疇,但湯氏以凝聚家族、光耀門戶作為系聯內事與外功的旨歸,故以其明決遠慮被家族上下視為恪盡婦職的典范。
歷經了唐末五代的政治動蕩,為穩定社會秩序,保障家族的發展延續,北宋諸子大力倡導重建宗法,“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子法。”4南宋諸儒進一步推動宗族復興,將敬宗收族視為齊家之道的延伸,“人愛其父母,則必推其生我父母者,祖也。又推而上之,求其生我祖者,則又曾祖也。尊其所自來,則敬宗。儒者之道,必始于親……敬宗,故收族。收族,如窮困者,收而養之;不知學者,收而教之。”5并訂立家法規約,強化敬宗收族的宗族責任,“西山(蔡元定)留意宗法。先生(蔡淵)繹先志而修明之,建祠堂,立儀約,規條整然,其謹于禮有如此者。”6南宋諸儒將敬宗收族視為閫內之政的延伸,對婦人主閫內之政的要求也從家事擴展至族務。
女性協助其夫履行宗族職責被南宋諸儒視為婦德婦功的重要體現,積極參與宗族事務成為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的責任。上官夫人出身邵武著名的儒士之家,嫁入龍泉季氏家族后,適逢季氏族人鬻賣祖先墓田,其夫季陵欲借貸贖回,“祿薄素無積,將貸于人,夫人泣曰:‘吾父母資送我者,以為君家助也,君松槚不自保,吾安所用焉?盡倒其奩,以贖其山,且以其余增地甚廣,置廬舍守之,曰俾后世知自君得,他人無敢預也。于是季氏之族無大小,皆稱夫人之賢,且服其識,至今薪槱不敢望其墓林,曰此上官夫人賜也。”1為避免家族紐帶斷絕,上官夫人慨然襄助其夫守護塋山,并以陪嫁妝奩增置墓田,將疏遠的宗族關系重新穩固,闔族上下皆稱其賢。金華名士時汝翼有很強的宗族觀念,以聚族為己責,訂立規約制節內外約束族屬,“酬贈饋問必告,朌賦廩給必均,闔門千指,無敢私烹炊者……先墓在舍東數里,歲遠蕪廢,君次第經緝,自始祖而下十余冢,甓甃榱桷,髹堊相照,春秋帥其族灑掃,終其世不怠。”2其妻邵氏亦能秉承其志,親自書寫先夫所立規約并繼之以力行,“夫人又能奉承以恪,無逸志。時氏族良家巨,子孫競于文,科舉上其名,人皆尊愛時君以及夫人。時君沒,夫人亦將老矣。具呼家人與為條約,親寫刻之屏,使合居有禮、綴食無專,以不忘時君之法。”3在為邵氏撰寫的墓表中,朱熹充分肯定了時汝翼夫婦在宗族建設中的成就。自方臘之亂后時汝翼重建宗族,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中,夫婦二人法度謹嚴而闔族遵循,在鄉閭間被尊為典范。東陽士人王師伋在兄長死后主動承擔起養育諸侄的責任,并以收族之義曉諭其妻宗惠真,得到了宗氏的全力襄助,“大夫尤篤天倫,伯兄中右科,后調官,卒于京,為稱貸反柩。謂夫人曰:‘兄貧,諸孤吾責也。自是與嫂侄共炊爨者十年,訓從子不異己子。幼子初筮炎簿,迎夫人,與姆偕,從子守舍者亦計其廩。間語二子:‘汝伯父與汝父,雖異爨,汝父一飯不自飽,吾每見人妯娌間易生猜恚,宜體吾平等心。子婦敬聽,門內雍睦,篋笥無錙銖異蓄,言家法者尚焉。”4作為主閫內之政者,宗氏孝養寡嫂、撫育孤侄,諸侄成人后依然堅守其夫敬宗收族的遺愿,不令二子與諸侄分家。在宗夫人的努力下,家族成員同居共財,東陽王氏家族逐漸形成宗族化發展趨勢。劉克莊因此盛贊宗夫人能以齊家之道合收族之義,其言行閫范堪為州里楷式。吉州士人王萬樞與其妻蔡氏皆以孝友著稱,四十余年謹遵家禮。夫妻二人還將親親之道推之宗族,族屬年老無依者、幼年失怙者皆由王萬樞教養家中,由蔡氏親自照料,“禮部女老而寡,待制曾孫女嫁而貧,使君皆取之歸以屬夫人。禮部女于夫人為從祖姑,夫人躬執婦禮。晚有目眚,夫人常左右扶持之。九江之族,近時顯且賢者曰撫州使君,其同寓金壇者曰敷原府君。撫州子失所怙,煢然無依,夫人因遂校文南康,俾攜以來,教育連年,中吏部選乃去。敷原之子晚依使君,使君之亡,夫人飭諸子待遇有加。”5王萬樞死后,蔡氏依然繼續肩負著宗族責任,撫育教養族中子弟直至成年,并以其畢生對宗族的貢獻被劉宰譽為成就內事之功的典范。
隨著南宋士人重建宗族意識的不斷強化,建祠堂、置族產、創義塾、立規約等宗族事務在夫婦之職中占據了越來越大的比重。與北宋相比,南宋士階層女性的宗族活動更為頻繁,她們將宗族事務視為閫內之政的拓展和延伸,能以齊家之道推及宗族。因此,協力承擔宗族責任、具有強烈宗法意識的夫婦日漸成為南宋諸儒屬意的時代典范。
三、“女士”形象的重塑與夫婦同志的理想婚姻
先秦時期的儒家先賢已形成了“士志于道”6的價值觀念,士之出處窮達皆應以道義為依歸,“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7從漢到宋,隨著士階層價值體系的完善,女性的角色和作用日漸受到關注。《詩經》中的《既醉》一詩本是對周王室永享福壽、子孫繁盛的祝詞,但漢儒鄭玄卻在“其仆維何?釐爾女士。釐爾女士,從以孫子”的箋注中對“女士”一詞賦予了新的含義:“天既予女以女而有士行者,又使生賢知之子孫以隨之,謂傳世也。”1自此之后,“女有士行者”成為女性中的佼佼者被士階層所關注。和前朝相比,南宋諸儒對女有士行者給予了更多的信任和贊譽:“蓋所謂女士者,女子而有賢士之行也。其識高,其慮遠,其于義理甚精,而不移于流俗,閨閫楷模,于是乎在,豈獨惟中饋是供乎!”2他們進一步對“女士”形象進行道德重塑,女性被視為儒道的接受者和傳承者,在婚姻家庭中發揮著積極影響。
自北宋慶歷興學后,以儒業傳家的士人數量不斷激增。在這些士人家族中,不僅男性成員要熟讀儒家經典,女性也被要求接受儒學傳統教育,“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始誦《孝經》《論語》,雖女子亦宜誦之……女子亦為之講解《論語》《孝經》及《列女傳》《女戒》之類,略曉大意。”3南宋諸儒對女性童蒙教育更加重視,在他們的大力倡導下,培養女性成員通經史、明義理在士人家族中漸成共識。江琦妻虞道永自幼在父親的教育下,“性喜觀書,讀《易》《論語》得其大意……與人言,必依于孝弟忠信,詞甚簡而理無不足。”4學者劉彌正之妻林氏稚齡即“與伯姊博誦圖史,尤熟班馬二書,于忠臣孝子貞女烈婦言行,瑯瑯成誦”。5當這些深受儒學熏陶的女性選擇婚姻對象時,往往更傾向于嫁給有相似知識背景和共同志趣的儒士。許經之妻張正因之父張槩通曉經史卓有聲名,母趙氏是宗室女,張正因嫻于詩禮、少有志操,許經和秀王同時來求婚,張氏不愿入王邸而愿配儒士,“許君擢丙午第,行媒矣,秀邸亦來求婚,碩人愿歸儒家。”6劉必明妻徐氏亦出身于儒士之家,父親死后,母親將女兒許嫁富戶,徐氏聞知,“號慟殞絕,久而后蘇,家乃止不敢言。終喪,兄徐扣其意,夫人曰:‘為富人妻,我不愿也。必明使聘焉。”7徐氏拒為富人妻而選擇了儒士劉必明,并在此后的歲月中始終以儒道自礪。女性對儒道的認同是士人夫婦以道相合的重要前提,南宋諸儒在男治外事、婦主中饋的傳統夫婦形象之外,更加注重以夫婦同志為理想婚姻的典范書寫。
在《禮記》中,儒家先賢將“合志同方”作為交友的重要標準,“儒有合志同方,營道同術;并立則樂,相下不厭;久不相見,聞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義,同而進,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8在宋代,如司馬光與范鎮,胡憲與劉勉之、劉子翚,真德秀與魏了翁等被視為同志益友,“士大夫論天下賢者必曰君實、景仁。其道徳風流,足以師表當世;其議論可否,足以榮辱天下。二公蓋相得歡甚,皆自以為莫及,曰:‘吾與子生同志,死當同傳。”9“先生(胡憲)所與同志唯白水先生,既與俱隱,又得屏山劉公彥沖先生而與之游,更相切磨以就其學而熹之。”10除了用以評價志同道合的男性友人,同志亦被士階層用來定義志趣相投的夫婦,晉孫晷夫婦以其隱逸高節為時人所敬,“會稽虞喜隱居海嵎,有高世之風。晷欽其徳,聘喜弟預女為妻。喜戒女棄華尚素,與晷同志。時人號為梁鴻夫婦。”11以道自任的南宋諸儒在塑造夫婦典范形象時常以“同志”一詞來表達對道德理想和生活態度一致的女性知己的稱許,朱熹盛贊中興名臣張浚之妻宇文氏與夫同志的道德節操:“蜀國夫人宇文氏,賢明淑慎,與公同志……其德誠足以配公焉。”1對陳傅良、張幼昭夫妻,葉適稱他們為夫妻同志的典范:“同其夫之志意兮,眇追古而逐今。有迂而不達兮,有微而莫尋;人所不知兮,夫人知心。”2對于尋常婦人而言,只要能做到淑均不妒、宜其室家即可稱之為賢,但儒士有異于世俗的價值標準和處事方式,“至于儒者之意,散闊而不續,高遠而難攀,自篤信力學之士,隨其分量所得,毫厘有間,茍不盡知,趨舍異途,輒相疵病。”3如果儒士夫婦沒有共同的道德理想,就很難在精神上互相理解支持。因此,“德與夫同,趨好不異”4成為南宋諸儒樹立夫婦典范的重要標準。
“儒有不隕獲于貧賤,不充詘于富貴;不慁君王,不累長上,不閔有司。故曰‘儒。”5在儒道尊嚴和功名富貴之間,儒士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力學修身,使道充義明。南宋諸儒倡導夫婦同志,對儒士之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自昔論婦德者,率以柔順為貴。柔順,信可貴也,然有志操殊常,不以柔順自足者,尤為可貴。是故無違夫子,雖婦人之德,而夙夜警戒,乃相成之道,豈徒柔順而已哉。”6士階層女性亦應遵循以道為貴的價值標準,不能僅如尋常婦人滿足于以柔順為婦德,唯有夫婦二人以道義相砥、裨補闕失,才能彰顯婦德。徐夫人在嫁給劉必明后安居陋室,“遺其夫書曰:‘柿木一株,綠陰滿窗,是足以當,吾子毋念!必明嘗以白金付之。夫人問所從,謾曰:‘某人諉請某事驗,以為謝。夫人大怒,投于地曰:‘我以子為賢,而若是!亟具歸!”7徐氏對夫家貧困的家境毫不介意,獨重其夫的道德節操,并能以剛嚴相戒,激勵其夫正道直行。王萬樞之妻蔡氏端靖有守,惟樂其夫與剛介君子交往,并以此作為衡量王萬樞德行的準繩,“使君有畏友曰趙君善懌,嘗為湖州錄事參軍,清介直諒,夫人常以過從之疏數驗使君之德進否。每二君相與欵密,夫人喜見顏色,曰:‘庶矣,其納夫子于善而警其失也。”8有“女士”之稱的宣希真將背棄道德理想追求功名利祿之人視為士中鄙陋者,力勸其夫與之斷交,“科舉之士,有得雋場屋,又兼人以獲厚貲者,頗自矜衒,夫人曰:‘士子當砥礪廉隅,今嗜利無恥,而不知其非,又自以為能,他日茍得一官,豈不重為民害乎!聞者深愧之。”9張幼昭出身溫州名儒世家,是著名學者陳傅良之妻,夫妻同志,互為知己。陳傅良因直言勇諫屢遭罷黜,親友或嗤其迂闊,唯張幼昭從容解勸其夫:“以子之疎且易,欲以其求知于天者,使人亦知之乎?宜謗之眾也與!”10張幼昭預料到追求道德理想的必然結果,但始終支持其夫砥礪名節,給予陳傅良巨大的精神撫慰。
道德觀的確立與價值認同使士階層女性對傳承儒道具有終身不怠的使命感,“生為儒家女,既嫁為儒家婦,宜乎其子孫之儒也。”11無論窮達,皆能以儒道相夫,助其夫勤修儒業,使子孫延詩書之澤,維護孝友仁善的家族聲望,被視為“女士”的重要職責。金華王植之妻莊則與其夫相伴二十余年,莊則對王植并不僅僅是生活伴侶,更是志同道合的知己。王植出身名門,中表兄弟多顯貴,王植篤意于學而意薄進取,始終支持他堅持儒業不以利祿為念的唯有其妻,甚至在即將分娩之時依然力促王植赴講學之會。莊氏死后,王植失去了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他在哀悼亡妻之時也發出了道窮無侶的感嘆:“其儉至于惜一錢,而以為吾師友之費;吾之困無一言,而以吾之得從巨人名士為其身之喜……吾已矣,無所復望于今世,而謂莊氏之足以終吾身也;而卒至此,信矣其窮也!”1對與夫同志的莊氏夫人,葉適給予了高度評價:“母之于子有祿利,故使之學,非必賢母而后能也;婦于夫將以垂其名,非必有祿利,其勸之學,非賢婦人不能矣。”2劉節婦是西溪先生劉承弼之女,自幼熟讀儒家經典,嫁同邑士人彭云翼,三年后夫死,守寡四十年不再嫁,延師儒訓育子弟,“買書充棟,秩賓滿座,明師諒友,自遠云集。子學日新,子譽日聞。于是周急施惠,拊生收死,族親表里,咸被庥藾。”3鄉里以節婦稱之,名儒楊萬里親為劉氏撰寫墓志銘。楊萬里對劉氏的褒揚并非一意著眼于節婦守貞不貳,而是對其能繼承夫志,使子孫世傳儒業的贊賞。與劉氏相同,譚吉先之妻左氏、甯儁之妻賀氏皆被楊萬里視為夫婦同志的典范。身為儒士之妻,左氏與賀氏皆能佐夫踐行儒道,以仁民及物之心澤及鄉閭,每逢災年減價出糶賑恤災民,雖為婦人卻以士行名重鄉閭。當甯儁試圖以發廩賑貸為子孫博取爵祿時,遭到了賀氏的堅決反對,認為此舉有違仁義之道,背離了儒業傳家的初衷,“乾道之季歲大侵,帥參政龔公奉詔勸分,懸爵傳諭。致政謀之孺人,孺人唶曰:‘活州里之饑,此吾愿也。握粟貿官,豈吾榮哉?且吾兒欲取官以啟吾宇,何不讀書?于是傾貲市書萬卷,旁招名勝秀孝以淑其子。居無幾何,其子綜貫《易經》。種績藝文,琢切新義,聲聞日章,孺人之教也。”4在賀氏的力主下,夫婦傾盡家產教子業儒。在南宋中下層士人家族中,子孫能世守儒業者鮮矣,但永新譚氏卻能子孫相繼、四代業儒,譚吉先妻左氏功不可沒。左夫人認為彰顯家聲的最好方式就是助其夫微仲專意儒業,為諸子選聘良師,“于是微仲得顓顓于文字間,延師儒,訓子弟……諸子感父母之訓,相高以行,相先以學,相琢以文。州庠邑序,春秋課試,非兄以《詩經》首選,則弟以《書經》首選。”5左夫人的努力使得崇文重教的家風在譚氏家族中累世不輟。俞夫人父兄皆儒士,其夫喬森雖大族之后,但其族未能以儒業顯,俞氏力佐其夫設家塾教子,為子孫樹立儒業傳家的家風,“有子不責以營生,惟勉之學。里巷舊無學者,喬氏獨辟家塾,延師儒,以為之倡,遠來者館榖之,弦誦日相聞。”6其子喬行簡因此得以受教于呂祖謙等大儒,喬氏家族自此以儒業揚名。
在南宋理學家重建儒學價值體系的過程中,以夫婦為核心的家庭被視為承載價值觀的基石。女性對價值體系的認同是士階層踐行儒道的強大助力,女性對儒業傳家的熱忱使理學思想被越來越多的士人家庭所接受,對推動理學的社會化進程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夫婦同志成為南宋諸儒大力倡導的理想婚姻。
結 語
隨著宋儒對禮制建構的不斷完善,由家族禮儀向社會倫理拓展的趨勢日趨顯著,夫婦之職也出現了比前代更加復雜的場域交錯,“‘內‘外之間界域的認定,并非完全取決于由門戶構成的空間位置;女性跨越內外的活動是否能被認可,歸根結底決定于親親尊尊的禮制規范,決定于當時需要維護的整體秩序格局。”7在宋代理學家建構的價值體系中,治國之道即是齊家之道的推衍,“治天下之道,蓋治家之道也,推而行之于外耳,”1雖然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乃不可變易之天理,但君臣、夫婦皆被視為以道自任的道德載體,君臣道合、夫婦同志成為南宋諸儒著意追求的理想典范。一味循默柔順而無剛嚴相佐的夫婦關系并不為諸儒所稱道,“世之稱婦德者,必曰柔靜,然非剛嚴方正以濟之,則昏愚庸弱之敗人家者多矣。”2和輔翼之臣相同,儒士之妻作為重要的輔助者承擔著成就夫志、儒業傳家的使命。南宋諸儒充分肯定她們在宗族事務和社會公益事業中發揮的作用,但樹立典范的意義并不在于鼓勵女性自身以更積極的姿態投身于外事之功,而是對女性作為道德載體職能的進一步強化。在南宋諸儒對夫婦形象的典范書寫中,具有共同志向和道德追求的夫妻關系被大力倡導,傳統意義上的“內”“外”場域在“天理”的范疇中得以充分交通,“蓋‘君子之道費而隱,費即日用也,隱即天理也。即日用而有天理,則于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間,應對、酬酢、食息、視聽之頃,無一而非理者,亦無一之可紊。一有所紊,天理喪矣。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敬。由是而操之固、習之熟,則隱顯混融、內外合一而道在我矣。”3原本與外事無涉的閫內之政逐漸拓寬邊界,外事之功也在南宋諸儒的闡釋中逐漸弱化了其狹義的一面,呈現出更加廣博的社會化特征,“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為職事,方為功業,但隨力到處有以及物,即功業矣。”4南宋諸儒“內外合一”的闡釋更加有利于夫婦之職的系聯,從齊家到治國,南宋諸儒對家庭、宗族、國家、社會的同構理想使傳統意義上的夫婦關系作為儒學價值體系的組成部分被大力彰顯。對夫婦典范形象的書寫不僅是強化士階層價值認同的有效手段,也體現了南宋諸儒掌控意識形態、建構社會秩序的不懈努力,對元明清及近代知識階層的婚姻觀與價值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者孔妮妮(1976年—),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上海,200234]
[收稿日期:2019年1月2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