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軍
雞叫頭遍的時候,娘坐起了身,摸著黑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床。丫頭迷迷糊糊睜開眼,透過窗欞空格,看見淡青色天空上,稀稀疏疏地鑲嵌著幾顆忽明忽暗的殘星,大地朦朦朧朧,猶如覆蓋了一層銀灰色的薄紗。丫頭瞪著眼想了一下,時間尚早,此時此刻,是不是該閉上眼再迷糊一會兒。
昨天傍晚,丫頭放學回家,在村頭遇到娘。看娘樣子,是剛從地里回來。
娘看見她,蹲下身,把菜籃放到地上,將她攬到懷里,捋著她被風吹亂的頭發說:“丫頭,你爹單位里叔叔來電話了,說你爹在的時候建的高鐵通車了。明兒個不上學,娘帶你去坐高鐵。”
爹活著的時候,娘就整日價地跟她說:“丫頭,等你爹把高鐵建好了,娘和爹一起帶你坐車去北京。”
丫頭就問娘:“干嗎舍近求遠啊,咱沛縣城里不就有現成的火車嗎?”
“咱才不坐那種車呢,慢得跟牛車似的。”娘的語氣里明顯帶著不屑,說:“你爹說了,他現在建的高鐵線,火車在上面跑起來可快了,比飛機還快呢!”娘每次說這番話的時候,臉就好像綻開的白蘭花,蕩漾著憧憬和愉悅。
哪似現在,眼睛里絲絲縷縷全是憂郁和哀傷。
丫頭沒坐過飛機,連沛縣城里的那趟慢車都沒坐過。
在丫頭慣常印象里,沛縣城里開的那趟火車就已經夠快了。丫頭跟娘去縣城的時候,經常在鐵路道口見到:就像一塊巨大的不知疲倦的鐵,好多次,還沒容她數清楚幾節車廂呢,就咆哮著呼呼啦啦地穿過去了。比村里的拖拉機都快。要是比它還快,那這高鐵得快到什么樣子啊?
丫頭想象不出來。
丫頭喜歡火車,喜歡火車墨綠墨綠的顏色,喜歡火車一格一格的窗戶,喜歡火車吭哧吭哧的聲音,喜歡……丫頭沒有事的時候就想,那些坐在火車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吃飯、睡覺、打牌、看書?小朋友坐在車上鬧不鬧大人?從那以后,丫頭跟娘一樣,天天盼著爹修的那條鐵路能趕緊鋪好。
“娘說的是真的嗎?”
“這次是真的了。”娘說,“你爹參加鋪的那條鐵路通了,明天開行第一趟車,咱陪你爹一起去坐坐。”娘的眼里滿是淚花:“這下,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娘說完,緊閉雙唇,使著勁兒把哽咽咽下去,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涌出來,亮晶晶地擠在眼圈邊上,一會兒功夫兩顆大淚珠離開眼睛,順著兩頰流下來。
丫頭爹是鐵路上的橋梁工,主要工作就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見天待在荒郊野外,常常半年一年都難得跟家人見一回面,很辛苦。
大約是兩三年前吧,上級決定將他所在的工隊調到已開工的高鐵工地去參加會戰。這下可把他給樂壞了,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進工地前,丫頭爹回了一趟家。
丫頭記得,那天爹很晚很晚才風塵仆仆地回到家,一進門就拉著娘的手,興高采烈地說:“丫頭娘,這下好了,我們隊也被調去建高鐵了。以后丫頭長大了,俺也能自豪地拍著胸脯跟她說了:‘丫頭,知道不?高鐵,你爹建的!”
鄉下封閉,丫頭娘自己帶著孩子,還要伺候爺爺奶奶,還有好幾畝地,能填飽肚子,能種上莊稼就不錯了,哪有時間看報紙看電視?所以,爹的這些話與她來說無異于對牛彈琴:“啥子是高鐵啊?”丫頭娘問。
丫頭爹說:“高鐵就是高速鐵路,一小時能跑幾百公里,從北京到上海四五個小時就到了。快趕上飛機了!”
丫頭娘就問:“飛機跑幾個小時?”
丫頭爹搖搖頭:“……不知道。”
丫頭娘吃吃地笑了。
丫頭爹在家待呆了一天,就匆匆忙忙趕回了工地。
由于高鐵建設工期緊、任務重,爹一猛子扎下去大半年都沒能回家。
丫頭放寒假時,娘帶著她去看爹。其實丫頭娘自己也想看看那被爹吹得神乎其神的高鐵到底是啥樣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建設指揮部,人說:“你爹到工地去了,這就喊他回來,讓你們娘兒倆在屋里等一會。”誰知這一等就是一大半天,連午飯都是工友們給打來的。
這天冷極了,凜冽的寒風卷起沙塵在天空中肆虐,四下里一片昏暗。
娘憂心忡忡地說:“你看咱娘兒倆躲在生著爐火的屋子里都凍得直跺腳,真不知你爹在無遮無攔的工地上是怎么受的。”
丫頭娘走出屋伸長脖子向遠處眺望。正是黃昏時分,圓形的太陽不知怎么回事也變成半圓形的了,光芒也遠不像平日那么刺眼,云在微弱的太陽光照射下,顏色由原來的火紅變成橘紅。目力所及之處,但見天是紅的,山是紅的,人是紅的,影影綽綽似乎有個人影好似丫頭爹,威風八面地在一面紅旗下站著。風一吹,仿佛能聽得見衣裳和紅旗都呼啦啦地響。
“丫頭,該起床了,再晚就趕不上車了。”把一切收拾停當,丫頭娘喊道。
其實,丫頭娘起這么早也沒什么要收拾的,就是心里有事,睡不著。
沛縣城里沒有高鐵,想坐就得到徐州城里去坐。但前提是必須要先趕到沛縣城。為了能趕上沛縣城開往徐州城的長途汽車,他們黑漆漆就動身了。從村里到沛縣城35.2公里,是村里的拖拉機送的她們娘兒倆。丫頭娘本來也是要拒絕的,支書很有氣魄地說:“哪能事事都聽你的,那還要我這個支書做什么?讓村里的拖拉機送你,就這么定了!你要記得,丫頭爹不僅僅是他們鐵路人的驕傲,也是咱們村的驕傲,也是咱們沛縣人的驕傲!”那一瞬間,丫頭娘驚訝地發現,支書的眼里竟也蓄滿了淚水。丫頭娘剛轉過身,支書又說:“還有,從今往后,你家里的事,就是咱們村的事,就是黨組織的事!”
行囊很簡單,丫頭背了一個書包,里面裝著娘頭天晚上烙的一摞子餅,還有兩個裝得滿滿涼開水的可樂瓶子。丫頭娘挎了一只竹籃。丫頭沒有問,但她知道,籃里放著的是爹的骨灰。
將丫頭爹的遺體火化完,丫頭娘沒有接受單位安葬的建議,說:“丫頭爹這輩子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參加了高鐵建設,不讓他坐一回,黃泉之下他閉不上眼啊!”
丫頭娘把丫頭爹的骨灰帶回了家,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對著骨灰盒念叨,家長里短的什么都說,當然,末了忘不了跟他說一聲,隊里還沒來電話,看樣子高鐵還沒修好,你耐心地等著吧,到時候一定陪你去坐一回。
出門時,娘四處打量著屋子,淚又流出來了:“丫頭爹,天天嘮叨著要去坐高鐵,這個夢今天要成真的了……丫頭爹,你再看一看咱們的家吧,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娘的話,又讓丫頭想起了上次見爹時的情景——
那天,爹一直到更深夜靜才回從工地回來。丫頭和娘一直沒睡,坐在燈下等他。當他氣喘吁吁地跑進指揮部辦公室的時候,丫頭竟一下子沒認出這個灰頭土臉的男人居然是爹。
爹的頭上歪扣著一頂破柳條帽,又寬又厚的安全皮帶緊束在已經辨不出顏色的舊棉衣外面,長筒靴上濺滿了黃泥巴。雙頰也塌下了,鬢部和下巴上胡須邋遢,疲憊和操勞讓他明亮眸子罩上了密密麻麻血絲。
看見她們娘兒倆,爹顯得手足無措。說:“你們娘兒倆怎么來了?”
丫頭聽得出,爹的嗓子嘶啞了。
娘的心當下就酸了,含淚笑道:“我們怎么就不能來?你也不算算你有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爹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工期實在太緊了。”
雖然爹說起話來有說有笑的,可娘總覺得哪點兒不對勁,有時抬抬手都要皺下眉頭。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娘說著伸手就去捉爹的胳臂,爹一閃身,立刻疼得大叫了一聲:“哎呦——”
娘沒再容爹掩飾,不由分說地撥開爹的棉衣領子,往里一看,一下子就怔住了。后背不知什么時候受的傷,內衣和傷口都黏在一起了。娘一邊蘸著溫水給他泡開結在傷口上的內衣,一邊止不住地眼淚叭噠地滴在爹的背上。爹滿背的累累傷痕讓娘無暇多想,就從背后緊緊地箍住了他,把頭貼在他的脊背上放聲大哭起來:“丫頭他爹,你怎么傷得這么厲害啊?怎么這么不注意?為什么不去醫院看看呢?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和丫頭怎么過啊……”
“沒事的,哪有你說得這么嚇人,我怎么可能這么不經事啊!”爹輕輕地拍著娘的手,寬慰她說:“不是我說,丫頭娘,你到高鐵工地上去看看,工友們哪一個身上不是疤痕累累新傷摞舊傷?哪一個對父母對妻兒不是懷滿了歉疚?你還記得咱們結婚時給咱證婚的那位老隊長嗎?本來,再有一個月就到退休的點了,領導已經批準讓他提前回家休息了。這時,上面決定調我們隊上高鐵建設工地。老隊長一聽,說啥也不愿意回去了,堅決要求跟大伙一起會戰高鐵。他找到領導說,我鋪了一輩子鐵路,這眼看就退休了才遇到這么一個前無古人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我能錯過嗎?哪怕就是到高鐵工地上干一天呢,回到家俺也能拍著胸脯跟村里的人說:高鐵,俺鋪的。領導拗不過他,就同意了。建設工地不說你也能想象到,整天風里來雨里去就不說了,連吃飯也是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再加上高鐵建設是百年大計,科技含量高,質量要求高,施工難度大,老隊長跟我們一樣早來晚歸,一樣肩扛手抬,一樣精雕細琢。沒一句怨言,勁兒比我們年輕人還足。”
爹抬起頭,滿含著淚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仿佛能望得到遠處的山巒,“就在上個禮拜天,我們正在一個山口架梁,突然暴風雨夾著拇指大小的冰雹鋪天而下,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響,砸在身上生生作痛,肆虐的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此時正是落梁的關鍵時刻,140噸重的橋梁吊在空中,如果不能快速就位,很可能造成機毀人亡。老隊長站在一個山坡上,一手拿著話機,一手舉著小旗,冒著雪花冰粒,不顧腿腳凍僵,整整站了兩個多小時,指揮著大伙終于把橋梁穩穩地落在橋墩上。就在大家伙齊聲高呼的時候,老隊長卻雙膝一抖,軟軟地仰面倒在了雪地上……在整理老隊長遺物時,大家伙看見箱子里那一摞摞的病歷,一沓沓的假條,一瓶瓶的藥片,才知道這個天天有使不完的勁兒的老頭兒半年前就已經是癌癥晚期了……”爹用袖子擦了擦淚流不止的眼睛,哽咽地說:“老隊長臨終前說,能參加高鐵建設我死而無憾了,明天下地獄,我也能閉上眼了。老隊長唯一的要求就是把他的骨灰埋在高鐵線旁,要親眼看看,他親手鋪設的高速鐵路到底能跑多快……聽見老隊長的話,在場的人全都哭了。給老隊長送葬那天,大家伙面對老隊長遺體舉手莊嚴宣誓,哪怕豁出這百十斤也要確保高鐵按期完成!那天下午,整個工地的人都在高唱著大家伙自己改編的歌曲:娘啊,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高鐵旁,將兒的墳墓向東方,讓兒看列車駛如飛,聽那汽笛在歌唱……”
爹的話沒說完,娘這邊早已是泣不成聲淚流成河了……
窗外的風聲如泣如訴,丫頭感覺到有一股無端的悲涼莫名地掠過心頭。
丫頭跟娘原準備到工地看看爹就回去的,可娘兒倆一住就是三天,把爹的和叔叔伯伯們身上的、床上的、盆里的、柜里的里里外外全都縫補漿洗了一遍才回去。
那天,爹把她們娘兒倆一直送到車站。
“我知道你干的是件大事,我會帶好丫頭的,家里和地里的事也都不要你操心。俺娘兒倆不會拽你的后腿。可你也要——”臨別時,丫頭娘拉著丫頭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千千萬萬照顧好自個兒,我和丫頭不能沒有你……”
爹摩挲著丫頭的頭,笑著寬慰娘:“放心,不會有事的。我也不能沒有你們!”
丫頭和娘到達徐州高鐵站時,丫頭爹單位里的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原先的副隊長現在已經接替了丫頭爹的隊長位子,丫頭娘認得他。
“嫂子一路上辛苦了!”他指著身后的幾位工友說:“聽說你們娘兒倆要陪隊長來坐高鐵,大家伙說什么都要來陪隊長一程,可工地上實在走不開這么多人。劉復學和董向華找到我說:他倆的命就是用隊長自己的命換來的,不陪這最后一程,這輩子都不能安心。嫂子,今天就讓我們幾個一起陪陪你們一家吧。”
丫頭娘的眼圈又紅了,“勞累你們了!”
“嫂子客氣了,咱們進站吧。”
丫頭娘微微鞠躬:“那就太感謝你們了。”
建設工地,丫頭娘兒倆與爹一別又是大半年杳無音信。
這晚,丫頭吃完飯在燈下自習,娘不知怎么了,收拾罷碗筷就在里里外外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心事重重的。攪得丫頭也跟著靜不下心來。
“娘,你干嗎呢?還讓不讓我做作業了?”丫頭心懷不滿地說。
娘坐到了丫頭的對面,憂心忡忡地說:“丫頭,娘這一晚上眼皮老是跳,跳得我心驚膽顫的。唉——”娘長嘆了一口氣:“你爹好長時間沒給家里來個信了,該不是你爹那兒有啥事兒了吧?”
丫頭笑了:“娘,別老是疑神疑鬼的,老師說了,拜鬼求神是愚昧無知的表現。”
娘笑了,說:“但愿是我想多了。”
果然這天后半夜,丫頭家的門被村支書敲響了。
“丫頭娘,快起,丫頭他爹那兒來電話了,你趕緊到俺家里去接。”
村子里,就村支書家一部電話。他家的電話號碼村里家家都記得,可村里人有一分容易誰都不去他家打。不是不想去,實在是支書婆娘那張臉子太難看。至于支書屁顛屁顛地親自去喊人到他家接電話,那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丫頭爹幾次想給家里裝一部電話,都被丫頭娘給攔下了。她總覺得花那個錢不值,又沒啥當緊的事。還不如留著這錢給丫頭選好學校用呢。這次,支書破天荒三更半夜跑到丫頭家喊人去他家接電話,且還破鑼嗓子喊得山響,村里的人聽見了直在心里犯嘀咕:“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沒多久,丫頭娘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從支書家里傳出,直刺云霄。
當下,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丫頭家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從夜里接完電話,丫頭娘就沒睡,就這么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流淚,一聲聲壓制的、苦楚的唏噓,從她靈魂的深處艱難地一絲絲地離析出來,分布在屋里,織出一幅暗藍的悲痛。
當她的淚水快要流盡的時候,來接她和丫頭的車也到了。
路上,司機告訴丫頭娘:這段時間連降暴雨,上游的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庫突然發生了決口。憤怒的洪水掀起了萬丈狂瀾咆哮著撲面而來,也就是眨眼之間,昔日人聲鼎沸的工地霎時變成了惡浪滔天的海洋。最要命的是,從上游漂流下來的樹木很快便把剛剛修造好的鐵路橋的橋洞給卡住了,如果不及時弄走,飛流直下的洪水很快就能把這座橋連墩子都翻過來。剛剛從水中爬上來的丫頭爹敏銳的發現了這一險情,一轉身又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滾滾激流中。他一面組織隊友順流疏通,一面還要保護大伙的安全。突然一陣濁浪涌來,丫頭爹和兩名工友被掀入激流之中。按丫頭爹的水性他完全能夠游到旁邊的樹上求生,但他沒有,他考慮到水中還有自己的工友,“水中有人嗎?”他邊游邊開始尋找,突然,他聽到不遠處有微弱的呻吟聲:“隊長……我……是劉復學。”丫頭爹聞聲奮力游到劉復學身邊,抓住他的胳膊游向不遠處的樹叢。但是,劉復學已無力爬到樹上,丫頭爹也筋疲力盡。丫頭爹邊游邊鼓勵小劉:“一定要頂住……我們會沒事的!”正說著,一個浪頭打來,丫頭爹借勢用肩膀把劉復學頂到樹上。“隊長,太危險,你也上來吧!”劉復學擔心地高喊著。丫頭爹擺了擺手,再次游向激流中尋找落水的工友。這時,丫頭爹又聽到有人高喊:“救救我!”丫頭爹循聲望去,看見工友董向華正在水中時沉時浮,丫頭爹奮不顧身地游向董向華,一把抓住他的手,拖著不顧一切地向岸邊游著,一米、兩米……終于游到了一棵樹旁,丫頭爹猛力一推,董向華就勢抓住了樹枝,而丫頭爹卻被一個巨浪卷得無影無蹤。等到同志們找到他時,已經不省人事了。眼下,正在地方上一家醫學院附屬醫院搶救。
丫頭跟娘趕到時,丫頭爹已在彌留之際,正是靠著輸液和氧氣才維持到現在。
丫頭娘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難道他就這樣跟我們娘兒倆永別了?
副隊長看見丫頭娘,剛喊了一聲“嫂子……”眼淚嘩嘩就在臉上淌,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醫生告訴丫頭娘,由于他極度勞累,導致心力衰竭,肺部大面積出血,情況非常危險。
“就沒有一點兒辦法了嗎?”丫頭娘幾乎在祈求醫生道。
醫生搖搖頭,“除非有奇跡出現。”
或許丫頭爹聽見了丫頭娘跟醫生的對話,他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身體還輕微地動彈了一下。
“是……丫頭來了嗎?”丫頭爹嚅嚅地說。
“來了,來了。”有人趕緊把丫頭往前面推。
丫頭戰戰兢兢地走到爹的病床前。
“丫頭……爹要是不在了,要聽娘的話,好好學習……”
丫頭娘一路上都在流淚,這時倒堅強起來了,強忍著淚說:“看你在說什么?不會有事的。你不是說好了嗎?等高鐵建好了,還要帶俺和丫頭一起去北京呢!”
病房里,一片蕭瑟肅穆。
丫頭爹搖搖頭:“看來……不行了,丫頭娘……想求你一件事——”
丫頭娘點點頭,“你……說。”
丫頭爹深情地望著這娘兒倆,竭力想使臉上的肌肉凝結成一個笑容,遺憾的是,他已經失去了指揮千軍萬馬的威力,連面部的肌肉都開始背叛他了,但那雙疲憊的眼睛卻依然執著地閃爍著希望和期待的光芒。“我走了……把我也埋在老隊長旁邊吧……我想陪著老隊長一起看車來車往……”
“……”丫頭娘哽咽著,沒說出話來。
丫頭爹的眼睛已經沒有了光澤,可他還在努力的梭巡著。
副隊長看見了,站前一步,“隊長,你還有什么要交待的嗎?”
“我……我……”丫頭爹已經說不出話兒來了。
“隊長,你放心吧……你常跟我們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論遇到再大的困難和麻煩,我們都一定會按期完成任務的,絕不會后退一步!”
丫頭爹大概是想說“好”,可是嘴還沒剛張開呢,一口濃濃的鮮血“噗——”地噴了出來……
“轟”的一聲,天一下子就塌了,塌在地上,把地砸出了一個天大的坑。
丫頭娘先是大驚失色,繼而天旋地轉,一下子就栽倒了。
丫頭仿佛傻了一般,木然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直到看見叔叔伯伯們落淚飲泣的時候,才突然間淚如雨下,發了瘋地叫了起來:“爹——”
在場的全是身材魁梧的精壯漢子,聽見了這令人肝腸寸斷的聲音,沒有一個不失聲痛哭……
列車啟動,瞬間疾駛如飛。丫頭娘一驚,望望車窗外一閃即逝的城市、街道、工廠和樓房,忙不迭地說道:“丫頭她爹,你快看看吧,開車了。這車真是快,果然就跟你說的一樣,比飛機還快呢……”
上車后,大家自覺就把靠近車窗的那個座位讓了出來,讓丫頭娘依窗而坐。丫頭娘沒有客套。她在座位上坐下,鄭重其事地把竹籃放在小桌上。然后開始不厭其煩地把看到的每一處她認為是稀奇的景觀念叨著跟丫頭爹聽。兩只紅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車外,生怕漏掉一處。
“丫頭爹,鉆山洞了,這山洞修的真長,你抽袋煙都過不去……丫頭爹,曲阜到了。我記得你說過這個地方,你說是孔圣人住的地方……丫頭爹,過大橋了,這座橋修得也長,比咱縣那座運河大橋還長呢……丫頭爹,濟南到了。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在這兒架黃河大橋,你丫頭來看你,你還專門請了一天假帶俺娘兒倆去看過大明湖、趵突泉呢……”
從徐州發車始,一直到北京,一路上,丫頭娘嘴里就沒閑著,始終在念念叨叨。期間,除去叮囑丫頭把水拿出來跟叔叔們喝以外,沒說過一句多余的話。
上車之前,隊長曾專門安排董向華買了一大包綠茶、紅茶、礦泉水和面包等,一看丫頭從包里掏出的是自家烙的餅,可樂瓶里裝的是自家燒的水,幾個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再也不好意思往外拿了。
“丫頭爹,北京到了,咱就要去看天安門了!”
車快到北京站時,丫頭娘悄聲地跟丫頭爹說,然后,面色平靜地挎起竹籃,跟著一行人下了車。
隊長事先就安排好了一輛車等在了出站口,直接把他們送到了天安門廣場。
天安門,中國古代最壯麗的城樓之一,在過去的若干年里,無論是丫頭還是丫頭娘,都和它只在電視里和課本上見過面。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就是在這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并親自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紅旗。
丫頭無限深情地望著,然后又轉過臉,貪婪地望著對面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人民大會堂、中國國家博物館……望著,望著,大家突然聽見一聲哭泣,那是一種一邊強抑制著又終于抑制不了的哭,是一種情不自禁忘乎所以的哭。丫頭像一個在夜幕來臨時迷路的孩子那樣悲慟地哭著,她在哭自己,哭娘,哭驀然間消失了的親人,也哭她的茫然,哭她的一切的一切……她痛哭失聲地叫道:“爹,你說話不算數!你早說你帶我來看天安門呢,可你一聲不吭就走了……爹,我來了,你在哪兒啊?你在哪兒啊?”
新隊長也跟著泣不成聲地說道:“隊長,高鐵通了,你剛剛也坐了,跑了三百多公里呢。咱們隊這幾月就要轉到新的工地去了。你放心,不論到哪里,我們都一定會苦干、巧干的,絕不給你丟臉!你就安心地去吧。”
丫頭娘此時此刻已經欲哭無淚。悲痛在她身上,激起的已經不是眼淚,而是長久的沉默。她覺得自己心口上有一把鋒利無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剮著,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著。
聽見新隊長的這一番話,情不由衷地說道:“丫頭爹,我知道,這鐵路沒在你手里落成,你心有遺憾。這下不遺憾了吧?大家伙把你沒完成的工作干完了,把你沒實現的夢實現了……我和丫頭怎么辦呢?你在的時候,哪怕一年半載不回來,我這心里不慌,我知道,這個家的擎天柱就在那兒豎著呢!你就這么倒下了……往后,這地里的麥子青了,豆子熟了,草該除了,我跟誰去說啊……”
說著,兩滴淚從丫頭娘的眼里悄然滾落。
不知何時,丫頭已擦干了眼淚,她的小手緊緊地攥著娘的手,“爹,你放心吧。丫頭已經長大了,能照看娘了,從今往后我跟娘下地,給娘做飯。我也一定好好學習,等我大學畢業了,也和你一樣去建鐵路!”
丫頭娘把丫頭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三天后,在京滬高鐵線路旁老隊長的墓穴邊,悄然凸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上面載滿了長短不齊高低不均的野花,春風微蕩之中,花瓣像銀色的霜花,像透明的玉屑.像水洗的胭脂,每當列車通過,各色花兒就會隨風搖擺,散發出陣陣馨香。
在含苞怒放的萬花叢中豎立著一塊石碑,碑文寫道:
碧血付高鐵,無私無畏英勇獻身;
青山埋忠骨,為國為民雖死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