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娟
2017年6月,當復興號列車通車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位親歷這一歷史時刻的大學同學發來的信息,他說:“一瞬間好像在鐵道線路上飛馳的就是當年實驗室里的那個火車模型,我看到了夢想實現的樣子。”這條信息幾乎令我潸然淚下,時光跨越近三十年,我似乎聽到姚老師用一口濃重的江浙方言那么認真地說:“總有一天,你會看到夢想實現的樣子。”
二十多年前的1989年,我們從全國各地走進了那所西北一隅的鐵路院校,大學生活是從心底里揮之不去的因高考失利流落大西北的遺憾開始的,對于當時鐵路院校清晨出早操晚上強制晚自習的半軍事化管理,對于學校開設的滿滿的高中一樣緊張的課程充滿了抵觸。作為鐵道車輛專業的學生,我們在第二學期就開設了“鐵道車輛工程”這門課程,那時,我對于這樣的工科專業,對于這樣的專業課程厭煩至極。直到帶著一副用膠布纏著鏡架的眼鏡、瘦弱清爽的姚老師走進教室,翻開那本厚厚的教材,我才驚異地發現,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姚老師原來是這本全國鐵道車輛專業大學教材的編撰者。
姚老師雙手拿起這本教材,告訴大家說:“這本書,你們要一直學到畢業,這門課程中間有四個小設計和一個大的畢業設計,這門課程要教會你們以后吃飯的本領。”姚老師像對待幼兒園的孩子一樣讓同學們拿出來一張紙,畫出來自己心目中的火車車輛的樣子,大家哄的一聲都笑了起來,“火車啊,那還用畫嗎?就是那個火柴盒的樣子啊!”姚老師用一口江浙方言聲音不高咬字很重地說:“要有想象力啊,真的要有想象力的。”還是有男同學大大咧咧地說:“老師,我們將來都是要拎著小錘子修火車的,要什么想象力啊?”全班24名同學畫出火車車輛的差不多有10人,除了幾個中規中矩的火柴盒一樣的造型,也有我和另外幾位男同學畫出來的動畫片里日本新干線里的子彈火車。那時候,即便我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會覺得這樣的火車離我們的距離似乎就像距離太空一樣的遙遠。
姚老師在講臺上舉起我那張完全按照漫畫風格畫出來的圖紙,幾乎用了一節課的時間,給我們描述一輛通往未來的火車,他講得那么投入,那么認真,讓我那些對未來的期待就是拎著小錘子修火車的同學們幾乎都鴉雀無聲,在遙遠的1987年,在我們灰暗貧瘠、缺乏想象力的少年時期,在我們關于未來沒有職業設想沒有前途愿景的專業第一課,姚老師讓我們看到的是一輛輛充滿了奇思妙想、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科技含量的未來的火車,讓我們看到的是正在運行的德國磁懸浮列車、日本子彈火車。姚老師就在那些枯燥的車輛輪對和軸距等冰冷的專業術語之間打開了我們這些鐵道車輛專業的學生們看世界的窗口,作為一位師者,他成功地把我們引導到了學術的軌道上,他慢悠悠地說:“在這條專業的道路上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看到夢想實現的樣子,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圖紙你的小錘子一定會讓火車變得越來越快。”
真正開始課程學習的時候,才會知道這樣枯燥的專業有多難,這樣一位幾乎像一本鐵路大百科全書一樣的老師有多么認真和嚴厲,這樣一位把夢想當作使命的學者有多么執著的追求。每堂課,教材可能翻過去的只有一頁,我們的筆記卻有十幾頁,幾乎每個同學的手里都握著尺子、橡皮和鉛筆,隨時都會把一張已經完成的圖紙擦掉重畫。就是在這樣沉重的課業負擔中,我們迎來了第一次為期一周的車輛工程設計周,全班24名同學分為四個小組,每組同學共同完成一份設計圖紙。這樣的課程安排就像工作20多年后的今天迎來了國慶小長假般令我興奮不已,我把這樣的設計完全托付給了一位學霸,給自己安排了一次出游。在小組作業講評的課堂上,姚老師把我們組的設計方案評為優秀,把我的成績記為零分。我哭著去找姚老師,我一遍遍和姚老師描述我的努力和認真,我希望姚老師能原諒我這么一點點的小任性。我甚至搬來班主任老師和班長一起去找姚老師,姚老師絲毫不為所動,我0分的成績就那么清晰地記錄了下來。就是這個0分,讓我和班里所有的同學不敢再有絲毫的懈怠,我必須全力以赴拿到好成績才能保證最后的平均成績,我的同學們因為我領教了傳說中姚老師的嚴厲。這個專業這個班級的同學幾乎成了學校里最刻苦的一群同學,除了上課,我們的業余時間幾乎都待在車輛工程專業的沙盤實驗室里。
多年之后,我們重新回憶起大學生活,這個實驗室承載了我們那么多美好的記憶。留學歸來姚老師把自己的才華和夢想都投入到了教學車輛專業的教學中來,他親手建立起來的幾乎是全國鐵路院校第一座、最有藝術氣息的模擬鐵道運輸沙盤實驗室,在那座大型的沙盤里,有途經沙漠高原、寒地凍土各種地形地貌的鐵道線路,那些運行在鐵道線路上的火車模型有各種可以變形的、可以隨意組裝編組數量和載重的車體,甚至車站的站舍和綠化都是精心設計的。這個實驗室經常會有其他專業的同學來測試一些數據,準確地說,這個沙盤實驗室就是一條成熟運行的京哈線。作為車輛專業的學生,我們就是在這個實驗室里體會到了車務、機務、工務、電務、車輛五大體系協同作戰,才會有鐵路大動脈的暢通無阻。
就是在這樣的緊張忙碌中,班級里24名同學都以優秀的成績完成了兩年半的大學專科車輛工程專業的學習,我們告別了令我們無比敬重、無比懼怕的姚老師,告別了大西北的母校,奔赴了各自的工作崗位。
真正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才知道姚老師最初告誡我們“堅持專業”的道路有多苦。我的同學們有的走進了車輛廠組裝車輛的流水線,有的走進了滿手油污拎著小錘子的檢修工人的行列,設計和夢想遙遠得無從提起。
10年后的同學聚會,我的那些散落在千里鐵道線上的同學幾乎都成了車輛專業技術骨干人才,無論是在工廠還是行車部門,同學們扎實的技術功底幾乎贏得了所有同行業的口碑,在專業領域的堅持和執著,讓他們的事業道路踏實有序。回到學校的我們和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姚老師一起在沙盤實驗室合影留念,古稀之年的姚老師使勁握著我們的手,說出來的話依然是要堅持和努力。
20年后的同學聚會,我的那些在專業領域堅持下來的同學們和我們的鐵路、我們國家一起經歷了中國高鐵從無到有,經歷了車輛技術的引進改裝到自主研發,那個曾經認定了自己要拎著錘子修一輩子火車的同學,他帶領著他的團隊全程參與了第一條動車組的運行測試。聚會時他帶著一輛自己親手制作的、鐫刻了我們全班同學名字的動車組模型送給了母校,送給了以姚老師名字命名的實驗室,在那個沙盤實驗室里我們這些人到中年的學生鞠躬落淚,我們多想告訴姚老師,我們依然堅持在這條專業的道路上,辛苦卻又充滿希望,無助卻又充滿力量,仰望星空,我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實現老人家當初描繪的夢想,我們的國家僅僅用了10年的時間,我們幸運地承載了幾代人的夢想,奔跑在這條充滿希望的路上。
2018年,我的同學帶著兒子乘坐復興號,從濟南西站上車,一路向西,直到西北邊陲我的母校,作為鐵路人的后代,父子倆成為跨越29年時光的校友。我的同學一遍遍和兒子講述我們大學里的第一課,講述我的0分作業,講述姚老師的沙盤實驗室。
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期待,有一天,我們乘坐復興號回到母校,回到姚老師的實驗室,我們要告訴姚老師,我們在努力奔跑的路上,幸運地看到了夢想實現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