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
成都市金牛區的茶店子是教育家、作家兼出版家、社會活動家葉圣陶先生(1894—1988)曾經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葉先生于民國時期對中學語文教學的調查研究和改革就是從這里出發的。
當時正值全民族抗戰時期,全國內遷學校很多,各地教學五花八門,深淺不一,存在嚴重的教學不規范、教材不統一,師資良莠不齊、學生作習隨性的問題。如何進行改革,如何規范全國國文教學——是當時一批有責任心的教育家所思考的問題。
葉圣陶在茶店子為教學改革所做的工作
全民族抗戰之初,葉圣陶一家由上海輾轉來到四川樂山。葉先生其時受聘于內遷的武漢大學,并繼續主持開明書店的編輯工作,主辦《中學生》雜志。到了1940年夏,先生受四川省教育廳之邀,離開武大,只身一人先行來到成都。當時,因為他的兩個孩子“二官”“三官”還在樂山念書,夫人胡墨林所帶畢業班也尚未畢業,所以一家人未能隨行,至來年寒假方舉家搬遷。葉先生來蓉后,受聘任教育科學館(負責全日制學校教育、指導)專委會委員、視察員,工作地點就在茶店子的四川教育科學館內。從1939年起,日本侵略者開始轟炸成都,機關、學校紛紛遷往郊外或郊縣,教育科學館就遷到今天茶店子正街安榮大酒店的位置,成都縣民眾教育館(負責民眾掃盲和群眾文藝工作)則遷到茶店子橫街口、后來的金牛區文化館所在位置。
葉先生到任后,除了館內的一些工作外,更多的時間是到附近的一些學校演講、授課和“視學”。他曾到成都私立大同中學(劉文輝任董事長,1956年該校改名為成都市二十中)聽過課,這里的師生也有幸聆聽過他的教誨。不久,他便發現國文教育中的種種不規范與陳規陋習,于是,決定作一次更深入的調查,有的放矢地為語文教學作一些變革建議,地點便選擇在成都西北方的四個縣——崇寧(古縣,治所在今唐昌鎮,1958年撤銷)、彭縣、灌縣、郫縣。對于這次旅行式調查,他在《成都近縣視學日記》里是這樣表述的:“那次旅行為的是調查中學的語文(當時叫‘國文)教學情況,當時我在四川省教育科學館任事,想對語文教學提一些改進意見。”
1940年11月21日,葉先生在既無向導、又無陪同或隨從的情況下,只身一人從茶店子出發,開始了這次歷時半個多月的調研之旅。這次調研,葉先生白天黑夜連軸轉,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還跑了四縣的十三所中學或男女生中學部。后來在記述這段歷程時,葉先生饒有風趣:“這樣別致的旅行,我一生中就只有那一次,因此,重讀這半個多月的日記,竟像聽別人說古似的,覺得頗有興趣。”有人評價葉先生虛懷若谷,平易近人,辦起事來剛強果斷,認真負責。從他這半個月的“視學”、調查中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出來。
白天,葉先生每到一處就自報家門尋上門去,不用客套,說明來意后就直接了當地沉入到課堂中去聽老師講課。他要由點到面盡快了解全川乃至全國的教育狀況、教育學術水準。葉先生不僅上午對各年級有選擇地聽上兩三節課,下午還會接著聽;聽課完畢,又索取各年級二三十本學生的作文去閱讀。先生之認真,從他看學生作文就能感覺到。他一是要從作文中看出學生所學內容,掌握知識的程度,以及作文水平;二是要從中看出老師在批改作業時的糾錯能力和評語水平。這次著實讓葉先生發現了諸如“改筆殊草率,似是而非之語均得通過,且有佳評”“改筆極潦草,誤字、不通句多未指出” “錯字之未盡剔出,勉強語句未盡修正,與他校同”的不少問題。
葉先生既為知名作家、著名教育家,此行且代表省廳到基層調研,但在他身上卻看不出一點官僚習氣。所到之處他不需要迎來送往,工作到了飯點,他會自覺地辭出,一人來到街上找家面館,隨便兩碗面條或抄手打發了事;若要往下一個點去,他會自己雇輛“雞公車”, 即刻上路。然而,對老師或學校所求,他是有求必應。學校有時會請他為學生講課或為全校演講,在喉嚨不適的情況下他也不會推遲,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責任和義務;所到之處,都會有他的“粉絲”,同學索要簽名和題字,他都會盡量滿足,直寫到手發酸,在老師的干預下方得罷休;對老師、同仁和青年愛好者的探訪、請教,他也從來不拒絕,哪怕談到深夜,他也不會主動逐客,讓到訪者受益良多。這就是葉先生虛懷若谷,平易近人的另一面。
夜里,無論多晚,葉先生都有一個習慣,睡覺前必須把一天之事作個記錄,把一天的工作做個梳理,小結于一邊;若有書信來,必在當天回復。那時,小旅店為了節省,一般晚上都不提供電燈;若要工作就需客人自備蠟燭。遇到這種情況,葉先生也不與人計較,自覺在歸途時攜上一兩支“僧帽牌”洋燭,來完成夜里所需做的事情。就這樣,半月的調研結束時,葉先生的調查報告和建議意見也就出來了。葉先生在結束調查的頭晚有篇日記是這樣記述的:“燭光下續作昨文二百言,全篇完成。每夕寫一點,借遣客中孤寂,居然了卻一筆文債,亦一快事。即謄正之,后日到蓉即可交卷。”
在近代文壇上,葉圣陶和朱自清是從教師隊伍中走出的兩位著名作家。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也堪稱文壇的一段佳話。在朱自清眼里,“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雖然他是朋友口中的‘老先生,但這種‘老 卻亦師、亦兄、亦友;他始終是朱自清、延陵等人最可親的朋友。”
葉圣陶和朱自清相識于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兩人曾經同在一起教書,同在一起創作,同在一起宣傳新文化運動、提倡新詩,并且一起創辦新詩刊物;甚至一段時間兩人還將居室合并,一間用作住房,一間卻用作了書房,真可謂心心相印,休戚相關。后來為了生計,二人各奔了東西,但情誼始終不斷,書信往來不止。全民族抗戰爆發后,朱自清隨校遷往昆明任了西南聯大教授,葉圣陶卻來成都任了四川教育科學館專門委員。然而,每個假期朱自清都會到成都探親(第二任妻子,成都人陳竹隱攜孩子在成都生活),也不忘到茶店子探訪葉圣陶這位老友,切磋交流學術、技藝,一起研究教學改革。四年間,兩人在成都合編了《文史教學》雜志,合編出版了指導中學生讀書寫作的《精讀指導學隅》《略讀指導舉隅》兩書(此兩書后被編入教育科學館叢書);后又合著《國文教學》一書,為后來的語文教學改革起到綱領性指導的作用。
當時,主持高等考試的考選委員會副委員長沈士遠說:“國文之技術惡劣,思路不清,本國歷史地理,尤多意外之笑話。”此言一出,引起廣泛的討論。教育家蔣伯潛在出版于1941年的《中學國文教學法》的序言中也感慨道:“現在中學生國文程度值一般的低落,幾乎成為大眾公認的、無可諱飾的事實。”與此相應,葉圣陶和朱自清在1942年合辦的《國文雜志》發刊詞中也這樣說過:“如果認真檢討我國的學校教育,誰都會發出種種不滿意之處;訓練不切實,教學不得法,是兩大項目。”不過,盡管兩人亦表現出對國文教育水平低落的擔憂,但指向卻不同:是奔著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而去的。正因為如此,二人在教學改革上都作了一些努力和嘗試。他們在編撰課本的同時,也在具體方法上做出示范。比如,1942年兩人合編的《精讀指導學隅》《略讀指導舉隅》,就分篇章進行語文教學的示范,且細致到如精讀應如何引導,而泛讀又該如何為學生做范本、序目、參考書籍、閱讀方法等等的指導。他們就這樣幫助學生,耐心啟發,讓他們明白對詩歌的學習應建立在理解、分析、研究綜合感受的方式上,而并非只是如舊學般記誦。不難看出,學生對于國民語文教育的“受用程度” 才是二人最在乎的問題,也是他們教育改革的關鍵。這個“受用” 是實際運用上的意義。時至今日,人們依然沒完全明白這個道理,信奉“背古詩就可上北大” 的“功祿主義”;而這種“功利” 態度有可能戕害學生的生命力和情感思維。
葉先生熱切地主張規范現代漢語包括規范語法、修辭、詞匯、標點、簡化字和除去異體漢字,又編纂和規范了出版物的漢字,規定了漢語拼音方案。他的教育思想對中國特色現代教育理論作出了具有獨創性、系統性的重要貢獻。這些思想和理論的建立,與他在茶店子工作這四年所作的調研和深層次的思考有著很大的關聯。
葉圣陶為什么選擇來到茶店子
或許有人會問,葉圣陶先生作為知名教育家,論他的才學,應該有大批的大學可選擇、可施教,可為什么偏偏就選擇了茶店子這地兒呢?我想當時葉先生面對全國混亂、落后的國文教學現狀,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以為唯有改革才是出路,于是便選擇到教育科學館來做研究。再則,葉先生除了是著名教育家和作家外,還是文學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他所兼任的職務和學術活動很多,常常往來于成都、重慶、桂林及云、貴之間,參與各種會議和學術交流,要約見、拜會的朋友不少,諸如顧頡剛、俞平伯、豐子愷、鄭振鐸、夏丏尊、傅彬然等社會名流。葉先生與他們有著共同的追求,他們也有書需要葉先生編輯出版。到1942年,葉先生已身兼開明書店、文供社、《國文雜志》等多家出版社和雜志社的主編或編輯工作。在這種情況下,他感覺大學的教學任務會束縛他的手腳,因而未去大學任教。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葉先生社會活動這么多,待在陪都重慶不是更好嗎?因為重慶顯然便于與上流社會交流,也便于掌握時局政治,及時獲得信息。但在葉先生眼里,卻怕重慶太功利,太浮躁,不適合沉下心來做研究、做學問。他經過考量,認為茶店子這地最好,離城不遠,恬靜安逸,生活也方便,更有教育科學館對口且自由。正如他在一篇日記里所言:“彬然朋友帶的龍井茶及內江糖食。此茶久未嘗矣,沖飲一杯,無上享受。遂剪燭雜談,君所言政界、學界、文藝界情形皆余(我)所不知。余處成都郊外,一切不知,真如在世外矣。”恰恰是茶店子這個世外,澄靜了先生的心靈,清晰了他的改革理念。在茶店子時期,葉先生可謂碩果累累,編撰并出版了不少有關國文教學的書籍和文章,指導和引領了國文教學改革的方向。
下面摘錄幾段葉先生寫在1942年的《日記》,可見葉先生在茶店子日常工作的一斑:
4月20日 星期一 到館,復子愷一信。看教廳囑審稿《大中理解》,又看馬長壽君所贈《四川古代民族歷史考證》一長篇,馬是研究西南民族問題的。
4月21日 星期二 《國文雜志》由其主編,并為文供社撰一《國文手冊》。于是余可家居執筆,不必復路茶店子,此亦余所愿,然改變生活方式,一時亦未敢徑即決定。
4月22日 星期三 到館,續作進度表,伏案竟日,將初中部分草畢。
4月27日 星期一 到館,續作進度表,伏案竟日,將初中部分擬成,其中高中部分須少緩著手。
4月29日 星期三 到館,校書記所抄《初中國文進度表》,并作《中教》之征稿信。看彬然之文供社所編《初中國文》稿兩冊。歸來續看彬然之《初中國文》稿一冊。
從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葉先生在教育科學館的工作是繁忙的,伏案工作一干就是一整天;先生的工作態度又是嚴謹的,本來有些文字工作可在家中就完成,沒必要老往館內跑——但先生認為,要破了這樣的規矩,哪怕像我這樣有特殊身份的人也沒這個權力。
幾年的工作和生活經歷,讓葉先生對茶店子的一草一木也有了感情。他后來在《談成都樹木》一文中有這樣的描述:“我在新西門住過兩年(另在陜西街住過),又常常往茶店子,從田野間回來,幾株中意的老樹已成熟朋友。”
另外,葉先生還將這里視為第二故鄉。1961年,他以教育部副部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的身份來成都視察。這次他是為新中國的教育改變而來。這次他特意回到位于茶店子的二十中來回味、來找尋過往。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4月28日 晨九時偕張、楊、馬三位共出老西門,至茶店子。沿路景色,仿佛猶能記憶。……入二十中,觀語文課兩節。”這次活動,葉老言之是不帶任何任務,到哪兒都比較隨便,一切是放松后回家的感覺,所以連日記都記得隨便。對此行,他在《成都雜詩》首篇中有這樣的抒懷:
慈竹垂梢見異裁,護溪榿木兩行栽。
成都郊景常縈想,第二故鄉今再來。
葉先生是蘇州人,一生遷居過無數地方,不乏帝王之都北平和十里洋場上海這樣的大地方。然而成都茶店子卻被先生稱之為第二故鄉——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在葉先生心中,茶店子是一處不可或缺的人生“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