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津濤

自有皇(王)權,即有御醫。按常理,御醫代表的是國家最高醫療水準。但實際情況是,因為制度原因,御醫們的醫術,通常都不高明。
比如,伴君如伴虎,“獨到見解”常常等同于自招禍端。
據《明史》記載:明仁宗朱高熾做太子時,其妃張氏“經期不至者十月”,御醫會診,一致認為張氏有孕,向太子道賀。唯有一位名為盛寅的御醫,認為張氏其實無孕,而是有病,并開了一副可能導致墮胎的“禁藥”。張氏病情加重,無奈之下要求一試盛寅的藥方。朱高熾遂一面命人將盛寅關押,一面令張氏服藥;若張氏發生危險,即將盛寅處以“磔死”酷刑。萬幸張氏服藥后痊愈,盛寅也保住了一條小命。
并不是每個御醫都有盛寅這種好運。同治皇帝死后,太醫院院判李德立等,均被“革職戴罪當差”。光緒皇帝、慈禧太后死后,太醫院院使張仲元、御醫全順等,也全被革職。
歷史上甚至還發生過御醫因擔驚受怕而自喪性命者。
嘉靖年間“壬寅宮變”,明世宗差點被宮女楊金英等人勒死。太醫院院使許紳奉命急救,將皇帝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明世宗前腳封賞許紳為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后腳許紳就病重將死。許在遺言里說:“吾不起矣。曩者宮變,吾自分不效必殺身,因此驚悸,非藥石所能療也”。意思是:我活不了啦。之前急救皇帝時,自知若救不回來肯定難逃一死,故深罹“驚悸”,已病入膏荒。稍后,許紳就病故了。
客觀醫療環境如此,為趨利避害、規避來自皇權的壓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熱衷于開無風險的補藥,而非治病之藥;樂于用“慢治”卸責,而諱言藥到病除、“從眾診斷”——隨大流,寄望于法不責眾,忌諱發表獨立見解等,就成了御醫們主修的職業技術。
再如,宮中醫療章程,對御醫而言是“既不任功,也不任過”。
清代民間醫生杜鐘駿,受人舉薦,入宮給光緒帝看病,曾很不解地問內務府大臣:“六日輪流一診,各抒己見,前后不相聞問,如何能愈病?”——當時,共有6名醫生,輪流給光緒帝看病,分別診斷、分別開藥,醫生們之間不許互通訊息。
這種規矩,很明顯是針對御醫“從眾診斷”這一自保之道而設。
針對杜鐘駿的疑惑,內務府大臣的回答是:“內廷章程向來如此,予不敢言。”杜憂心將來皇帝的病治不好,自己可能要負連帶責任,又找到工部尚書陸潤庠發牢騷:“我輩來此滿擬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來徒勞無益,希望全無,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似此醫治必不見功,將來誰執其咎,請公便中一言。”陸潤庠的回答是:“君不必多慮,內廷之事向來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過,不便進言。”杜鐘駿于是默然而退。
此外,因傳統醫學“千人千方”缺乏規范,用藥決策權最終往往只能歸于“圣裁”。
晚清名醫馬文植,受詔入宮給慈禧診脈后,開下藥方,先“呈內大臣、諸侍醫看過”,再“進呈皇太后御覽”。稍后,李蓮英傳旨,太后認為“馬文植所擬方藥甚佳”,“著大臣議奏應服何方”——要大臣們商議,究竟該用太醫院之前的藥方呢,還是用馬文植的新藥方。
大臣們回奏:“臣等不明醫藥,未敢擅定,恭請圣裁”。慈禧隨后頒布圣裁:“仍用太醫院方,明日同議,著馬文植主稿”——用太醫院的藥方,卻讓馬文植主稿,這“圣裁”,可謂和得一手好稀泥。
御醫無權決定最終的用藥,藥方的審核權在大臣和“圣裁”,尚不是違背醫療規律之最極端者。最讓御醫們手足無措的,是“圣裁”常常親自下手更改藥方。
慈禧太后和光緒帝,都曾按照自己經驗,命令更換藥方中的若干藥材。薛寶田等給慈禧太后議定藥方,呈御覽后,慈禧要求將藥方中的“續斷”改為“當歸”。光緒帝改動藥方更為頻繁,曾在御醫開的藥方中,擅自加上“乳香、紫花地丁、白芷”三味藥。光緒不喜歡“杜仲、菟絲子”,“凡醫生有用此二藥者,必圈去不用。”久病不愈令光緒帝對御醫極為不滿,故時常下旨,對御醫進行業務指導。他曾指示御醫,“斟酌立方,如生地、元參、菊花、桑葉等清涼養陰之品,每日稍佐二三味,以防浮熱時常上溢”。
作為傳統醫學的佼佼者,御醫的醫療水平究竟如何,有很多案例可供參考。
比如,劉聲芳在康熙、雍正兩朝當了30年御醫。有人研究了他留下的醫案,發現經治療后病情好轉的僅7例,效果不明或惡化的案例占了多數。一名正黃旗二等侍衛和一名宮女,在經劉聲芳治療后死亡,劉因此受到了罰俸等處置。劉聲芳后來被廢黜,是因為被雍正認為“不用心調治,推諉輕忽,居心巧詐”,沒能治好皇帝的病——當時,雍正長期服用丹藥,引起失眠、記憶衰退、神經質、食欲不振等癥狀,相當嚴重。平心而論,這種重金屬中毒,也本非傳統醫學所能診斷和救治。
鑒于傳統醫學的局限,現代醫學自西方傳入后,清廷也開始對太醫院進行改革,選派留學生出國深造。
1906年,太醫院初步制定計劃,設立學堂,招收新生,讓他們先學“中西參用之醫學”,再派到國外深造。1908年,發生光緒帝驅逐御醫事件,因認識到“中國醫理相延古法,并非專門科學”,太醫院加快了選派留學生的腳步。按太醫院的計劃,留學生回國后,“本院醫務逐加改定,分設中西二科,以冀克收完全效果”。可惜的是,計劃尚未落實,清朝就滅亡了。
1924年,溥儀被驅逐出宮,中國最后一批御醫們回歸民間,成為普通郎中。此后,這些前御醫們及其弟子,鮮少再有給大人物看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