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馨瑤
(1.西南交通大學,四川成都 611756;2.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 637000)
1985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拉辛戲劇選》,其后在2000年,桂冠出版社出版了《費德爾》,2001年,又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高乃依,拉辛戲劇選》,但是幾個版本中《費德爾》皆采用了華辰的譯本。由于缺乏資料,國內研究拉辛戲劇起步晚,從二十一世紀初期才出現一些討論《費德爾》 (Phèdre) 的研究論文,但是數量少,且研究角度比較單一,沒有跟上目前的研究熱點。然而,十七世紀的拉辛留下來的那些晦澀的技巧,其作品傳達的美學和道德并沒有過時,“他(拉辛的作品)生存了下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具有生命力,更多的被演繹,被研究?!保≧acine, 1974: 4)二十世紀后半葉,法國掀起研究拉辛的熱潮,很多文學流派都重新分析拉辛的作品,新舊文學理論以此展開斗爭,以證實其理論的有效性。
目前國內并沒有拉辛戲劇全集的譯本,只有幾篇著名的戲劇被譯成中文,如《昂朵馬格》(Andromaque)(1667),《費德爾》 (1677),《勃里塔尼古斯》(Britannicus) (1669)。關于拉辛的介紹也只在一些文學史中略有記載,但多數只是拉辛生平簡介及其作品的內容梗概。如《法國文學史》(鄭克魯,2003)《法國文學簡史》(吳岳添,2005)。二十一世紀初,國內出現了一批關注《費德爾》的學者,他們的研究角度著眼于戲劇的悲劇性,多采用對比的方法進行研究,關注女性心理學和馬克思主義美學。但是對于文體學,和拉辛生平的了解不夠詳細,對《費德爾》的創作背景也知之甚少,對目前國際上的研究也缺乏了解,例如呂西安·戈德曼( Lucien GODENMANN)提出的冉森派與拉辛悲劇的關系,受到國內學者的普遍認同,在法國學界卻受到很多質疑。筆者將從幾個常見的研究角度,概述國內研究《費德爾》的情況。
國內學者多比較拉辛與高乃依的風格特點,也有分析《費德爾》與前作的區別,或者同題材的比較,當然包括國內戲劇和《費德爾》的比較。
安國梁(2002)比較了同題材的戲劇,分析《費德爾》與歐里庇得斯(Euripide)的《希波呂托斯》之間的區別,認為拉辛更加注重人性和人物心理變化,而不是單單構建一個神話故事。此外,宋雄華(2003)從互文性的理論出發,比較了夏沃什悲劇和拉辛悲劇的動因,悲劇沖突的性質,悲劇主人公性格,悲劇結局的效果,以期探討全球文學對話的內涵。席小妮(2016)主要分析比較了高乃依的《熙德》和拉辛的《費德爾》,她認為兩者有很多相似之處。受到十七世紀古典主義的影響,他們的戲劇題材大多取自古希臘羅馬神話,人物注重角色的內心描寫,作品中都逃脫不了命運悲劇的掌控。而廖敏(2006)從悲劇的思想內容,崇尚的藝術特色,創作主張的思想根源三個角度區別了拉辛和高乃依和拉辛的作品。他認為拉辛的悲劇多以愛情為主題,而高乃依則注重國家民族的英雄事業,拉辛的戲劇情節簡單,但是角色內心豐富,而高乃依的戲劇情節復雜,因此難以完全遵守三一律。當然,也有分析國內戲劇和《費德爾》區別的,虞卓婭(2007)從女性心理學比較元雜劇《替殺妻》與《費德爾》,認為二者從“婚外戀”這個主題出發,探究女性在愛情里迷失心靈的過程,她認為二者都以“錯愛必然受到懲罰的戲劇情節模式,寫出了生命追求的合理性和情欲的非理性的沖突,以及人無法克服異己力量的悲劇性命運?!保ㄓ葑繈I,2007:100)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認為費德爾失控的理智,放縱的情欲是對法國上流社會虛偽道德的諷刺。
可以從中看出,這些對比分析停留在主題這一層面,討論的是作品的題材,角色的性格,故事的走向,悲劇的來源等等,甚少涉及文體結構等方面。
國內學者普遍認為,費德爾的欲望戰勝了理智,內心悲劇是一個主要原因,但也不否認命運悲劇的影響。這種命運悲劇觀來源于拉辛年少時受到的冉森派教育,這個觀點顯然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代表人物呂西安·戈德曼的影響。在分析角色的時候,不少學者也采用了女性心理學的分析方式,剖析了費德爾矛盾的,必然走向悲劇的心理描寫。
1990年,莊浩然開始研究拉辛的作品,更加注重當時的政治環境和拉辛的生平,他認為拉辛作品借古諷今,主要書寫當代的社會斗爭和宮廷的勾心斗角,驕奢淫逸。王天保(2013)譯介呂西安·戈德曼,認為拉辛的悲劇根源于十七世紀冉森派教徒的群體意識。作者從拉辛的創作階段,和戲劇分裂分析了其中的悲劇因素。廖敏(2006)和石蕾(2009)也肯定了冉森派思想對拉辛作品中命運悲劇觀的影響。因為拉辛筆下塑造了性格多樣,內心豐富的女性形象,因此也有學者(余鳳高,2001;王嘉慧,2008)探討其作品中的女性性別意識,分析女性如何在理性和感性的沖突中保持自主的觀念。
由于翻譯的限制,國內對文體學的研究涉及較少,但是廖敏認為高乃依擅長政治爭執的場面,因此風格既有雄辯的色彩,也有強烈的抒情性。而拉辛在古典主義詩學的限制下,“他的語言是典雅的、和諧而簡潔的。他的詞匯不多,但從中抽取出驚人的效果?!保蚊簦?006:135)
鄭克魯總體評價拉辛藝術風格,認為他達到了古典主義悲劇藝術的新高度,他指出拉辛的語言典雅和諧。雖然“拉辛的人物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們能夠控制自己的語言和舉止。”(鄭克魯,2000:105),語言符合角色高貴的氣質和修養,而且富有音樂性。


呂西安·戈德曼采用社會學的角度分析拉辛戲劇,他充分考證了拉辛的生世,教育經歷,仕途,以及當時的社會背景,并提出了“世界觀”(vision du monde)這一重要觀念。他認為這一觀念并非來自某人,而是某個社會群體的集體意識,一個人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決定了他所在群體的集體意識,然后通過作品呈現出來,有時候連作者本身都沒有意識到這種集體意識。1955年,戈德曼出版了關于拉辛的研究,他認為拉辛和帕斯卡爾(Pascal)一樣,同屬于穿袍貴族,因此都有共同的悲劇世界觀,受到冉森派的影響,只是一個是哲學的表達,一個是文學的表達方式。拉辛表面上背棄了皇家港口(Port royal),但是晚年與之和解,可以看出他對冉森派的眷念。然而,戈德曼的這套理論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以菲利普·塞利埃(Philippe SELLIER)和熱拉爾·費雷羅爾(Gérard FERREYROLLES)為代表的兩位學者分別從戈德曼理論的內容和方法論兩方面提出異議。塞利埃是索邦大學帕斯卡爾和奧古斯丁學說的專家,他認為“拉辛所有的戲劇皆有悖于奧古斯丁的理論,因此有悖于冉森教派理論”(Philippe SELLIER,1979:136)。塞利埃主要從《費德爾》的角色和用詞兩方面反駁戈德曼,認為依包利特(Hippolyte)就是一個完美的有德行的人(奧古斯丁原罪論認為人皆有罪),《費德爾》中有“陽光也沒有我(依包利特)的心底純潔”,而“有德行的”(vertu-vertueux )在《費德爾》中也出現125次之多。“無辜”(innocentinnocence)也出現了93次,可見劇中處處可見的是“道德”(vertu),而非“罪惡”(vice)。塞利埃指出“奧古斯丁的世界是罪惡的,僅有少數被上帝選中的人,而在拉辛的戲劇里,大部分都是無辜的,只有少數的‘惡魔’(Monstre)”(Philippe SELLIER,1979:145)。而費雷羅爾指出了戈德曼方法論的邏輯漏洞,他認為戈德曼沒有遵循科學的研究方法,因為他提前構思了自己的結論,再從拉辛的作品中找一些他需要的理論依據,也就是先下結論,再進行論據展示,甚至把設想的結論當作論證的前提。例如,并無史料證明冉森派教徒就屬于穿袍貴族,也沒有史學家能證明穿袍貴族的社會地位下降導致了其悲劇觀。
語言學家列奧·斯皮則(Leo SPITZER)提出拉辛的戲劇具有“消音作用”(effet de sourdine) (Leo SPITZER, 1970:209-315),他認為拉辛的戲劇通常很難讀懂,因為他的風格“比較克制,有緩和減弱的作用,并且非常具有形式化 [...]他不是簡單的遵循形式化,也不是單純的抒情風格,而是二者相互交替出現[...]拉辛并沒有強烈的文體風格特點。”(Leo SPITZER, 1970:208),而斯皮則把“消音作用”和“古典”(classique)相聯系,因為“正是由于這消音作用,給人一種克制和平靜的感覺,文學史上把這種風格稱之為古典主義。”(Leo SPITZER, 1970:209)斯皮則列舉了幾個《費德爾》中的“消音作用”的例子,例如用不定冠詞代替人稱,使其非個人化(dé sindividualisation),用于拉遠讀者與角色之間的距離?;蛘呓巧玫谌朔Q單數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如費德爾說;“忒塞的遺孀膽敢愛上依包里特”(第二幕,第五場,第702句),此句中,“忒塞的遺孀”就是指費德爾自己,拉辛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造成角色與自身冰冷的關系,對自己的拋棄。此外,還使用了擬人的手法,多使用表達判斷,評估的形容詞或副詞等文體手法。
讓·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從意識這一主題分析費德爾,他認為悲劇的根源在于“眼神”(regard),“通過眼神,寫在書面上的符號轉換成了生動的言語,由此構建了一幅充滿畫面,情感,思想的復雜世界”(Jean Starobinski,1999:24-25),當費德爾說出“??!何時我能在征塵起處,目隨著高貴的戰車在沙場馳騁!”(第一幕,第三場,第177-178句),當看見依包里特的那一眼開始,悲劇就開始了。接著,費德爾說“我的雙眼,不由得已淚水漣漣”(第一幕,第三場,第184句),此句中,再次提到“雙眼”,因為她已經知曉自己的命運,但是她依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在最后一幕中,費德爾“死神來臨,亮光在我眼前消盡,被我褻瀆的上蒼將恢復它的明凈”(第五幕,第七場,第1643-1644句),最后,費德爾為了還一個清白,閉上了雙眼。“眼神”串聯起整個故事,它引起了情節的矛盾,最終也由“眼神”結束了矛盾,新的秩序也隨之建立。
《費德爾》是一部經典的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但是在中國由于資料缺乏,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等原因,對于它的研究起步晚,且主要圍繞然冉森派,亂倫,欲望等關鍵詞,研究角度有待擴大和深入,相對應的法國在研究上,除了對于主角,對于次要人物,比如厄諾娜,德拉曼爾,忒塞,依包利特皆有自己的解讀。研究范圍更是涉及了神學,文體學,心理學,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理論。解讀內容也更為細致,以劇中的實例加以佐證,在國內多以宏觀的方式,簡略概述,并無專著。筆者希望通過譯介法國的研究成果,給國內研究戲劇,或者研究拉辛的學者一些新的啟示,也給自己的研究做一些必要的鋪墊。
注釋
①皇家港口為十七世紀法國冉森派思想的聚集地,拉辛十歲到十九歲在此接受教育,深受冉森派的影響。一般多認為冉森派理論以奧古斯丁理論學說為基礎,而把皇家港口等同于奧古斯丁理論,但是菲利普·塞利埃更傾向于將用奧古斯丁學說(Augustinisme)而不是皇家港口(Port-Royal)而描述冉森教派理論(Jansénisme),參見Philippe SELLIER,Port-Royal et la littérature,tome II,Paris,Champion,2012.p.13-143。
②Philippe SELLIER引用的Phèdre中詩句,第四幕,第二場,第1112句,中文譯本由華辰翻譯,選自高乃依,拉辛,《高乃依,拉辛戲劇選》,張秋紅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537頁,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