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京平
“留白”,雅稱“余玉”,就是在整幅畫面中刻意留出必要的空白,借以表達一種“空靈”美,以期給欣賞者留下無限的想象和思索的余地。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只見一幅畫中,一只小舟,一個漁翁在垂釣,整幅畫中沒有一絲水,而讓人感到煙波浩渺,滿幅皆水,給人以無限的想象余地,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在我國藝術傳統中,詩和畫總是作為姊妹藝術如影隨形,詩情與畫意常常是同枚硬幣的兩個面,繪畫與詩詞所創造的藝術境界往往相通。不少詩詞歌賦都借鑒了繪畫的留白手法,取得了特別的審美效果。
白居易是大家公認的留白高手,他的《琵琶行》堪稱留白的巔峰之作。在琵琶曲“聲漸歇”的留白間隙里,讀者仿佛化身詩人去感受著琵琶女汩汩流動的哀婉之情,感受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靈撞擊的震顫。“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留白,樂曲演奏過程之中短暫的“無”,使音樂和情感實現了和諧完美的統一。看似“無聲”的“無”中生出整首樂曲極其重要、不可或缺的“有”。短暫的空白仿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給予我們的那種縹緲悠遠的感覺。短暫的余韻徐歇之后,積蓄的力量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般轟然爆發出來,隨即戛然而止。此時唯有留白的“江心秋月白”冷寂無聲,聽眾還深深地沉浸在樂曲營造的美妙世界里。
白居易在此詩中直接抒發內心情懷的句子很少,但詩人那綿綿浩蕩的怨悱心潮,正是在琵琶女手翻弦飛的音符跳躍之間、旋律流轉背后洶涌澎湃著。即使在樂曲“聲漸歇”的留白間隙里,詩人內心里何嘗一刻暫息過“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潮漲潮落?
如劉商的《行營即事》也是留白的杰作:“萬姓厭干戈,三邊尚未和。將軍夸寶劍,功在殺人多。”作者沒有直接描寫戰場的血腥場面,而是選取“將軍夸劍”這一細節,通過描寫將軍炫耀自己的寶劍又殺了多少多少人,自己又榮膺了多少多少功名這一生活場景,控訴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慘現實,揭露封建統治者與民為敵的反動本質。
又如許渾《塞下曲》:“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詩人不動聲色,純用白描手法,采用純客觀的敘事,不發任何議論。前兩句僅用十個字描寫了發生在桑乾河北的夜戰。這次夜戰的結果,使得半數左右的戰士再沒有回來。在成千上萬的犧牲者中,有一位戰士,在他犧牲的次日早晨還有家信寄來,信中告訴他御寒的衣服已經寄出。這是一個在戰爭年代很普通、也很真實的悲劇,具有震撼心靈的力量,使人對犧牲者和家屬寄予深刻的同情,對制造這場戰爭的統治者予以無聲的譴責。
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此詩表面看句句寫景,實則句句抒懷、字字真情,景中寓情,言外見意。首句石頭城的地形之險見于言外。用“故”“空”喚起滄桑悵惘、蒼莽悲涼的吊古意識。“潮”水拍打著“空城”不見回應,方知昔日的車水馬龍、紙醉金迷已不再,只好惆悵地“寂寞回”,凄涼的潮聲恰似失落的嘆息。物是人非,曾經的六朝金粉已隨滔滔長江水流走,巨大的時空反差冰冷無情。三四句以明月作為古今治亂興亡的見證,抒發更為深沉的感慨。只有那一輪明月,照常從“淮水東邊”升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過來看一眼廢墟遺跡。詩人未涉及城內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而是把石頭城放到四周沉寂的群山中,放在城外帶涼意的潮聲中,放到朦朧的月夜中,以“空城”凸顯曾經歷史在這里留下的巨大“空白”。無一景不融合著詩人故國蕭條的慨嘆,無一物不傳遞出滄海桑田的深沉感傷,讀來悲涼之氣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