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農
我沈陽出生長大的家舍,離北陵古園僅兩站地。小時候,早上起就來和小伙伴們比賽,看誰先爬上大門口那兩個守門的石獅子。當年公主阿哥都不敢明目張膽騎的獅子。現在被孩子們蹭得像大殿兩側的臺階一樣烏油锃亮。
童年的這段歡樂,使我對清文化漫不經心地走過,路過,錯過。直到不惑之年,在康平歷史博物館,借助放大鏡,觀看了母系氏族時期精巧微雕的雙魚配飾。史前兩米多高的巨人骨架的陪葬陶罐,一個擺放在頭上,一個擺放在腳下。忽然引起了我的反思。陌生的可能是熟悉的,熟悉的反而陌生。
一團團迷霧無聲地提醒我,一水之隔的法庫,那里也會有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前往法庫巴爾虎山的那一天,沈陽,雷陣雨,法庫,雷陣雨。
北面的烏云一路追來,越來越近。雨還沒來,不知被誰是鎮壓在那里。眼前這座山看似不高,卻植被密布。這山是遼代的圣山,巴爾虎山,又稱石熊山。位于法庫縣境內,橫跨四家子蒙古族鄉、雙臺子鄉、慈恩寺鄉、五臺子鎮。巴爾虎,蒙語為“地域廣袤強盛”之意。
身后的云愈來愈黑,雨仿佛要來了,車一直開到了山腳下,謹慎的人早早拿出了傘,捏在手里。我現在應該算是踩在了石熊山的爪子上。回頭看了看云,突然想體會一下沒有傘的古人行走在大山的感受。
走進山里,當地人新修的臺階隨著山的性子勾勒出膨脹的曲線,起伏不定。臺階上滿是被風雨剝碎的山石。在密林掩映中拐了幾個彎處,發現立著小心滑坡的牌子,身后的云,黑得讓我有些著急,如果就這樣下山心有不甘。雨下大了,碎石會不會更多?下山會不會危險?就這樣上山怕也無處躲藏。
初登此山遠古的先人們會不會和我一樣想,這山上有人住嗎?總該有個避雨的山洞吧?
這陡峭的山上隨處可見不知名的野花,越是陡峭的地方越多。那些顏色迥異,大小不一的花緊密地簇擁在一起,懸在碎石上面。
“嘶”突然腳掌傳來陣痛。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原來是不小心踩到臺階上的碎石尖上。回頭看了看那些陡峭的山石,像野獸豎起的牙齒。好險!我有些后怕地把臺階上的碎石用腳掌掃下去,就像遠古時走在山里,預知危險的獵人。感覺每個臺階上都有危機,一路攀登,一路掃。每到轉角處,卻又常常被風景迷得停下腳步,這樣攀登的速度就慢了下來。心里眼里,只有這山,這樹,這花,這草。還有身后追著自己的烏云。
恍惚覺得自己就是第一個跑進山里,在雨中踉蹌的古人。滾滾的雷聲震得整個大山都要碎了。這里沒有山洞,沒有城墻。身上裹得是臥龍湖里采的荷葉,可能還有身邊的野草串起的蓑衣。
碎石不斷滾落下山的聲音終于引得烏云又近了許多,腦海里傳來陣陣雷聲,天上飄來了幾滴雨點,我沒特意去數,不知為什么,心里卻知道一共下了10滴,就沒了。
終于爬到了一個能避雨的地方。半山腰上有兩個建筑,鹿回頭,和南天門。可是怎么就下十滴雨呢?
難道是那邊的雨下不到這片天嗎?猛回頭,看見烏云在北邊降了下來。好像在天地間鋪開了一副水墨丹青。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就問身邊的姑娘:“你看那邊怎么了,是什么,那塊黑的像什么,快看它越來越大了,海市蜃樓嗎?那一大塊像翹起的舟頭。”
那姑娘說:“也許正是這變幻莫測的云雨,就是吸引遼國的帝王將相,公主,貝勒在生前登高遠眺,死后埋骨藏身的地方。”
我俯視山下的道觀,腦中閃出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馬玉道長教郭靖爬山的畫面,想起金庸先生的筆下的那個華箏公主。
我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華箏公主的后裔。她認真地說,自己算是華箏公主的后輩族親。
歷史上華箏公主是嫁了,是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長女。《蒙古秘史》作“豁真別乞”。豁真與華箏讀音相近,金庸妙筆生花,把華箏公主的原名改成這么一個優雅、貴氣的名字,實在是絕佳。
我繼續用腳掃著臺階,累了就歇歇,繼續聽著姑娘講訴歷史上真實的金刀駙馬。卻都腦補成了郭靖的畫面,在這個真實的歷史時空里,華箏公主有了歸宿。完美!
七兜八轉地終于登上了山頂,山頂上那幾顆看起來有些靈性的光滑大石,突兀地嵌進在陡峭的山體里。好像是馬玉和江南七怪倉促間擺出的天罡北斗陣。
我依次地坐在上面,從不同角度參悟。遠處的云雨橫在天地中間,展開變幻若畫的迷圖,眼前是悅目清爽的藍天,和一紋紋碧綠醒神的梯田。由遠及近的美景,把自己揉進畫框里定格,緊密的樹枝正好遮掩原本清晰的來路。
抓住突然吹來的一股山風,仿佛瞥見古人飛揚的衣角,跟上去就能看盡遠處的98座山,和漫天飛舞的白鶴;看見商周時辛苦建起的城墻;以及那隔不斷的烽火。如今這殘塌的城墻,不但塵封了歷史,也封存了遠在他鄉的白鶴。傳說法庫原來此地有八戶,后來諧音成了法庫。
八戶捕魚水自流
城墻起兮擬封侯
故人千年等黃鶴
一南一北兩個樓
南有黃鶴樓,北有白鶴樓。人類建起的城墻,侵擾了時空的寧靜,讓白云空悠了千載。
迷路的白鶴,后人怕驚擾你,古塔都沒有風鈴,那條寂寞的河,流過你曾經歇腳的每個地方。和可能去的地方……
怎么就想起這天馬行空的事情呢?難道這就是古人說的寧靜致遠?
突然記起上山時,滴在臉上的那十滴雨。
細細品味這十滴雨,福臨心至,就像中暑的人服下的“十滴水”。
似乎是因為留心,才能更容易感受。
巴爾虎山脈,曾經是大巫的發源地,是昆發男兒的牧場。是遼河入海口正北方向的第一座高峰,也是沈陽境內的第一高峰,而商周到大遼期間的故事,不知被誰封存在私人酒窖里,躲在暗處偷笑,不漏一絲馬腳。
如今走在田間低頭尋找,都能看見遼白瓷的碎片,這片土地曾出土盔甲、馬鞍、鐵鍋、瓷碗、酒壇、箭頭、古錢幣。
三清宮、玉皇閣和王母殿為什么都愛建在人跡罕至的山上。難道是離天越近離真相越近嗎?
而巴爾虎山上這十滴雨,也許就是我的緣分,封印千年寶庫的鑰匙一定就藏在這里,你的緣分也許在樹上,在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