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上珠

遙望雪山,目睹雪山之上那經年的冰雪晶瑩。想起讀到藍曉那些澄澈透明的詩歌,心情就跟天空一樣蔚藍,一樣高遠。
藍曉大學畢業后早些年做過幾年教師,然后改行做了一家純文學雜志《草地》的編輯,做編輯為他人做嫁衣這行是個辛苦的職業,但這是詩人藍曉熱愛的事業。如今在編輯部已過了22年的光陰,光陰不老,歲月渡人,詩人從一名編輯慢慢成長為《草地》雜志的主編,也是四川省內一名小有名氣的詩人。前些年讀過她的詩集《一個人的草原》,被好多的詩句深深地感動著。而今又讀到她的漢藏雙語版詩集《冰山在上》,更是由衷的喜歡與佩服。
詩人藍曉數十年來生活在川西北高原上的阿壩地區,這里雪峰綿延草原遼闊,這里山水大美民風純樸,這里天空藍如海洋的心臟,這里冰山之上飛翔著詩人深情動人的詩行。
藍曉詩歌散發出的高原情結與細微事物的依戀,體現一個女詩人的藍色詩心。
著名詩人梁平說藍曉的詩歌安靜、簡約和恬淡。我的理解是詩人長期生活在高原,高原風賦予了詩人太多的靈感與屬于她自己的詩歌語音腔調。這種干凈簡約的敘述語言讀后讓人耳目一新,思緒萬千。“孩子安靜從容/站在畫布前/世界光亮鋪開/起筆落筆/傳說中的故事/隨線條的走勢/開出蓮花的溫潤/釋放金剛的威力”(《畫唐卡的男孩》)。這個藏區小男孩是高原上寺廟里的畫師,他專心致志創作唐卡的安靜神態比陽光還燦爛,我們仿佛看到一朵朵溫潤的蓮花在男孩的畫筆里盛開。“靜寂徹骨的高原冬夜/只因懷想/只因那一碗碗熱騰騰的酥油茶/我的淚如雨而下//紅松木制作的茶桶旁/父親一站就是幾十年/從英武帥氣到脊背彎曲/從黑發如漆到須發如銀”(《父親的酥油茶》)。這里懷念的父親是川西北高原上大渡河旁含辛茹苦養育兒女們長大的崢崢男人,那個寒冬之夜詩人看似是在懷想酥油茶,其實是在淚眼婆娑的懷念遠去天國的父親。“向遠的風追趕奔騰的草原/天空朗照/鋪陳藍的緞面……艄公的船只落葉般悠游/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這里看不見上游和下游/那些虛設的目標無足輕重……”(《黃河第一灣》)。這里的河流是位于若爾蓋縣唐克鄉境內的九曲黃河第一灣,詩人在為多災多難的黃河憂思與吶喊,警示人們愛護大家賴以生存的家園。縱觀這些簡練又意味深長的詩句,都飽含著詩人對高原上生活的熱愛,正因為常年行走在高原,所以書寫高原上的日常與憂思。藍曉的心是細致的,敏銳的,同時也是高貴的。
記得英國哲學家羅素曾經這樣說過:“中國詩在表面上似乎熱情,那也是由于含蓄。中國人認為一個聰明人應該永遠鎮靜,雖然他們也有熱情的時刻,他們不愿在藝術中使那種時刻變為永恒,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不好的。”一個詩人(包括作家)的寫作狀態應該是安靜的,安靜地觀察,安靜地思考,安靜柔軟地表達世間萬事萬物。不僅僅寫表象,還得寫更深層次的生命意識、憂患意識。詩歌的表達也應該志存高遠,不僅僅是鳥語花香。草地編輯部在馬爾康崇列街59號,詩人藍曉在這里編輯各種文學稿件,也在這里計算了20多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在詩歌《崇列街10號》里作者安靜的在回味自己單調又充實的人生,對編輯部、對編輯部旁邊的家懷有深深地愛戀。“馬爾康崇列街10號/如今已變成59號/在這棟樓里/已經有我十八年的足跡/那些腳印層層疊疊/將我的工作和生活堆砌//這里的六樓不高不低/既不脫離世俗凡塵/又可以縮短遙望天空的距離……在這里/我編別人的文稿/也編自己的生活/編來編去/自己都沒能理出頭緒//如果我的生命還會延續/我的工作和生活也將在這里繼續/躲在這樣一棟樓里/那些快樂而又疼痛的記憶/多多少少/讓我懂得了珍惜和愜意”(《崇列街10號》)。
常常聽人說詩人的內心都是孤獨的,但我認為詩人其實是最敏感的。因為詩人都擁有敏感的視覺神經和嗅覺神經。一景一物,甚至一個詞都會牽出詩人的感嘆與悲憫。詩人喜歡安靜地思考,安靜的表達,與今天許多詩人張揚夸張的風格相比,我更喜歡恬靜深邃的詩歌意境。在《冰山在上》這本詩集里,很多詩歌諸如《一個詞語的力量》《一顆牙的離開》《坐在黃河曾經的谷底》《一滴水從這里走過》《賣玉米的農村婦女》《長在墻頭的草》《帶一曲信天游回鄉》等通過對一個詞、一個事物、一處風景、一滴水、一個人、一株草和一首歌曲的細膩心理活動和人生際遇的思考表達,詩人的悲憫情懷自然流淌出來。詩人藍曉描述生活中極目所見的這些細小事物,她的詩意感悟不是停留在表層,對待事物的認知來自深層的心底,來自對待普通大眾人物事物的思考與剖析。我們生活中誰沒有受到過一個詞語的傷害或鼓勵,有多少人會對一顆牙齒不舍與憐惜,對母親河的愛戀與憂患是否一致,你有沒有對一滴水的真切感悟,有多少人會關注一個賣玉米的農村婦女,甚至對墻頭一株草的悲憫與憐愛。
我們來看看《帶一曲信天游回鄉》:“誰的嗓子吆喝出的歌/迎著風飄散/在黃土高坡的溝溝壑壑/起起落落//一字一句一曲一調/流淌陽光的熾熱/冰雪的徹骨/還有赤柳的柔韌/刀尖刺破的疼痛/更像決堤的河流/用奔流的速度/喚醒赤裸的愛情/激起萬頃波光//就讓我帶著/這樣的曲調回鄉/面對曠野和我的愛人/喊出那曲狂熱的信天游”。溝壑縱橫、飛沙漫天的黃土高坡帶給了詩人如此巨大的震撼,這個震撼來自一曲讓人心慌慌淚漣漣的信天游。詩人是被這一字一句,一曲一調的熾烈情感俘虜感動的。在偉大的愛情天地里,信天游無疑是阿哥與妹子間最激情澎湃最火辣辣的情愛吟唱。
詩人藍曉以一顆柔軟的心靈觀察帶給她詩歌靈感的一切細小事物,盡管這些事物卑微渺小,卻也時時處處打動人心,甚至溫暖人心。
詩人藍曉生長在川西北高原,也生活工作在這個地方。高原上的山鄉土地、藏寨羌樓甚至常年特有的金色陽光都賦予了高原詩人明朗真誠的性格,反映在詩歌中就有一種對它們詩意的歡喜與崇敬,詩人的遣詞造句干凈簡約,像水一樣清澈透明。關于故鄉,關于村莊,關于鄉野仿佛是很多詩人都喜歡書寫的地方。我很贊同西北詩人巢貞的觀點:“日漸凋零的村莊成為現代性中一塊硬傷,快節奏的城市生活摧毀著農裔出身的詩人以往的鄉村經驗。或者更深入一步,鄉村經驗在當代語境中的全面崩潰,成為當下客居城市人群的集體時代癥候。人們念及或貧窮但快樂的童年時光、或荒蕪但自由的鄉村環境、或迂腐但真誠的人際關系,就催生了一代又一代的鄉愁。”詩人藍曉的故鄉在阿壩州小金縣,小金這個地方就一定有她的鄉愁。因為數十年過去了,詩人背井離鄉定居在高原上的另一座城市編輯一本雜志,故鄉只是偶有回去,所以她懷念《一座叫小金的城》。她說“一座叫小金的城真的很小/贊拉河穿城而過/父親住在河的上游/母親在下游/他們在這座城里工作相識/而另一座叫金川的小城/生養我們姐妹/這個時候的小城/已經有了蕭瑟和寒意/人們辛勤地勞作/安靜地生活”,這一節詩歌采用白描的手法,用簡練的語言交代了出生地和生養地。緊接著后面的詩句才是對故鄉小金歷史元素的多方闡述。“站在城的一隅/風將歷史翻開/吹痛歷史/吹冷歷史/這座城曾被叫作懋功/那是過往的記憶/那是歷史中的瞬息//河水淹沒痕跡/疼痛伴著小城豐腴/乾隆攻打大小金川的隆隆炮聲/在山谷里回蕩著余音/那些瘋長的草的葉脈/清晰地鐫刻著紅軍長征壯闊的身影/和在這里所做出的偉大決定//贊拉河的濤聲/洶涌著我的情緒/無論我在哪里/這塊土地都將揣在心里”。詩人心中熱戀的故鄉也是紅軍長征走過的地方,也是歷史上乾隆皇帝征服收復的地方,更是詩人的崇拜敬仰之地。
比如她這樣寫小河古城墻上那些鑿有姓氏的磚塊“一塊一塊磚壘砌的城/在涪江的上游/走過600多年的風雨/人們在時光的幽谷里守著安寧//城磚依然有序/那些空洞的縱深里/傳來嘈雜的勞作之聲/和此起彼伏的喘息//那些泡在汗水里的靈魂/面容滄桑布滿泥塵/他們用粗笨的手鑿出石頭的形/拼盡全身的力支撐城墻的站立/然后把姓氏刻上去/數量刻上去//這些姓氏并非記錄英名/而是便于被監管和追責的憑據/他們是底層的賤民/只有姓沒有名”(《小河古城那些鑿有姓氏的城磚》)。小河古鎮位于四川省阿壩州松潘縣小河鄉境內,這座被譽為涪江第一古鎮的地盤上,引起藍曉詩人特別注意的是滄桑古城墻里鑲嵌的一塊塊磚。那些磚經歷了600多年的風霜雪雨,依舊堅硬夯實。古城墻上的每一塊磚上都刻有造磚者的姓氏,以確保質量和追責。詩人藍曉是懷著一份敬意和感動在寫修筑古城的卑微人民的。讀完這首詩歌我特別感動,因為那次去小河古鎮采風我也在作家隊伍里,我也親手撫摸過那些質感溫潤,滄桑如花的磚塊。
藍曉的《冰山在上》不完全是寫自己生活生存的川西北高原,也寫了異地他鄉和人生感悟。比如《青海湖》《在統萬城做一次大夏國的臣民》《今夜的夢》《星》《一個詞語的力量》《寫在2014巴西世界杯》《寫在三起空難之后》《像地球那樣》等詩篇。“夜色俯沖而下/拉近天空的距離/點點星光洞穿湖水深深的悲戚//一遍又一遍/孤獨地拍擊/掩蓋疼痛和呻吟……”(《青海湖》)。“更聲敲擊的節奏/讓征戰的號角響起/腰間的佩刀/冷了月光的眼睛//單于一聲號令/噠噠的馬蹄攪動天地/驍勇剽悍/釋放英武血性……”(《在統萬城做一次大夏國的臣民》)。“悲喜不用遮掩/渴望如此真實/生命的激情烈焰般燃燒/勝利和失敗詮釋著更多意蘊//就讓掌聲和吶喊撕開夜空/驚醒沉睡的細胞/即便是可能的悲情/我們也愿意為國足留下一絲尖叫的力氣”(《寫在2014巴西世界杯》)。“地球在無盡的歲月里守著規矩/只在屬于自己的軌道行進/抵御熾熱的激情/是他今生練就的本領/如果有絲毫偏離/如果有點滴靠近/接踵而至的火焰/將換來傷痛、生死和毀滅的蒞臨//就像地球那樣吧/在浩渺的宇宙守護冰冷的自己”(《像地球那樣》)。我一遍遍讀著這些詩歌,詩人詩歌語言較強的畫面感和穿透力迎面撲來,我的內心有一種小小的激動與快意甚至嗟嘆。這樣的詩語表達不是淺表性的,其詩歌的熱情與語言技巧拿捏得嫻熟自然,這是文字功底的使然。正如喬姆斯基所說的“表層結構屬于語言行為,深層結構屬于語言能力”。
作為一個多年在詩歌道路上奔跑的成熟詩人,是不會把詩句過度程式化的。如果說詩集《冰山在上》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詩歌表達的內容還可以更寬泛深遠一些,部分詩歌語言還可以更靈動一些。
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高原上金色的陽光把編輯部照得亮堂堂的,詩集《冰山在上》安靜地放在辦公桌上一株綠植旁,那淡藍色的封面上用藏文漢文書寫的書名仿佛也散發出縷縷馨香。我就這樣慢慢地品讀藍曉這些樸實溫情的詩行,它總是帶給我一種深深地思考和溫暖的感動。冰山之上,天空蔚藍,詩人藍曉的詩情與社會情懷將會更加青蔥美麗,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