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軍

今年春節期間,“翟天臨”無疑是在各種媒體上出現頻率很高的一個名字。這位春晚小品中的“打假警察”,因為過年時在網上曬“北大博士后錄取通知書”時,使得自己早先在某平臺直播時說的“金句”——“知網是什么東西啊”被網友猛扒,其博士、博士后身份廣受質疑。80年代,有“不讀《讀書》不是讀書之人”的說法,今天似乎已到了“不知‘知網’不算知識分子”的程度。很快,“翟天臨涉嫌學術不端”頻頻見諸各種媒體,幾乎天天都有新消息,夜夜出現新進展。其結果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博士后被“退站”,博士學位被撤銷。“學霸明星”硬把京城變“麥城”,一夜風雨現“原形”!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翟天臨自取其辱前后不過15天而已。
由這件事我想到一年多前筆者在首屆華中學術傳播論壇(武漢,2017)關于博士生發表C刊論文的一個講話,曾在學術圈子里引發熱議。會上講了這樣幾段話:“我建議高等學校博士答辯學位授予取消2篇C刊文章的硬性要求,關鍵看博士生學業水平和研究能力,看學位論文本身。”“從C刊這個角度來看,現在學術界教育界最主要的矛盾就是人們日益增長且難以滿足的C刊發表需求與C刊供給嚴重不足之間的矛盾。這些都是學術GDP,學術泛化,量化考核等等惹的禍。其實,學術、學者是非常專門的需要經過嚴格訓練的行當,不需要什么人都去做;不是什么文章都算學術成果,什么人都要去發C刊,發學術文章。泛學者化或偽學者化、泛學術化泛論文化等現象泛濫正在降低學術的門檻,毀損學術的尊嚴和價值。真正優秀的學者是以學術為生命,以學術為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的。”當時,人們關注和討論的重點是在要不要博士生畢業必須發表兩篇C刊論文上,其實我強調的“博士生學業水平和研究能力”本身、博士“學位論文本身”也是很重要的。至于申述的“學術、學者是非常專門的需要經過嚴格訓練的行當”,不能“泛學者化或偽學者化”及“泛學術化泛論文化”,現在看來確實不是杞人憂天。翟天臨無疑曾是這種泛(偽)學者化、泛學術化泛論文化的受益者,因為喜歡“嘚瑟”,不善于“藏拙”露了餡,又自食其果,付出了沉重代價,最后自己也成了受害者。
老話講,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人的時間、精力和才能都是有局限的,一個人不可能樣樣都干得出色,什么領域都成就輝煌。當領導的,地位越高越發日理萬機,那就好好為人民服務,留下一世英名。經商的,最好悶聲發大財,錢實在太多了,也不要老想著去捐一個博士、專家什么的,索性多搞點行善積德之事,當個慈善家。至于影視明星之類的新秀,好好演你的戲,拍你的電影電視劇,也不要總惦著再去弄個博士博士后什么的;一門心思奔著“戲骨”“戲癡”去,修成正果,到老了摘個“人民藝術家”的桂冠,那是光明正道,光宗耀祖。想想老輩藝術家一心撲在藝術上,有的啥學歷學位都沒有的,照樣成名成家,流芳百世。相聲藝術泰斗侯寶林出身貧寒,總共只上過三個月的小學(“義學”);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所有的學歷就是上過三四年私塾。一輩子一心一意只干一件事、干好一件事,其實就不容易了。上級領導曾說,當了官的就別老想著發財。因為一想發財,就容易成貪官。這方面的教訓太多太多了。同理,當了官,發了財,出了名,也不要又都想著去做博士、當學者,其實那個一點都不輕松,一點都不好玩。“鋤禾日當午,論文寫得苦;要想發C刊,字字皆辛苦!”若弄虛作假去混吧,找“搶手”代勞吧,風險很大,搞不好還會弄出國際笑話和寰球丑聞。據網友統計,翟天臨讀博4年期間“至少主演了11部戲、參演了7部戲,做了24個代言、錄了17個綜藝”,再加上發表2篇學術論文(其中1篇要求是核心期刊的),完成規范的博士學位論文(總得10萬字以上吧),如此艱巨任務,老老實實讀博拿學位的人知道,這不是“人”而是“神”才能做到的,至少要有“神助”。
歷史上,有人不務正業,總在業余愛好上發力練功,走火入魔,有的雖然成功了,但代價也太大。比如南唐后主李煜不好好治國理政,卻潛心填詞制曲,那首“春花秋月何時了”就是他的杰作,最后丟了美人,也丟了江山,亡國之君只落得個“問君能有幾多愁,一江春水向東流”。還有北宋那個徽宗皇帝寫一筆好字,畫一手好畫,卓然成家,在古今書家畫家圈子里也是頂級高手,一流大咖!可惜的是,荒淫無度,疏于朝政,最后被金人北擄而去,山河破碎風飄絮,客死異鄉。當然,也有皇帝當得不錯、又想當大詩人的主兒,乾隆帝就是。這位雄才大略的皇上酷愛寫詩,據說他是中國文學史上最高產的詩人,一生創作了4萬2千多首詩詞(《全唐詩》收錄的也就不到5萬首),但今天有誰知道他的詩和詞呢,哪怕只是一句兩句。倒是那個唐代的王之渙,一輩子沒寫幾首詩,就靠兩首絕句幾十個字流傳萬古,其中一句就是“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看來,在這個贏者通吃的年代,貴人、富人、名人尤其需要保持冷靜,學會節制。世上的好處不能一人占盡,好多東西也都是需要歷史檢驗的。真學者、大學問還真不是玩出來、混出來的。在這個互聯網、多媒體、云計算、大數據外加人工智能的時代,更來不得半點虛假。我們如果打定主意下定決心獻身學術,就還得勤學苦練,踏實治學,尤其是要好好寫論文發論文。最近,國家正在學術界、高等教育界清理所謂“四唯”“五唯”,其中之一就是“唯論文”。“唯論文”固然不對,但人文社科領域的博士博士后、專家學者,寫論文發論文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翟天臨的問題就是出在論文寫作和發表上。最近,筆者有篇文章《“四唯”“五唯”如果只破不立則危害更大》將在湖北省社科院的《社會科學動態》刊出,其中一節是專談論文重要性的,不妨選錄幾段,大意如下:
在筆者看來,論文在某種程度上是長期被忽視了的。對于人文社會科學來說,反對某種形式的“唯論文”,與高度重視論文寫作和發表并不矛盾。能代表一個專家學者有無學術水平、學術能力是高是低、學術貢獻是大是小,論文遠比項目更能說明問題,有時候論文的作用甚至超過專著。1957年,《華中師院學報》先后發表了當時的青年學者章開沅(1926年出生)的兩篇長文:《關于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第1期)、《關于太平天國土地政策若干問題》(第3期),前者約2.5萬字,后者更長達4萬多字。正是這兩篇洋洋數萬言的長文讓年輕的章開沅在史學界嶄露頭角,老人家至今對其念念不忘。就在前不久,章先生還回憶起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老校長在紀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學術討論會上提出“要寫大著作”的囑托,吳老當年就是看過章開沅的長篇文章后發現并極力扶持這個人才的。
我們知道,老輩學者大多格外重視論文寫作與發表。著名現代文學史家黃曼君教授在世時多次告誡自己的弟子和年輕教師,一定要認真寫好論文,寫厚重的有創見的“大論文”。陳平原教授認為,人文社科領域不像自然科學靠一兩篇文章就可以奠定學術地位,而必須有一定數量的成果才可真正形成在某個或某些領域的影響力。筆者所在學校出版社正在編輯出版12卷本的《邢福義文集》。文集中除了少數幾本專著、教材,絕大多數是論文合集。作為現代漢語研究大家的邢福義老師曾經創造了先后4屆獲得全國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的“奇跡”,其中的《語法問題發掘集》和《語法問題獻疑集》都是由專題論文匯編而成,是作者幾十年治學生涯中數百篇論文中的精華。著名民間故事學家劉守華教授從上世紀50年代讀大學開始發表相關論文,在6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發表了有關故事學的文章400多篇,成為國內該領域首屈一指的大家。
可見,大學者、大專家往往都是高度重視論文寫作,持之以恒地堅持發表論文的。倒是那些只做所謂“項目”或“課題”、很少發論文者,其學術實力與水準真讓人懷疑。至于有些所謂專家教授,多少年都沒有自己獨立撰寫的單篇論文問世,雖然成果不少,但幾乎全部是和青年教師或碩士生、博士生“通力合作”的,鬼才知道這些人還有沒有獨立撰寫論文的基本能力。更大的可能是“合”而不“作”,“通通”地借了別人的“力”。
最后,我們還是回到翟天臨一事上。作為“事件”的翟天臨很快就會成為過眼煙云,但它留給人們的教訓是深刻的、啟示是長久的。中國新聞網上有篇文章說得有道理:“學歷可以曬,但要真正拿出好成果;演技應該有,但明知注水還騙人的演技萬萬不可有。”“不論是學者還是演員,不論明星還是普通人,只有腳踏實地、貨真價實,才有真正的底氣。”作為演員的翟天臨還很年輕,據說他的演技還不錯,戲路也較寬,若這次能閉門思過,認真反省,吃一塹長一智,學會揚長避短,取長補短,努力在表演藝術上勤學苦練,踏實前行,仍舊可以大有作為。我們也相信,更多博士生、博士后們會從這一事件中吸取寶貴經驗與沉痛教訓,老老實實地做學問,認認真真地搞研究,努力寫作和發表見功力、有創新、高水平的學術論文。至于作為培養高端人才的高等院校、科研機構,還有上級管理部門,如何科學制定學術規范,嚴格執行相關制度,把好研究生入口關、培養關、出口關,治理學術生態,構筑誠信體系,維護教育公平,也還有很多值得總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