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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中篇小說)

2019-05-08 01:52:36張策
啄木鳥 2019年5期

張策

王寶林是1978年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在王寶林的身邊發生了幾件大事:母親病逝。哥哥寶山在插隊的村子里把村長揍了,然后潛逃下落不明。妹妹寶珍在學校里被體育老師小崔摸了,摸了哪兒她死活不肯說。

還有,曾經和寶林多少有點兒眉來眼去的鄰居小英子考上大學了,從此和寶林行同陌路。

2018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南街派出所的所長把退休通知書擺到老民警王寶林面前的時候,他正在派出所后院的食堂里用把手術刀刻蘿卜花。

所長說:“人家局領導晚上來和大家包餃子,那就是個慰問的意思,象征性的。您整這玩意兒,敢往桌面上擺嗎?回頭咱再因為違反八項規定挨一頓呲兒?!?/p>

王寶林翻白眼:“敢擺不敢擺是你的事,我刻著玩不行嗎?我自己擺著看不行嗎?”

生于1984年的所長去年剛提了副處級,而寶林雖然是普通民警,但年齡在那兒擺著,幾年前就是副處了,所以所長在王寶林面前只有干瞪眼的份兒。退休通知交給寶林,所長轉身就走,臨出門探頭回來囑咐一句:“李局最愛吃您調的三鮮餡兒,晚上您多辛苦辛苦?!?/p>

王寶林似聽沒聽,頭也不抬一下。

臨近下班時,他收拾收拾東西,照例抬腿往外走。路過接待前臺,正抱著盒子吃方便面的內勤小姑娘咋咋呼呼地問:“老爺子您還回家呀,晚上不和我們包餃子?。俊?/p>

正從里屋出來的政委在小內勤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呵斥道:“老爺子也是你叫的?”轉臉又對寶林綻開笑臉:“師傅,您老早點兒回吧,忙完這幾天我再看您去。我和所長商量了,過了這個節您就甭上班了,等我通知,咱們全所給您正正經經地開個歡送會。”

政委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同裕春飯店端過盤子,所以總是恭恭敬敬地管王寶林叫師傅。此時,王寶林語焉不詳地哼了一聲,目光在政委那張胖臉上似停未停地掠過。他有他的計劃。退休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他甚至早就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所以那張退休通知書并沒有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瀾。但是,退休總歸是個符號吧,是人一生的一個重要階段性總結。所以,他也規劃好了今天有幾件事要做,有的,還算是終身大事。

在公安機關,普通民警干到六十歲才退休,也算是破例了。寶林知道自己的破例是因為自己的廚藝,誰讓從市局到分局的歷任局長都喜歡吃他做的飯菜呢。有的局領導,常常找機會繞路來這個所蹭頓飯,既解了饞,也算深入基層了。

在從辦公樓到停車棚的幾十米路上,王寶林打了幾個電話,交代了幾件事情。然后他騎上他的電動車,拐出了派出所的大門。兩個輔警正忙著在大門上掛燈籠,見他的車過來趕緊起身讓路,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大爺”。這個稱呼在北京不一定指的是輩分,更多是指江湖地位。

北京現在的春節已經很少節日氣氛了,除了高樓大廈上的裝飾燈全部亮起之外,沒有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沒有穿著新衣裳舉著大串糖葫蘆亂跑的小孩子,更沒有見面相互打揖拜年的京腔京韻。街道上冷冷清清,王寶林把車拐進一條胡同,停在一家小店門前,進門要買二鍋頭,點名要紅星的。老板拿了出來,他搖頭說不對,要那種最傳統的綠瓶子。老板說:“聽說早停產啦我的大爺,現在都這藍瓶子啦?!蓖鯇毩謸u晃著那酒瓶,撇嘴說:“這藍了吧嘰的,看著都冷得慌。你再找找,我就要那老玩意兒?!崩习鍩o奈,進里屋去翻找,王寶林就靠在柜臺上,靜靜地等。小店此刻也沒有人進出了,暗淡的燈光下,只有王寶林一個人,那張普通的臉平靜得像一張烙餅。

王寶林學會喝酒,也是在他參加工作的1978年。他喝的第一口酒,就是二鍋頭,那種綠色的小扁瓶子,二兩裝。從那時至今,他沒斷過酒,也沒換過別的酒,而且,就喝紅星的。這一晃,就喝了四十年。

寶林家是北京胡同里最普通的家庭。爸爸在鐵工廠當鈑金工,那家大集體性質的廠子也就在耳垂胡同里,和寶林家所住的大雜院門對著門。寶林爸爸每天就醉醺醺地這個門出那個門進,身上永遠是那件銹跡斑斑的破工作服。寶林媽是家庭婦女,操持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再攬點兒折頁子、糊火柴盒的雜活兒。1978年春天的那個上午,老太太就是突然趴在了一桌子的書頁子上,吐出的鮮血浸泡著黑色的印刷字體,顯得特別觸目驚心。這樣家庭長大的王寶林,高中畢業在家待業是尋常不過的事情。而妹妹寶珍從學校里慌慌張張跑回來,說小崔老師摸她了的時候,寶林瞬間六神無主也是非常正常的反應。

該怎么辦,他真沒轍。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這事兒一不能告訴父親,二不能讓哥哥寶山知道。父親就是個泡在一毛三一兩散裝白酒里的膩子,他要知道了這事兒,除了在胡同里跳著腳罵街不會有新鮮主意。那樣只能是讓妹妹更丟人現眼。她才上初三,不能讓她這輩子抬不起頭。至于哥哥寶山,那個火爆脾氣,敢立刻拿刀去把小崔剁成餡兒。當然,這會兒想告訴寶山也沒地方找他去,他在村里惹了事早跑沒影兒了。

在2018年大年三十的這個下午,倚在小店的柜臺邊,王寶林再一次地想,要不是妹妹這檔子事情,自己不會去找蘇北求助,也就不會去公安局報名當警察,不會進519,不會到同裕春做了服務員。甚至,不會喝那第一口二鍋頭。四十年間的一切,也許全都不會發生。

可現在想這個還有什么用?,F在,連二鍋頭的瓶子都改成藍的了,過去的事兒難道還能重來?這就是命運。命運這東西太有意思了,它用一個年輕體育老師的一次沖動,讓另一個做夢也夢不到當警察的年輕人莫名其妙地當了警察。而且,這個警察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

王寶林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安撫住哭泣的妹妹,去外院找蘇北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有風吹過,大白楊的葉子嘩嘩地響,響得鬧心。西屋的白大爺又準備吃涮鍋子了,正坐在屋門口慢條斯理地用把牛耳尖刀片羊肉片。這位大爺是電車司機,回民。東屋的田阿姨也打扮好準備出門了,她是雜技團耍水流星的演員,這會兒該上劇場了,從寶林身邊走過時飄過一陣脂粉香。寶林當時就想,人家的日子怎就過得那么有滋有味呢?而我們家,倒霉的事兒全趕上了。

蘇北家當時住著大雜院外院三間南房。蘇北爸爸是區公安分局的局長,是這條胡同里最大的官兒。蘇北的哥哥蘇東,是分局的刑警,整天在外邊抓人辦案,在院里不常見得到他。姐姐蘇南,則在派出所當內勤。蘇家是前幾年才從陜西遷來,可王寶林的同班同學蘇北卻練就了一口京片子,張嘴罵人的話比王寶林都來得利索。寶林當時就想,這事就得讓蘇家爺們兒出手,把那個混蛋老師給抓起來,辦了丫的。

他走出二門,在已經透出燈光的南屋門口喊蘇北。蘇北家的屋里傳出嘟嘟囔囔的說話聲,聽不清說什么,但寶林感覺得到一種氣氛,一種沉重而慌亂的氣氛。他連喊了好幾聲,精瘦得像只猴子的蘇北才走出來,臉上的表情在背后燈光的襯托下,顯得模糊不清。寶林當然顧不上這些,他把蘇北拉到院子大門的門洞里,在高懸的破煙囪和爛木料下面,緊張地和他說了妹妹的事情。

當時蘇北并沒有像寶林預想的那樣激動和憤怒。他只是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給自己點上,然后猛吸了幾口。他情緒不好,這王寶林是看得出來的,但寶林也感覺得到,這種不好的情緒不是因為寶珍被欺辱,而是另有原因。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什么,寶林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

許久,蘇北說:“這事兒,該辦了丫的,但,現在我們辦不了了?!?/p>

“這,什么意思?”王寶林莫名其妙。

蘇北告訴寶林,蘇爸爸雖然是局長,但身份還是軍人,現在,他要調回部隊了。公安局里和他一樣的軍人們,全部要調回原部隊。蘇家剛才就是在開家庭會議,討論怎么辦。蘇媽媽當然是要隨丈夫走,而蘇東和蘇南,都強烈地要求留在北京。“特別是我姐,她非要這時候結婚?!碧K北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苦惱。

“結婚?跟誰?”在王寶林眼里,小英子當然是這條胡同里最漂亮的女孩兒,蘇南能算上第二。但蘇南不能算女孩兒,她是女警察,眉眼里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她要結婚,讓王寶林很好奇。

“跟誰……跟她男朋友唄,還能跟誰?!碧K北顯然對這事兒情緒不高。他扔了煙頭,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也喜歡北京?!闭f這話的時候,他看向胡同的眼神,有點兒迷茫。

王寶林呆呆地看著蘇北。他猜不透他這個以精明出名的同學在想什么,更不明白蘇爸爸為什么是警察同時還是軍人。他和蘇北不是一類人。出身卑微的寶林只知道蘇北掌握許多同學們都不知道的秘密。例如前兩年西單商場發生爆炸,街面上都傳說是國民黨特務干的,只有蘇北撇撇嘴說:“放屁,就一東北老農民?!弊屓嗤瑢W佩服得五體投地。此時,王寶林只是很失望,他覺得既然蘇北都說妹妹的事兒辦不了,那就真的辦不了,可憐的妹妹看來只能是忍了。

“那什么……那我回家做飯了。”低聲嘟囔了一句,他轉身往院里走。自從待業在家,爸爸和妹妹的每天三頓飯食就讓寶林包攬了。他喜歡做飯,喜歡小廚房里油膩膩的感覺和煤氣罐微微泄漏的臭味兒。媽活著的時候,他也常在廚房里為媽打下手兒。此時此刻,乍聽說妹妹被欺負時的滿腔怒火,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了有氣無力的一點兒煙,鍋碗瓢勺便重新成了寶林心里的重要事。但不管怎么說,寶林自己也覺得自己邁過二門門檻的腳步有點兒飄浮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讓他有點兒慌。

“我說,你上公安局報名去吧?!碧K北突然在他背后說。

“什么?”王寶林回頭,很有點兒跟不上蘇北的思路,“你說什么?我上公安局報什么名?”

“公安局正招人呢。你要是能當上警察,還有誰敢碰咱妹妹一下?”蘇北倚著門框,又點上了一支煙,“咱倆一起去,我陪著你?!?/p>

腦子嗡地響了一下。王寶林想:對啊,我他媽的要是一警察,他小崔還不得躲寶珍遠遠的?他敢碰寶珍一手指頭?再說了,那樣的話還有誰敢看不上我那酒鬼爸爸?白大爺還敢說風涼話嗎?田阿姨還敢皺眉頭嗎?不敢了!

還有小英子……

王寶林頓時熱血沸騰了,他回身抓住蘇北的胳膊,急切地問:“什么時候報名?我去!”

“明后天吧,你聽我信兒?!?/p>

王寶林就是在這天喝了第一口酒的。他和蘇北分手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爸爸藏著的一小瓶二鍋頭。這個二兩裝的小綠瓶子,不知道是醉鬼在什么情況下從什么地方得到的,反正他是沒舍得喝。寶林這會兒是不管不顧了,擰開蓋子就來了一大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覺順著他的嗓子眼直沖下去,頓時讓他的胃燃燒起來,無數的小火苗兒四處亂竄,寶林的四肢也就熱了。喝酒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他驚奇地吧嗒吧嗒嘴,然后慷慨激昂地罵出一句:“孫子,咱們走著瞧!”

小店老板終于還是搬出了一箱綠瓶子的紅星二鍋頭,咋咋呼呼地告訴王寶林這是最后一箱了。王寶林不愿聽他吹噓,就說我都要了,說完就搬起箱子往外走。老板在他背后喊了一聲:“大爺,春節快樂啊?!彼矝]吱聲。

王寶林重新騎上他的電動車,馱著叮叮當當的一箱二鍋頭,沿著燈光昏暗的胡同曲里拐彎地走去。真正迷戀上二鍋頭其實是在他到了同裕春飯店之后,大廚錢胖子,兜里總是揣個綠色的小扁瓶子,而且常常掏出來塞到王寶林手里:“爺們兒,來一口兒?!?/p>

王寶林現在,就是去看錢大廚的。胖子得了癌癥,在家休息,甭說喝酒了,喝水都難??赏鯇毩志褪窍虢o他老人家送酒,送二鍋頭,就算讓他看著解悶兒吧。

北京的胡同在年三十兒的傍晚總算是恢復了往昔的平靜。沒有了吆三喝四的游客,居民們也都貓在家里不出來了。路燈已亮,晚霞卻還沒完全退去,在西方天際處抹出一縷緋紅。王寶林放慢了車的速度,他喜歡胡同里的這份安靜,也喜歡在安靜中回味往事的感覺。此時此刻,他不禁問了自己一個嚴肅的問題:掰著手指頭算,你也算是在公安這行兒干了四十年了,可就你小子這腦子,弄明白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了嗎?

當年恢復519,據說公安局內部是有爭論的。但是在只有局長和主管副局長、政治部主任參加的秘密會議上,這事兒沒費任何周折就定了。之所以稱秘密會議,因為519本身就是個秘密。

為什么叫519,沒人說得清了。有說是因為在1951年9月組建,也有說是因為在5月19日成立,而哪年說不準了,反正是剛剛解放那會兒。519的人不在公安局的正式花名冊上,檔案上不記載,立功受獎也沒有登記。他們是一群散在社會面上的人,公開身份涉及五行八作,有不少還是所謂黑白道都涉足的主兒。對他們的正面評價,大概只有在那次秘密會議上局長說的話了,他說:“當初咱北京號稱‘玻璃板、水晶石,刑事案件發案一年才十幾起,不能不說,這個519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p>

李天安是除了秘密會議的參加者之外第一個知道恢復519的人。因為作為黨委會秘書,在會議結束之后,他被叫進會議室,在局長口述下做了一份會議紀要。但他并不知道519是什么機構,他也不大關心。李天安當時正被命運開著一個大大的玩笑,他的準岳父、南城公安分局的蘇局長要調回部隊了,而他一直賦閑的父親突然官復原職,擔任了市檢察院的副檢察長,負責恢復檢察院職能的重要工作。而他的未婚妻、派出所內勤民警蘇南,剛剛提出要和他結婚。在這樣的時刻,年輕的黨委秘書心里當然五味雜陳。

而對于王寶林來說,那些真真假假的內部消息,那些政治上的起起伏伏,雖然說起來也是決定了他這一生命運的重要因素,但他自己當時卻并沒有多少興趣。他就是個普通人,他不關心這支秘密隊伍的來龍去脈,他只希望自己能干上一件體面的工作,給妹妹撐腰拔闖。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只記得,當年他們十幾個人在接受紀律教育時,聽說永遠不能對外公開警察身份,他是非常不理解而且不滿意的。他在下課之后把蘇北扯到操場角落里,說:“這算怎么回事兒啊,我是來當警察的,現在倒好,連自己是警察都不能承認,我怎么去修理小崔那孫子?”

蘇北其實也不高興。他也不知道自己報名進了公安局,卻被分配來干了這么一份工作。他心里一直在罵他的新姐夫。那家伙叫李天安,是市公安局政治部的干部,可他事先沒給小舅子透露一點兒風聲。蘇北覺得這小子肯定是剛結婚就變心了。李天安和蘇南的婚禮簡單得不行,兩家大人都沒見面兒。蘇家在同裕春擺了一桌飯,就算把閨女嫁出去了。這種尷尬,讓蘇北回家什么也不敢說,父親母親在家收拾行李,哥哥姐姐心情都不太好,他不敢再給他們添亂。

培訓其實很短暫,也很簡單。最后一天,一位面色黝黑的漢子來講了最后一課。其實也算不上講課,漢子只是繃著臉講了一段非常嚴厲的話:“你們從明天就上崗了。你們得記住你們是人民警察,時刻不能忘記這一點。同時,你們又得忘了你們是警察,絕不能整天擺著警察的臭臉。別樂,我說的話沒矛盾,這里邊學問深了,你們就好好琢磨去吧。從明天起,你們就是一條一條的魚,哪兒水深,你們就得給我往哪兒扎?!?/p>

蘇北當時忍不住,哼出一聲兒來。漢子的目光立刻箭頭兒似的射了過來,直盯得蘇北轉過臉去,兩頰一片通紅。在王寶林的印象中,蘇北是從來沒服過什么人的,而這次下了課,他竟然沒再說任何橫話。

他們的同學張小橋告訴他們,黑臉漢子當年就是老519的人,據說掩護身份是天橋撂跤的,后來摔斷了腿。王寶林說:“難怪看他有點兒瘸。”蘇北還是哼一聲,仍然不說話。

張小橋說:“這爺們兒可厲害了,聽說當年栽在他手里的特務就有好幾十個。”

張小橋是個樂呵呵的小矮胖子,面部神經大概有點兒問題,說著話就一抽一抽的,還經常使勁兒地閉一下眼。蘇北摸著了他的規律,專門拉著他打乒乓球,張小橋的臉一抽,蘇北就發球,張小橋就輸得一塌糊涂。他也不急,跟著別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因為他的好性格,他和王寶林、蘇北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告訴他們,他家就是天橋的,所以他才叫小橋。他從小就崇拜摔跤手,他希望這回也能給他安插到摔跤的群體里去,他有條件,因為他現在就跟著師傅在學摔跤。他師傅可不得了,是天橋寶三兒的傳人。

蘇北說:“就沖這個,也不能讓你去那兒,你準會當了叛徒,屁股坐到他們那邊去了?!睆埿蚓驼f:“不會不會,哥們兒階級斗爭覺悟高著呢。再說,我師傅可是好人?!?/p>

工作分配了。王寶林拿到了去同裕春飯店報到的通知書。一切都是背靠背進行的,蘇北去了哪兒,他根本不知道,也沒法兒打聽,因為蘇北是在前一天清晨就失蹤了的,沒和任何人告別。十幾個人,就這樣一個一個地消失了,恍惚間,王寶林甚至覺得他們就沒在他的生活里出現過。

張小橋倒是見了一面。寶林和他在小酒館要了三兩散裝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盤拍黃瓜。按照紀律要求,誰也沒問對方會去哪兒。但從張小橋眼角眉梢的笑紋上,寶林已經猜出他是如愿以償了。分手的時候,小矮胖子抓著他的手低聲說:“哥們兒,瞧好兒吧。”

在同裕春,知道王寶林身份的只有黨支部書記一個人。這位書記沉默寡言,一聲沒出就把寶林交給擱高兒的田師傅了。擱高兒的,是北京餐飲界老詞兒,擱現在,算是服務員領班吧。田師傅倒是熱情,和寶林握手,噓寒問暖的。同裕春是北京老字號了,主營豫菜,老人兒多,田師傅到這兒學徒的時候,北京還叫北平呢。這么多年過去,他居然還保留著一種老做派,和寶林見面也點頭哈腰的。

王寶林穿上了白色的工作服,在大堂通往廚房的過道里對著鏡子照自己,暗暗問自己我這就算是參加工作了?我這他媽的也算是警察?酸甜苦辣便在心頭翻滾。正不知所措,過道里光線一暗,寶林回頭一瞧,見山似的一位壯漢站在了門口:“新來的,過來幫把手兒?!蹦锹曇艮Z轟隆隆的,震得寶林耳朵疼。

這位就是錢大廚。

寶林推著電動車走進一座大雜院,熟門熟路地往里拐。耳邊隱隱約約的有電視的聲音,是《新聞聯播》剛剛開始。住大雜院的人都好像有這毛病,喜歡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就在播音員熱情的春節祝福聲里,寶林推開了錢大廚家的門?;璋档碾姛襞菰谒^頂微微搖晃著,一股裹著中藥味的冷清撲面而來。當年高大如山的錢大廚,如今被病折磨得只剩一把骨頭??匆妼毩诌M屋,咧嘴樂了,但發不出聲音。

王寶林不敢抬頭,怕自己眼淚下來。他低著頭把酒箱子搬進屋,說:“知道大夫不讓您喝,瞧著吧,過年也是個樂兒?!?/p>

錢大廚點頭,指指身后的窗臺,那兒有一溜二鍋頭的空瓶子。

佝僂著腰的錢師母在一邊說:“準知道你小子得送酒來,老頭子念叨好幾天了。街道主任來送米送油,還給了個紅包兒,他都沒個笑模樣兒。”

寶林穩定下情緒,坐下拉著老頭兒的瘦手,問病情。錢大廚只笑,不言語。老太太在一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一會兒說她的貓丟了,一會兒又居然問寶林是誰。寶林知道老太太有點兒一陣兒明白一陣兒糊涂,便隨口應著,自顧自地起身清點米面肉蛋,檢查煙囪被褥。發現床下的尿盆里有半下子尿,就端起來出門倒了?;貋恚粗?,他對錢大廚說:“師傅,大過年的,我告訴您件喜事兒,我今兒晚上結婚?!?/p>

大廚沒說話,老太太先跳起來了:“就那黃毛兒?。磕悴皇窃缇桶阉蛹胰チ藛??”

王寶林苦笑,心說這會兒您又明白了似的,就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我是把她接家去了,可我沒在家住,我只是花錢給她雇了個保姆陪著。但今天,我是真要和她過日子了,我退休啦,也該著我自己伺候她了。”老太太愣愣地想了半天,又說:“可這大年三十兒的結婚,還是晚上,不合咱老北京的規矩啊。”

躺在床上的錢大廚,卻顫巍巍地沖寶林豎起個大拇指。

當年,從見第一面兒起,錢大廚就認準了王寶林應該跟他學廚子。那天他喊寶林幫忙,是因為打下手的小劉鬧肚子,灶上的蔥蒜有點兒跟不上了。大飯館的廚房,一個蘿卜一個坑,一時間騰不出人手兒。而這點兒事對寶林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不就是剝剝蔥剝剝蒜嘛,在家也不少干,而且,他喜歡干。有時候,西屋白大爺吃爆羊肉,蔥蒜都是寶林幫著剝幫著切,因此他還知道了爆羊肉要用的蔥不能是蔥白,更不能是蔥葉,講究的得是“蔥褲兒”,就是蔥白和蔥葉之間那一段兒。而錢大廚,一眼發現這個新來的小子對剝蔥剝蒜有一種發自內心由喜愛而生的專注。耍了一輩子大勺,他對這種專注非常敏感。他后來對寶林說:“這說起來簡單,其實不容易,學廚子不少人都過不了這一關,沒那耐心煩兒?!?/p>

因為廚藝精湛,特別是一手瓦片鯉魚享譽京城,錢大廚在同裕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伤@回和書記的交涉卻沒有成功。書記知道王寶林是干什么來的,當然不能同意他去學廚,可也沒法兒明說。錢大廚為此還和書記拍了桌子。

王寶林聽說了錢大廚的提議很激動了一陣,那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做廚師的夢想和天賦的。他知道自己是個笨人,好多事兒在他的記憶里模糊得像一團糨子,但他卻回想得起在他家那小廚房里發生的許多瑣碎往事。第一次幫媽擇菜,第一次給自己和妹妹做了一碗蔥花炒飯,第一次學會了燉肉,第一次把鍋燒干毀了一鍋小米粥,等等。這些事兒在別人看來不會有任何興趣,在寶林心里卻是有滋有味的故事,是生活??墒?,激動的情緒像只在火上沸騰的水壺,被人提起來,就一下子沒了聲音,只剩下有氣無力的蒸汽了。寶林當然很明白,他是519的人,他的一切從加入到這支神秘隊伍的那天起,就已經不再屬于自己了。

妹妹寶珍多次表達了對寶林當了同裕春服務員的不滿:“不是說當警察去嗎?不是說要給我撐腰抓小崔嗎?怎么一眨巴眼兒,成了端盤子的了?”寶林紅著臉,只好解釋說自己是報名去了,可沒考上,“蘇北他爸還是公安局長呢,他不也沒考上?難著呢?!倍K北干了什么,他是在幾個月后才知道的,那天他下班路過王府井,見東安市場西北門角上有間專賣枕頭芯的小店。小店只有一間門臉兒,蘇北陷在一大堆枕頭芯里,像是只從地洞里探出頭的瘦老鼠。王寶林沒敢上前打招呼,悄悄溜了。

1979年春節前,哥哥寶山回來了。下鄉知青大批返城,沒人再追究他打人的事兒,他也就跟著回了北京,身后還跟了個女人,比他大好幾歲的樣子。他對寶林、寶珍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你們嫂子。”倆人就收拾住下了。那女人給寶林父親鞠了個躬,也沒開口叫爸。寶林父親顯然不滿意,但縮縮脖子,猛灌一口酒,也沒敢出聲。

寶林對此很生氣,但敢怒不敢言。寶山就是個混蛋,不僅在農村敢揍隊長,還曾經因為搶酒喝跟爸爸也差點兒動了刀。寶林家住的房是里院的正房,但是,三間大北房中間用葦薄墻一隔,寶林家只占了一間半?,F在,里屋半間成了哥嫂的臥室,他和爸爸妹妹就只能在外間湊合了。布簾一拉,妹妹在里邊睡張單人床,寶林和爸爸就擠在外邊的一張雙人床上??臻g雖還算湊合,可妹妹大了,畢竟不大方便。而且每天晚上爸爸那一身熏死人的煙酒氣,讓寶林實在忍無可忍。

住著旁邊另外一間半的,是小英子家。

其實小英子家才是這個院子真正的主人。佟家是滿族,皇親國戚,家族里不少人后來都去了臺灣。小英子的爺爺是個開明老頭兒,紅衛兵剛剛開始除四舊,他就主動招呼來一批人,把自己家抄了。然后找到街道居委會,說是自己這身份,不配住那么大個院子,愿意把自己的房子讓給根紅苗正的主兒。于是,像寶林家這樣的,陸續地搬了進來,這院也就成了大雜院。佟家一家五口,就擠在了這一間半北房里。佟老爺子倒是一天到晚樂樂呵呵的,每天早晨還要在院里打一趟太極。小英子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都主動到農村接受再教育去了。很長時間里,就老爺子帶著小英子姐弟倆過日子。

小英子上了大學,學的是金融專業。寶林根本不懂金融是干什么的,也不敢問。他在小英子面前總是氣短。但是有一天,小英子從學?;貋?,兩個人在院里走了個對臉兒。寶林想躲,來不及了,就只好笑了一下。小英子倒站下了,問道:“聽說你上飯館當服務員了?”寶林紅了臉,點點頭。小英子說:“也挺好。回頭我去吃飯你給打個折唄。”寶林心里就別扭了一下,什么叫也挺好?還……打折?他記得他們家剛搬進這個院的時候,是小英子先向他綻開笑臉兒的。大概是家長教育的結果吧,這小丫頭見誰都甜甜地笑,都有禮貌地打招呼。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兩個人都大了,就慢慢有了些說不清楚的情緒。有時候,寶林在小廚房里哼哼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在房檐下寫作業的小英子就會跟上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但是,這種情緒注定沒有發展的可能,從小英子上大學那天起,寶林就想明白了,他們之間什么都不會有。那天,說了那兩句話之后,倆人愣了一會兒,小英子就扭頭走了,從此再沒和寶林說過話。

寶林就悻悻地想,有他媽什么了不起的。服務員怎么了?難道我不是為人民服務?我還是……可到底應該做什么,當年的王寶林,腦子里真的滿是一團糨子。他站在同裕春的大門口,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警察,還就是個跑堂的伙計。

這個伙計的工作做了多少年?寶林記得清楚,整整八年。而他在同裕春飯館,一共待了十五年兩個月零三天。

探望錢大廚,是寶林今天安排要做的第一件事。完成了,感覺心里多少輕松了一些。老頭兒雖是絕癥,但看來這個年挺過去是沒問題了。寶林把自己要結婚的決定第一個告訴錢大廚,也是為了給老人家沖沖喜。出了錢家,跨上電動車,剛要發動,手機在兜里震動了一下,掏出來看,是妹妹寶珍,讓他回電話。

跨在車上,他給妹妹把電話打了回去。

寶珍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人,從小老實乖巧,酷愛讀書。大概是上高中的時候,她在撿破爛的劉爺那兒翻騰到兩本《考古》雜志,就這么兩本沒皮短瓤兒的破書,竟讓她迷上了考古。她大學讀了考古專業,接著讀研讀博,現在成了教授、專家,常常在電視上露臉兒給考古節目當嘉賓,也上現場給老百姓去鑒定那些真真假假的寶貝。寶林對妹妹最佩服的是,一個小時候見人都臉紅的丫頭,現在說話就像老北京賣瓦盆的主兒,一套一套的。

電話通了,寶珍告訴他,該請的人都請到了,九點半,大伙兒在寶林家聚齊兒。

王寶林抬胳膊看看手表,現在是七點三十三分。

“謝謝妹了。那你就再辛苦一趟,去幫你嫂子捯飭捯飭吧。”

寶珍那邊沉默了一陣,說:“二哥,你想好了?”

“當然。”寶林說,“早就想好了?,F在退了,我不是警察了,我還藏著掖著的干嗎?”

“我是覺得,你這一輩子,凈受苦了?!睂氄涞脑捓镉辛丝耷唬@讓寶林心里熱乎乎的,也有點兒想落淚。但他忍住了,努力輕松地說:“苦什么,我這不是挺好的。人都說,現在人要是能平穩著陸,不容易。我這不是做到了?”

寶珍破涕為笑:“你一個小警察,又不是貪官,你擔心什么不能平穩著陸?”停了一下,寶珍的聲音低下來,說,“二哥,我還得謝謝你,你也請了小崔?!?/p>

像是怕聽到寶林說什么,寶珍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了。寶林愣了半天,發動車子,慢慢地走了。他想:人世間萬事難預料,我他媽的哪想得到你和小崔成了兩口子。

真的,寶林真是個笨人,他在當年第一次按要求向組織匯報工作時,就把小崔給舉報了。來聽他匯報的就是那位給他們講過課的黑臉漢子,他從來沒告訴過他們他的姓氏,寶林也就根據他的臉色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黑蹦筋兒”。黑蹦筋兒是北京早年間的一個西瓜品種,黑皮,有筋隆起,但是黃瓤兒,極甜。黑蹦筋兒是把寶林邀到一家小酒館里的,他聽了寶林結結巴巴的匯報,兩只大眼珠子盯著寶林不吭聲。

寶林不知怎的有點兒心虛。他不敢和黑蹦筋兒直接對視,把眼睛垂到那盤粉腸上。黑蹦筋兒沉默了一會兒,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才說:“好好干吧,你是個老實人?!?/p>

寶林不大明白,這是表揚還是批評。

臨出門的時候,黑蹦筋兒拍拍寶林的肩膀說:“爺們兒,飯館本就是個勤行兒,人得勤快,得跟個毛兔子似的。而干咱們這活兒,得加上個更字兒。你心里得有數。”

小崔的事兒從此沒了下文。寶林當然不敢問。寶珍后來卻也沒再提起過小崔的流氓行徑。寶林注意看她,發現她只是有時會發愣,寫著作業呢,就停下來,眼睛瞅著遠遠的地方,眼神迷茫。

電話又響了,把寶林的思緒從當年拉了回來。掏出手機一看,竟是分局長李天安。

不能不接。寶林想不接來著,但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

李天安上來就說:“聽說你不想給我包餃子,偷偷跑了?”

寶林說:“我哪敢。只不過今天我實在是有事兒。當警察,沒休過年三十兒,好不容易退了,您還不讓我過個踏實年?”

李天安哼一聲說:“都說王寶林不愛說話,你瞧你這一套,把我堵得哏兒嘍哏兒嘍的!我還能說什么?您老人家歇著吧?!?/p>

王寶林只能嘿嘿幾聲,不置可否。

“不過話說回來,退了,是好事,你也真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你呀,這輩子不容易?!?/p>

“你也這么說,”王寶林有點兒不高興了,“都這么過日子,誰容易啊,就我不容易?”

李天安不吭聲了,但也不掛電話。倆人就那么愣著。好一會兒,李天安說:“老兄弟,你說得對,誰也不容易。行啦,你快回去,過個踏實年吧。我也得慰問去了,還是老規矩。轉到你們所,正好是半夜,就包餃子。不過,今年吃不上你的三鮮餡兒了?!?/p>

王寶林想說,你干脆到我家來吃吧,我今天有大事兒,你也來湊個熱鬧??稍挼阶爝呌盅柿嘶厝?。人家是一局之長,哪能擱下工作不管。

李天安又說:“哎,對啦,過了年我也辦手續了。市局領導還想讓我再延幾天,我不想干了,干嗎老給人家年輕的擋著路?;仡^你、我,加上蘇北,咱們老哥兒仨釣魚去?!?/p>

掛了電話,重新發動了電動車,王寶林想:容易不容易,也就這么過來了。從今往后的日子,得換個過法了。

在同裕春的那十五年兩個月零三天,王寶林當了八年多的服務員,端盤子給自己端出個年年先進工作者。第八個年頭上,當后來成了派出所政委的小姑娘韓秀姍,跟著另外幾個年輕人來同裕春報到的時候,支部書記通知他到灶上跟老錢學廚去。

寶林一直認為是自己對田阿姨的舉報,導致了自己的轉崗。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你他媽的干嗎總辦傻事?

田阿姨也是在佟老爺子讓出房子之后搬進這個院子的。她不是北京人,據說來自河北一個叫吳橋的地方。她被雜技團選上來了北京,她老公卻留在了當地,據她自己說也是練雜技的,在當地是耍壇子的高手。田阿姨和院里人相處得一直不太和睦,原因在她的那個搪瓷尿盆。她每天晚上要演出,第二天上午一定是睡懶覺的,于是當院里人都開始吃午飯的時候,她起來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頭散發地沖到院中的水龍頭那兒,把一滿盆尿往池子里邊一倒,然后就是長時間旁若無人的涮洗。白大爺皺著眉頭提醒過她多次:“您多走幾步,到茅房去倒不行嗎?”她只是笑笑,第二天照常如此。有一回王寶林的醉鬼爸爸急了,冒出一句:“我就奇了怪了,您說您一個人兒,怎就能撒出這么多尿。”結果讓田阿姨潑了一頭一身的臊水。

到王寶林舉報田阿姨的時候,北京已經熱鬧起來了。就連這條不起眼的耳垂胡同,在東口緊挨著公共廁所的地方,也開了家個體飯館,是“疙瘩趙”的傳人趙小六開的,專營羊肉炒疙瘩。寶林的哥哥寶山,從農村回來就沒什么正經工作,現在倒好了,兩口子跑廣州倒騰塑料涼鞋和T恤衫,錢掙到了,連那個農村老婆也打扮起來了,竟然漂亮了許多。據寶珍偷偷告訴寶林,說兩口子已經開始謀劃著買房了。

王寶林卻一直不太高興,甚至有點兒起急,因為工作這么多年了,除了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他在他的本職工作上毫無建樹。他心里明白,先進工作者表彰的只是他端盤子端得好,而他真正該干的活兒,可不是端盤子這么簡單。

但是,什么是他應該干的呢?

他和蘇北、張小橋聚在趙小六的飯館里,一人一小瓶二鍋頭,就著拍黃瓜、花生米和豬頭肉,小聲地聊起了工作。按說,他們不應該聚會,但時間長了,人就有點兒懈怠,仨人兒就偶爾偷著聚一下。當然,各自的工作很少說,但酒喝開了的時候,也會漏出一句半句的。就從這一句半句里,王寶林知道,“嚴打”的時候,張小橋立了功。

小矮胖子現在瘦多了,膚色也不再白了,特別是眼睛里,有了一種刀子似的凜冽。臉上的神經性抽搐還在,但好像也沒那么嚴重了。聽著兩位兄弟的奉承,他搖頭說:“不值一提。我這心里頭還別扭著呢。”

自從他把他那位看完黃片兒亂松褲腰帶的師兄送進看守所之后,他就被孤立了。師傅雖然什么也沒說,可臉上總沉著。他的另一位師兄,在和他過招兒的時候使了個陰招兒,把他的手指頭給掰折了一根。他舉著腫得像根胡蘿卜的手指,見師傅仍然什么也不說,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媽的我就想不明白,怎么就走漏了消息呢?他們怎么知道是我呢?”

王寶林想說,更要命的是,他們為什么站在流氓一邊呢?

他看看蘇北,心想這個精明得像只猴兒的家伙,應該能說清這些問題吧。

蘇北一如既往的瘦,而且,變得不那么愛說話了。聽張小橋嘮叨,他也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小刀條臉兒紅得像個棗。寶林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憋不住就自己說了:“小橋你沒做錯事兒,還能讓個臭流氓逍遙法外了?可我這兒呢?想找個臭流氓都沒有!五年了,我愣沒開張!我發現黑蹦筋兒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p>

蘇北突然啞著嗓子嘎嘎地笑了。笑過,夾一筷子肉咕嘰咕嘰地嚼得滿嘴是油。張小橋咧嘴笑道:“您今兒不對啊,光吃不說話。我們哥兒倆還等著聽你傳達點兒指示呢。”

蘇北在的那個枕芯店,其實是公安局的一個特情點。519的人,還有那些臨時或長期被公安機關使用的特情,常常來裝模作樣地挑挑枕芯,然后趁沒人就進里屋了。所以,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蘇北知道好多王寶林他們不知道的事兒。

蘇北看看兩個伙伴,突然正色道:“我那個店,要撤銷了?!?/p>

王寶林和張小橋都大驚,忙問為什么。

蘇北不慌不忙地說:“你們想想,過去誰家不是一個蕎麥皮枕頭用爛了算?現在不行了,都趕時髦了,我那個店營業額猛增!一個擠破腦袋的小門臉兒,還有什么隱蔽性?還能當點兒用?”

寶林恍然大悟,說:“現在好多事兒真是變了。上個月,有倆家伙在包間里分錢讓我撞上了,我琢磨是不是我立功的機會來了。正扒著門縫兒想聽聽,我們書記過來給我一脖兒拐,說你哥哥還在廣州倒涼鞋呢,你不許人家掙錢?”

張小橋聽了哈哈地笑:“這他媽的會不會哪一天,流氓也不是罪了?我那師兄還不恨瘋了我?”

寶林倒笑不出,因為他想起妹妹和小崔的事兒了。寶珍高中畢業,考上了北大的考古系,和隔壁的小英子竟然成了朋友,常常在一塊兒逛街,有時還泡泡酒吧。小崔的事,她再沒提過。有時寶林忍不住問,寶珍也就是紅紅臉兒,不說話。笨人寶林多少也明白,不說話更是有話。

他慢慢地喝下一口酒,很感慨地說:“這么多年了,我就是個服務員,端盤子的。說實話我想學廚子去,可我不敢。哎蘇北你說說,怎么我覺得我什么事也沒干成,可我從心里頭越來越像警察了呢?我在飯館領工錢,吃工作餐,飯館黨支部還想發展我入黨,可我老覺著別別扭扭的,我心里總想著我應該是個警察,我應當干警察的活兒。而且深究起來,我也就是警察呀??墒牵性蹅冞@樣的警察嗎?我他媽上學就笨,想不明白這些事情。蘇北你說說,這是怎么檔子事兒?”

“別問我,”蘇北哼一聲,說道,“其實我也總覺著,像我哥那樣的,才是警察?!?/p>

前年,蘇北的哥哥蘇東,在去西藏辦案的路上,高原反應引起突發心臟病去世,被評為了烈士。在寶林的印象里,蘇東隨蘇爸爸,是個沉默寡言的小黑胖子,他在大雜院里出現的時候不多,也不太愛和鄰居們打招呼。聽說他犧牲之后,局里曾想讓蘇北調到刑警隊去接班,但蘇北拒絕了。

所以,現在聽蘇北這么說,寶林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什么不去刑警隊呢?那不就是真警察了?”

蘇北半天才低頭回答道:“我干什么都不想半途而廢?!?/p>

蘇北的話讓王寶林有茅塞頓開之感。那會兒他突然就想,我既然當了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警察,我也得和蘇北一樣,好好干出點兒名堂啊。

現在回想,大概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王寶林才迫不及待地舉報了鄰居田阿姨。

現在的田阿姨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出門都得靠保姆用輪椅推。她當年在舞臺上滴溜亂轉的風采,現在只能定格在墻上的照片里了。

寶林在請客人的時候也想到了她,但猶豫了一下放棄了,他怕這老太太受不了冬夜的寒冷,更怕她又提起當年的事兒,再數落他一頓。

騎車走在北京的街頭,退休民警王寶林把該請的人又回顧了一遍。他不想忘了誰,不想讓他這一生過往的見證者,錯過他要辦的最大也最漂亮的這件人生大事。

他想到了小英子。但是小英子現在定居美國,來是來不了的。假如她在國內,她是必須要來的,不僅因為她是寶林的鄰居,寶林的初戀,她還是新娘子當初最好的朋友。

王寶林一直習慣管他就要進門的新娘子叫黃毛,既是昵稱,也是小名兒,還算是外號。黃毛確實有一頭黃色的頭發,她還曾經有雙漂亮的藍色眼睛。在寶林看來,她才真正是個命苦的人。她是個沒出滿月就被拋棄在耳垂胡同里的私生女,有人說,她爸爸是個浪漫的法國人,干了事兒就拍拍屁股回國了。是胡同西頭兒的孤老太太葛大媽,嘆著氣念著佛,把奄奄一息的小洋娃娃給抱了回來。后來,費了挺大周折,派出所給小丫頭上了戶口,她也就姓了葛,大名叫葛藍,據說是因為葛大媽喜歡這丫頭那雙藍眼睛。

當年就在王寶林被田阿姨堵著門口大罵的尷尬時刻,耳垂胡同里發生了一起案子,黃毛,也就是葛藍,在胡同東口的公共廁所里被人用磚頭砸了腦袋。從那天起,她就成了個傻姑娘。

傻姑娘從那時候開始什么都傻了,連吃飯喝水都是葛大媽從頭教起??善婀值氖?,她卻對一件事突然地開了竅,她到處宣布她愛她的高中同班同學王寶林,王寶林就是她的初戀情人,也是她一生的摯愛。她從此總是躲在胡同的拐角處等著襲擊寶林,她那雙美麗的藍眼睛看向王寶林時,滿滿的都是毫不掩飾的愛意。

那一陣寶林被嚇得連上班都是偷偷摸摸的。該出胡同東口,偏偏故意從西口出去,再繞回來,整天神經兮兮。

被田阿姨臭罵,黃毛被襲擊,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間里,笨笨的王寶林猜測不透,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牽扯著彼此。

今天的王寶林當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他告訴自己,這就是命運。

當年的王寶林有個小筆記本,最普通的那種。牛皮紙的面兒,用得久了,邊邊角角都卷了起來,再沾上些飯館里少不了的油漬,這本子扔大街上都不見得有人撿??蓪毩终湎У貌坏昧耍驗槟巧厦嬗浀亩际撬诙吮P子時聽到的和看到的,寶林管它叫線索。

這線索里邊有個常來的陳先生,是七機部的,說是處長,人長得儀表堂堂。在寶林看來,當時的那幾個機械部,都是國家保密單位,不然為什么要編號呢?但這位酷愛漲鍋蛋和瓦片魚的陳先生,除了愛吃愛喝,還是個口無遮攔的主兒。正是因為一次聽見他醉醺醺地和同桌的人談論坦克如何,飛機又如何,寶林對他多了個心眼兒。

那也是臨近春節的一天傍晚。下了雪,大雪壓音,天地間仿佛安靜了許多。到傍晚的時候,雪更緊了,飯座兒就不多。寶林正靠著上二樓的樓梯扶手看窗外的雪花飄飛,就見一個裹著皮大衣的女人撩起了厚重的棉門簾。寶林一眼就認出,是同院的田阿姨。

寶林當時下意識地躲開了。因為醉鬼父親和這個女人曾經打過架,他去勸架的時候還挨了一尿盆,所以他不愿意和這個厲害女人打招呼。他看著這個女人噔噔地上了二樓,直接就進了小包間,接著,就聽見了她和男人的笑聲。寶林覺得,那笑聲絕對是放蕩的。

寶林的心就往下一沉。因為他知道,那包間是陳先生訂的,而且陳先生早來了,還是一個人。陳先生今天還點了幾個貴菜,而且顯然心情不錯,還帶了一束這日子口兒少見的鮮花。

寶林也認識陳先生的老婆。那個沉默寡言的胖女人陪著陳先生來過兩次,每次都像只沉重的大書包,吊在陳先生的胳膊上。

“狗男女!”王寶林暗暗罵道。他當時就決定了要把這事兒上報給黑蹦筋兒。他本能地覺得這樣的家伙不干出出賣國家情報的勾當才怪。

所以,說起當年的事情,其實王寶林舉報的不是田阿姨,而是那位在七機部工作的陳先生。舉報的內容也不是亂搞男女關系,而是涉嫌泄露重要國家機密。那些事兒,都在寶林的小筆記本上記著的。

當然,寶林也是慎重的。哪能光憑人家在一起吃了頓飯,就說人家怎樣怎樣?所以,他開始并沒想把田阿姨也抖摟出去??商锇⒁叹尤皇莻€敢愛敢恨無所顧忌的主兒,沒幾天,那位陳先生就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大雜院里。當然,寶林白天要上班,他連那位白天在家休息的田阿姨都輕易碰不到,他自然也沒親眼目睹陳先生進院時的尊容。他是聽他的嫂子說的。

嫂子雖然已經算是北京人了,但仍然保留著農村婦女熱衷于說閑話兒的傳統。日常她和寶珍接觸最多,但寶珍要不鉆在她的考古著作里,要不和小英子粘在一起,對嫂子的話似聽非聽的,讓嫂子很不盡興。

所以有一天,當寶林在小廚房里舉著大炒勺練顛勺的時候,嫂子就神神秘秘地跟進來,說那耍雜技的娘們兒招野漢子了,大白天的,男人就往她屋里鉆。

寶林有點兒煩他嫂子,就說:“不許是人爺們兒來探親?”

嫂子認真地說:“不能!她爺們兒我還認不出來?一個鄉下腦殼。這是個當官兒的,一來就倆點兒,完事就走?!?/p>

寶林的心就一動。那一瞬間,他決定了,要和黑蹦筋兒談談了。

十一

王寶林在一處高檔樓房小區門前剛剛停下車,年輕的門衛就過來了:“嘿嘿嘿,老頭兒,這兒不準停電動車??!”

幾十年警察當下來,寶林早就是個沒脾氣的主兒了。他看一眼那個狐假虎威的小子,一聲不出地把車推出幾十米去,停好。然后掉頭回來,笑瞇瞇地掏出警察證在門衛眼前一晃:“小子,我上6號樓王總家,車你給我看好嘍?!?/p>

門衛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從他身邊擠進門去,徑直往樹林深處的6號樓走去了。

王總,王寶林的哥哥王寶山,現已年近七旬,當年在農村插隊練出來的八塊腹肌早變成了大肚腩,火爆脾氣也沒了,半退休之后吃齋念佛不問俗事,只是在罵他兒子小王總的時候,還有幾分蠻橫。王寶林走來,見他正領著孫子在樓門口踩氣球玩。他吹一個,孫子踩一個,就為了聽那砰的一聲響兒。他也看見王寶林了,咧嘴笑笑,沒說話。

寶林說:“爺兒倆這算玩的哪一出啊?”

寶山說:“媽的過年不讓放鞭炮,這哪是過年啊?怎么著也得讓我孫子聽個響兒啊?!?/p>

寶林問:“嫂子在樓上?”

寶山搖頭:“沒在。上教堂了?!?/p>

寶林想笑。哥哥信佛,嫂子這兩年不知怎的卻信了基督。

寶山不由分說把一把小氣球塞給弟弟:“來來,你也吹,讓咱孫子踩個雙響的。”

寶林說:“哥,我不是來玩的,我是專門來請你和嫂子上我那兒去的。我估計寶珍也給你打電話了,但你肯定賭氣不接。所以,我得來一趟?!蓖A艘幌?,他深吸一口氣,把最重要的話說出來,“我今兒打算把婚結了,和黃毛就算正式過日子了?!?/p>

寶山手一松,剛吹好的氣球噗的一聲跑了。小孫子跳著腳喊:“爺爺真笨!”

十二

當年田阿姨跳著腳在院子里罵寶林的時候,寶山直奔小廚房,抄起菜刀就出了手。那把刀擦著雜技演員的耳邊飛過,狠狠地釘在了院里那棵大楊樹上。

田阿姨的臉當時就白了。

寶林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了哥哥。他感覺得到寶山的身體熱得像一團火在燃燒,蒸騰的熱氣里有著按捺不住的怒火。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哥哥盡管混蛋,但永遠是自己的親人。

就是這位親人,回到屋里就抬手給了弟弟一個耳光。

寶林措手不及,捂著臉問:“你打我干嗎?”

寶山惡狠狠地說:“我們在鄉下,最恨的就是告密。”

這回輪到寶林的臉白了。他盯著哥哥,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他看看站在墻角里的妹妹,寶珍的臉上也是一種陌生的感覺。寶林突然感到了一陣冰冷從心底升起,仿佛是掉進了什剎海的冰窟窿。他看著哥哥,突然就脫口而出了:“我不是告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警察!這是我的任務!”

寶山愣了一下,撇嘴樂了:“你是警察?你要是警察我他媽就是街道主任!”

街道主任是個體戶王寶山能接觸到的最大的官兒,而且,也是他最尊敬的官兒。

寶林這會兒已經不管不顧了。反正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的工作是保密的!你們知道什么!我在飯館端盤子那是掩護。掩護,懂不懂?”

寶山愣了半天,大概終于在腦子里轉明白了弟弟說的是怎么檔子事兒。他的口氣緩了緩,說:“那你也不能瞎報告啊?現在不是鬧運動那會兒啦,人家男歡女愛的那點兒事,你他媽的也當真?”

寶林想說自己報告的不是他們亂搞的事,而是……可他不能說。他覺得心里很難受。他想不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是怎么讓田阿姨知道了的。他只是覺得自己的工作沒法兒干了。

醉鬼爸爸一如既往地在床上酣睡不醒。寶林的臉火辣辣的,想哭,又哭不出來,就到小廚房去做飯。要切菜,轉了一圈才想起刀還在樹上剟著呢。正要出去,哥哥提著菜刀進來了。

“知道我是為了什么把那生產隊長揍了嗎?你嫂子先前有個丈夫,窯洞塌了砸死了。那王八蛋欺負寡婦,半夜里捅人家門。我當民兵夜巡趕上了,我能不揍丫的?可我沒想到的是,我跑了,你嫂子竟然跟上我了。她說她知道我是個好人,給我當牛作馬絕沒埋怨。你說,要說我和她,也不是明媒正娶對吧?可我們錯了嗎?所以,人家姓田的也不一定是咋回事兒呢,你不了解清楚就胡告人家?”

王寶林無語。他更想不到幾乎是文盲的哥哥,給他上了關于男女關于愛情的生動一課。他也沒時間琢磨,因為胡同里此時已經鬧開了鍋了,就在越來越沉的暮色里,一個流氓溜進了胡同東口的公共廁所。正在小解的黃毛急忙提著褲子站起來,同時開始尖叫。結果,她頭上挨了致命的一擊。等有人上廁所發現她的時候,流氓早就跑沒影兒了,只有可憐的黃毛歪在茅坑邊昏迷不醒。

許多年后有一天,身心俱疲的王寶林獨自坐在后海岸邊,再一次回顧了自己的生活。他突然覺得那一天對于他竟然有著重大的意義。他平淡的生活,從那一天開始有了女人的身影。先是田阿姨的風流韻事給故事打了粉紅的底色,接著哥嫂用粗獷的線條給他勾勒出了一幅愛情的畫面,再后來,就是他自己的情節了,傻呵呵的黃毛暴風雨般的讓他直接嘗到了愛情的滋味??赡菒矍?,卻是那么苦澀,那么尷尬,那么的不合情理。那可憐而又可悲的愛情成了耳垂胡同里人人說笑的飯后故事。

王寶林記得,有一回,癡心的黃毛終于在胡同口瞄住了他的身影。準備去副食店打醬油的寶林忽然聽見身后有越來越急促的腳步,還來不及回頭,胳膊就讓人抱住了。寶林嚇一跳,一回頭就和那雙藍晶晶的大眼睛對上了。寶林的臉刷地就紅了,本能地想把胳膊抽出來,卻辦不到,頂著一腦袋亂蓬蓬黃頭發的黃毛勁兒還挺大,把他抱得死死的:“讓你跑,讓你不回家!”

遠遠的,正戴著紅箍兒巡邏的兩位大媽已經笑得前仰后合了。王寶林四下看看,只能小聲央求:“黃毛黃毛,我求求你,你松手好不好?我得上班去啊?!?/p>

黃毛根本不聽:“甭跟我弄這哩哏兒楞!一說就上班,兩說就上班,你上班干嗎呀?”從小在胡同里長大,金發碧眼的姑娘說一口倍兒溜的北京腔兒。

王寶林只好哄她:“上班……上班掙錢啊,掙了錢好買冰棍兒啊?!?/p>

黃毛綻開了笑臉兒:“給我買冰棍兒?。俊币妼毩贮c頭,她又說,“我要奶油雙棒兒,那個好吃。你可別拿大紅果兒糊弄我。我不傻。真的。”

寶林記得,當時不知怎的,他心里一酸,掙扎的勁兒就沒有了。

兩位大媽湊過來,一本正經地勸:“我說小林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把黃毛娶回家算了。你瞅這丫頭多可憐啊。”“就是!哎我說你是不是看不上人家啊?你說你個飯館跑堂的牛個什么勁兒呢?”

王寶林哭笑不得,直沖二位老太太作揖:“我的大媽吔,您就甭取笑我了。我不是牛,我也不是看不上她,可是,您得讓我有點兒思想準備啊,我還沒打算結婚呢。”

“你瞧你瞧,現在這年輕人兒啊,都趕時髦兒,拿結婚不當回事兒。我說寶林,你可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胡同孩子,你可別學那些?!?/p>

寶林心里說我學什么了我?嘴上卻只能唯唯諾諾,抽空就跑。黃毛在他背后跳著腳喊:“早點兒回來,回頭兒我給你端豆汁兒去!”

這樣的故事重演了一回又一回,胡同里的鄰居都看膩了,慢慢連起哄架秧子的主兒都沒了,大家全變得視而不見,見了寶林和黃毛就繞著走。后來連寶林的醉鬼爸爸都看不過去了,有一回趁著清醒對寶林說:“傻就傻吧,好歹漂亮啊,小洋人兒一個,不屈你。”可寶林那會兒正談著戀愛,他心里哪還裝得下一個傻呵呵的混血姑娘。

十三

黨支部書記通知王寶林轉崗,去廚房跟班學大廚,是在寶林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就在前一天,他和那位陳先生談了一次話。準確地說,是陳先生邀他談了一次話。

陳先生還是很誠懇的。坐在小包間里,喝著店里剛剛開發的自釀啤酒,他先向寶林檢討了自己,說自己放松了警惕,說話不分場合,確實是錯誤的。雖然是改革開放了,但身為黨的干部,警惕性還應該是有的。他說他不記恨寶林,說寶林也是履行職責嘛,他能理解。

寶林聽他這么說,忍不住問:“您知道我是公安局的人?”

陳先生臉上浮現出謎一樣的微笑,不接寶林的話,換了話題說:“不過你說我和小田同志亂搞,是沒經過調查的喲。告訴你,我和小田同志都是單身,我離了,她也離了,我們是正當戀愛,懂不懂?”

寶林啞口無言,心里卻很別扭。

“寶林同志,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知道,我還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尊重你的工作,可是你要知道,現在不是過去了,我們國家要實現現代化,要成為世界強國,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小平同志講,要摸著石頭過河嘛。我不和你多講我的工作任務,我只能告訴你,我們在向世界邁出艱難的第一步,我在這兒說的每一句話,將來都可能是大生意?!?/p>

陳先生說到這兒有點兒激動的樣子,臉紅了,當然,也許是因為他喝了酒的緣故。他看著王寶林,半晌又說:“我覺得你不太適合這個工作。如果你有你喜歡做的事,不如去做?,F在是個開放的時代了,人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p>

當廚師確實是寶林想做的事。而且,越來越想。田師傅退休了,幾個新來的小姑娘小伙子成了寶林的徒弟,寶林成了新的擱高兒的,整天在大堂里忙得滴溜亂轉,可時不時地,他的眼光總溜向后廚的那道門。那里傳出的聲響,那里飄出的香味,總是那么吸引他的每一根神經。因此,當黨支部書記眼神飄忽地通知他轉崗的時候,他竟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把大堂的工作交代給最信得過的徒弟韓秀姍,一遍一遍地叮囑注意事項:眼睛要靈,要看得到每個顧客;嘴巴要甜,招呼都要打得到,還得見人下菜碟兒;端盤子要穩,不能灑湯兒漏水兒……小韓先是嗯嗯地答應,后來竟然笑了:“師傅您放心吧,不就是端個盤子的事兒嘛,哪那么多規矩。”

寶林驚訝,眼睛里就流露出來了。小姑娘就說:“我呀,參加自學高考了,也不定哪天我也走了呢。不過您放心,我在這兒干一天,就會好好干?!?/p>

王寶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轉崗其實意味著失敗。腦筋不活絡的他,開始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而現在想到了,沮喪就如潮水,嘩啦啦地漫過心頭了。他什么也不想說了,慢慢摘下頭上的白帽子,脫下工作服,然后扶著桌子坐下了。他覺得特別累,覺得兩條腿根本站不住了。

那一時刻,深深地印在了王寶林的腦海里。他記得那是個下班后的夜晚,大堂里所有的椅子都翻扣在了桌子上,朝天的椅腿像一片小樹林。而同裕春門前新裝的霓虹燈,亮得特別刺眼。

十四

市公安局黨委開會研究撤銷519的時候,人事處副處長李天安已經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會議室里了,盡管只負責記錄,沒資格發言。從研究恢復519,到研究撤銷519,十幾年的時間,讓李副處長想起來頗有點兒小感慨。

先是一位副局長介紹了去外地學習公安工作改革先進經驗的情況,主要是人家改革加強了110報警服務工作,還提出了“有警必出,有求必應,有難必幫,有險必救”的口號。介紹到這里,另一位副局長抽口煙笑了一下:“有求必應?我們又不是觀音菩薩?!本珠L皺了一下眉說:“領會精神嘛。具體情況具體分析?!?/p>

李天安有點兒走神。他昨晚和妻子蘇南吵了一架,還是為了要孩子的事兒。女派出所長蘇南是個工作狂,懷孕生孩子對于她來說完全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對李天安說:“現在這治安形勢多嚴峻啊,我那個管界,光外來人口就數不清楚!我們劉副所當年是全局的‘百家熟典型,他都嘬牙花子啦。你這會兒讓我生孩子?敢情你們局機關不忙!”

李天安心里不爽,可也沒說什么。坐在會議室里,看著個個面呈倦態的領導,心里說:“機關不忙?姑奶奶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說到519的時候,會議爭論相當激烈。

贊成取消的,當然有充足的理由。國家法律在不斷醞釀修改,社會的開放程度在不斷擴大,改革開放的新事物不斷出現……這一連串的不斷,讓519的這幫人已經快無用武之地了。而且,他們的身份已經逐漸暴露,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了,他們由此陷入了一種尷尬境地。甚至有的人,干脆就自己放棄了。發言的人舉例子,說同裕春的王寶林,早就進廚房干上廚師了,他已經好幾年沒匯報過任何線索了。

王寶林這個名字讓李天安副處長愣了一下,他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不同意撤銷的人當然也有道理。公安工作不僅需要明面兒上的管理,秘密工作還是不能丟的。我們在新形勢面前已經有點兒手忙腳亂了,519總歸能讓我們多多少少了解點兒我們不好掌握的東西。

說來說去沒個結論。最后,局長煩了,一揮手說:“不議了,散會!”

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但結果總是要有的。第二天,李天安被局長叫去接受了新任務:由人事處出面,挨個兒和519的人談話,愿意回公安局的,安排;不愿意回來的,就地解決。519不說撤銷,也不再增加新人。局長說:“不說摸著石頭過河嗎?咱也摸一回,看看怎么樣再說?!?/p>

李天安答應了往外走,局長在他背后又囑咐一句:“那個幾年沒匯報過工作的王什么林,你好好和他談談,看看這小子到底有什么想法。”

十五

王寶林從哥哥家出來,騎著電動車準備往家走的時候,電視臺春節晚會剛剛開始。隱隱約約的,寶林聽得見主持人激動高亢的聲音:“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大家過年好……”

離他和大家約好的時間,離他準備和黃毛開始共同生活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

還有誰沒通知到?寶林慢慢地走著,反復地想這個問題。說實話,盡管他只是一個普通民警,可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有過來往甚至有過親密關系的人還是不少的。

比如說那幾個和寶林算是擦肩而過的女朋友。比如說那位寶林剛當了南街派出所民警時從護城河撈上來的自殺的孩子。又比如說把黃毛拉扯大又被管界民警王寶林養老送終的孤寡老人葛大媽。還有……張小橋。

寶林下意識地捏了一下車閘,電動車咯噔一下停住了。對,張小橋絕對應該出現在今天的婚禮上,可是,他肯定來不了了。優秀的國家摔跤隊教練員、前中國式摔跤全國冠軍張小橋,已經是個植物人了。醫生說,一輩子的摔摔打打,他的大腦早就受到了嚴重損傷。

王寶林掏出手機,給張小橋的妻子撥了電話:“弟妹,過年好……小橋,好點兒嗎?”

“好什么……就那樣兒了。”對方的聲音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完全是一種被生活磨得沒了脾氣的倦態。

“哦。”王寶林不知道往下應該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兩句不疼不癢的拜年話,就把電話掛了。

當年市局人事處找519的人談話時,張小橋剛剛獲得全國比賽冠軍。春風得意的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公安系統,去當專業的摔跤運動員。那一天晚上,他把王寶林、蘇北邀在大排檔上吃烤串喝啤酒,高高興興地向他們宣布了他的決定。

蘇北當時說,自己已經決定回公安局,去當刑警。

而王寶林,當時還在猶豫之中。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是寶林生命中最暗淡的時刻。

那時的他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壯年了。小橋和蘇北都已結婚,那晚的聚會張夫人和蘇夫人都在座。張夫人是前門外的閨女,家里往上幾輩子都是熬酸梅湯的,雖說比不上信遠齋的名氣,但也憑著這門手藝活得挺滋潤。所以,她性格開朗,笑聲不斷。蘇夫人也是警察,在市局看守所看管在押人員,所以話語不多,眉眼間多少總有點兒警惕。寶林記得,那一晚的話題除了工作的事兒,就是蘇、張兩家人對王寶林不停的勸勉:該結婚了,別老慎著。用張小橋的話說:“我們兒子都快打醬油啦,您倒好,死活就不讓我看見我兒媳婦兒!”

現在想起來,寶林也只有苦笑。

人啊,有時真的要認命。

當年李天安副處長在同裕春后廚找到王寶林的時候,見面就樂了:“原來是你呀,愣沒對上號兒?!?/p>

蘇家老家兒回部隊之后,蘇爸爸退休,住進了當地的干休所。蘇東犧牲,蘇北也找了地方搬出去了。那兩間南房就留給了李天安和蘇南兩口子。佟家老爺子過世之后,小英子的父親開始跟鄰居們翻車,因為院子的產權已經歸還到佟家,所以他要求鄰居們搬走。這位科學院的大知識分子,瞪起眼來絲毫不遜色,話一出口就跟小刀子似的:“讓你們住是我們老爺子開恩,算救濟窮人啦,可不是把房子給了你們。現在落實政策了,你們該哪兒哪兒去,甭膩膩歪歪的?!眲e人倒沒說什么,西屋的白大爺跳著腳兒跟他嚷:“你這就叫反攻倒算!就叫階級報復!跟你爸比起來,小子,你算個屁!老子就不搬,我看你怎么著!”

白大爺退了休,閨女接了班在電車上賣票,和同車的司機結了婚,當時正在家安胎。也難怪白大爺著急。最后,是南街派出所所長蘇南出來說話了:“老佟你逼大伙兒搬家是不是難點兒?房子是你家的,我們都承認,給你交房租算租你的不就得了?說實話,我還不想住這破平房呢,一旦有機會你想不讓我搬都不行?!?/p>

知識分子對警察還是有點兒犯怵,沒敢再吭聲。

寶山當時已經不倒騰涼鞋了,開始倒電視,倒冰箱。結果被海關查了一批貨,買房的計劃也就告了吹,因為借錢還和寶珍發生了矛盾,宣稱從此再和妹妹說話就是王八蛋。鬧騰搬家風波時他沒敢出頭,因為自己覺得不硬氣,他覺得貿易公司王總應該是那種把一摞房產證拍到老佟面前再吐上一口唾沫的形象,可他現在辦不到了。醉鬼父親肝硬化住了院,他索性躲到醫院陪床,不回家了。

大雜院里的風波并沒影響正常上下班的人們,如李天安和王寶林。他們每天早出晚歸,偶然在院里碰見也不過點點頭而已。所以,李天安一時忘記王寶林是誰,也情有可原。

李天安是把廚師王寶林拉到同裕春后門外的小胡同里談的話。他說明了來意,王寶林半天沒吭聲。談話沒有結果。

那天晚上和蘇北、張小橋坐在大排檔的時候,寶林心里仍然跟開了鍋似的,翻翻滾滾,沒個主意。

十六

王寶林本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同時,也是個不太聰明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次痛心疾首地自我檢討過,檢討自己做的那些優柔寡斷的糗事兒??墒?,他的檢討也無非總是些來回翻騰的假設:如果這樣,應該……如果那樣,應該……結果最后總沒有個定論。

如果把糾纏了他一輩子的黃毛按在胡同里往死里揍一頓,會怎么樣?如果就不管不顧地跟他任何一任女友上床,甚至弄個未婚先孕,又會怎么樣?想來想去,沒有結果,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兒。因為,不知道為什么,每逢他下定決心要做點兒什么,就有個小人兒從他心底蹦出來,大聲地告訴他,你是警察。

明明沒穿過一天警服,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在公安局的正式檔案上,可王寶林在端著四碟八碗往包間走的時候,在賠著笑臉應付那些頤指氣使的食客的時候,在后廚的墩上刀起刀落地切土豆絲兒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是警察,我竟然是警察。

甚至,在他和他的女朋友們親熱的時候,這個提示也會突然地冒出來,像個調皮孩子的眼睛,狡黠,而且挺純真。

這真的是件奇怪的事情。

王寶林的第一個女朋友叫魏淑芬。沒錯,和宋丹丹在春晚上扮演的那個眼睛不好使的農村姑娘同名,也同樣是近視眼。她在寶林的生命里算是個過客,同在同裕春當服務員,自然而然地就好上了,也自然而然地就分手了。原因是房子,“我要跟了你,咱們住哪兒?你現在還和你爸爸睡一張床呢?!蔽菏绶液芸炀图藿o了一個常舉著大哥大來吃飯的哥們兒,后來辭了職,不知所終。

第二個出現在寶林生命里的女人叫肖蕭,在距同裕春不遠的大街東頭開了個服裝小店,時不時地會在同裕春擺一桌招待客戶。大概因為賣服裝的緣故,這姑娘身上穿的永遠是最時髦的款式,特別是夏天,短到不能再短的衣裙,把白花花的肉露在外面,讓寶林送菜進包間的時候臉紅心跳,不敢抬頭。這姑娘還能喝酒,半瓶子二鍋頭下肚臉都不帶紅的。大概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吸引了同樣喜愛二鍋頭的寶林,也漸漸成了寶林生命里一瓶苦不苦辣不辣的二鍋頭。

二鍋頭是王寶林生命的一個重要標志。和錢大廚喝的時候,是職業的陪伴;和蘇北、張小橋喝的時候,是秘密的交流;和肖蕭一起喝,就是給愛情澆灌的甜蜜了。那一段時間里,常常晚上下班之后,寶林和肖蕭坐在空無一人的飯館大堂里,一瓶紅星二鍋頭倆人一撅,就著一盤花生米和一盤拍黃瓜。那日子,想起來也算是舒心的,快樂的,當然,也有苦澀。但甜與苦的交融,恰恰是一種別有滋味的滋味。就像是王致和的臭豆腐,得皺著眉頭吃,但吃起來那么上癮。

在肖蕭的那個小店里,王寶林第一次抱住了姑娘柔軟的身體,也第一次把自己的嘴唇按在了姑娘的嘴唇上。其實姑娘是主動的,是她在喝完酒之后把他拉到了小店里,又毫不客氣地把他推到了一堆衣服上。酒氣掩不住姑娘嘴里神奇的香味兒,王寶林一下子就醉了。

夜已經很深,街上很少行人,只是偶爾有汽車駛過,沙沙地碾過路面,在小店門前的那個井蓋上很響亮地顛簸一下,然后就遠去了。小店實在是個幽會的好地方,落地玻璃門掛著布門簾,讓門口路燈的光亮幽暗下來,營造著曖昧的氣氛。兩排服裝架子是第二道屏障,給肆無忌憚提供了更好的保護。墻角堆滿衣服包,躺上去就是床,塑料袋在身下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刺激著欲望。兩個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動作也越來越狂野。從來沒有與女人如此親近的王寶林,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膨脹了,他慌亂地去扯姑娘的衣裳,卻怎么也不得要領。肖蕭笑起來,自己動手解開了衣扣……而就在這時,一個凄厲的聲音擠開門縫,撞進了他們的耳朵。

“寶林,你下了班怎么不回家?你在哪兒???”

也許是因為夜深的緣故,這遠遠的聲音清晰得像一根針,直直地扎在兩個人的心尖上,讓他們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手下的動作戛然而止,只剩下呼吸還劇烈地起伏著。

王寶林自然知道那是黃毛。他聽得出,她現在正站在同裕春的門口,沖著大街亂喊亂叫。這丫頭現在是越來越猖狂了。他咬著牙在心里發狠,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找塊磚頭,給她來一下子。

肖蕭看得出他臉上變顏變色的,起身,邊扣著扣子邊問:“誰呀這是?只聽說幼兒園門口有媽叫兒子的,怎么你媽還……”北京姑娘,嘴損,罵人也不動聲色的。

“我沒媽?!睂毩仲€氣說道,但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而憑肖蕭的機靈勁兒,已經抓住了他的漏洞:“沒媽,那這是誰?能這么找上門兒來,不是外人啊?!?/p>

就像是回答她的話,外邊又有動靜了:“老公,是我,你別躲啦,我知道你在里邊呢?!?/p>

肖蕭撲哧一聲樂了:“老公。難怪。得啦,您趕緊活動活動吧,別讓人家著急上火的?!?/p>

王寶林急忙解釋:“不是……她就是個瘋子……不是瘋子,是腦子有問題。她……”

肖蕭根本不聽,起身開門,沖遠處叫道:“哎,哎,那女的,你老公在這兒呢!”

怒火騰騰地燃燒著王寶林的腦袋,不知道是恨黃毛還是恨肖蕭。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兒夾在熱饅頭片兒里的豬頭肉,在慢慢地融化著,等到油脂流盡,他就剩下被咀嚼的命運了。他著急忙慌地想爬起來,身下的塑料袋滑溜溜的,一按就是一個趔趄,一腦袋就扎到衣服堆里了。耳朵里只聽見黃毛歡快的聲音越來越近:“大姐,您是誰呀?我們家寶林怎么在您這兒呢?”

王寶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心說這算怎么檔子事兒啊。他覺得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頸子,他像一攤泥似的讓人家給提溜起來,耳邊只聽見肖蕭恨恨的聲音低聲說:“她還真不機靈。起來,滾蛋,跟你那傻丫頭過日子去吧?!?/p>

寶林緊緊地攥著拳頭,可沒敢吱聲,因為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心里冒出了那句他很熟悉也很煩的話:我他媽是警察。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店的門,黃毛笑逐顏開,一下子就摟住了他的胳膊。傻姑娘好像特意噴了點兒香水,一股艷香嗆著王寶林的鼻子。在他身后,小店的玻璃門狠狠地關上了。

這件事兒郁悶了王寶林很久。所以當李天安副處長找到他的時候,他一直沉著臉不說話。這讓李天安有點兒納悶:回公安局也好,不回也好,你不至于這么不高興吧?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店的門,黃毛笑逐顏開,一下子就摟住了他的胳膊

因此,在同裕春后門外的垃圾桶旁邊,兩個人沉默了許久。

當李副處長終于要不耐煩了的時候,王寶林突然開口:“您說,警察是干嗎的?”

這把李天安問了個措手不及:“警察……干嗎的?”“對,干嗎的?我笨,我不知道,您個大處長,您橫是不能不知道吧?”王寶林抬頭,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對方。

李天安想想,說:“警察……保衛國家,保衛人民群眾,打擊犯罪……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警察,管的事兒多了。”

“哼,我這些年,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也干不了?!蓖鯇毩纸^望地嘟囔著,“你們這會兒想起我來了,早干嗎了?”

十七

半個月后,王寶林穿著一身嶄新的警服到胡家溝派出所報了到。和蘇北、張小橋的聚會之后,他給李天安副處長的漢顯BP機打了短信:我回公安局,工作安排要求越遠越好,平谷延慶密云,哪兒都成。

臨行前和錢大廚喝了頓大酒,師徒倆都醉了。剛剛退休的老廚子被一家個體連鎖酒店高薪聘去做了廚師長,財大氣粗,那頓酒喝的是茅臺,下酒菜里居然有鮑魚和龍蝦。當然,也少不了錢大廚拿手的瓦片魚。魚上桌的時候,錢大廚說:“小子,你嘗嘗,這可是我親自下廚做的?,F在,我早就不用親自動手了?!?/p>

王寶林夾了一筷子,吧著嘴說:“不是黃河鯉?!卞X大廚就狠狠給他一巴掌:“這年頭兒上哪兒找黃河鯉去!還不都是郊區大魚塘養的。同裕春不也一樣?”

于是爺兒倆就為黃河鯉魚干了一杯。錢大廚感慨道:“那會兒咱們同裕春,每禮拜從河南空運鯉魚,那可真正是從黃河打的!”

王寶林笑說:“現在吃魚的人多了,都用黃河鯉,早就把黃河吃見底兒啦!”錢大廚也笑:“改革了嘛,開放了嘛,人有錢了,還不就是琢磨吃?!?/p>

于是爺兒倆又為改革開放喝了一杯。

這頓酒喝得王寶林大睡兩天,第三天勉強起來趕去報到,在長途車上吐了三回,到了胡家溝派出所還是暈乎乎的。派出所在一片高坡上,站在派出所門前放眼望去,四下的荒山溝真沒幾眼瞧的,除了石頭就是荒草。王寶林的心情低到了極點。

恍惚間,突然聽見黃毛的聲音小聲地叫:“寶林,你在這兒干嗎呢?”

當時寶林就一哆嗦,四顧,沒有人,只是幻覺。

十八

停住電動車,王寶林茫然四顧。

該過馬路,拐個彎兒,到下一個目的地去。斑馬線提示燈是紅色,一閃一閃的,還嘀嘀地響著,像是寂靜的夜晚里不甘寂寞的孩子在自己給自己解悶兒。所有的建筑裝飾燈都亮著,但沒什么行人的街道仍然讓寶林感到不真實。在他的印象里,北京不是這樣的,北京應該永遠都是喧鬧、嘈雜的,安靜的北京應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寶林要去一個搞珠寶加工的師傅那里取鉆戒。這是他今晚重要大事中的一件。

師傅是北京工藝美術廠退休的,自己在家搞了個小作坊。說是小作坊,卻手藝精湛,遠近聞名。寶林訂的鉆戒應該是收加急費的,但師傅給免了,而且放下了手里其他的活兒,趕在了今天加工完成。師傅巴不得有這么個機會報答一下寶林,因為他的獨生子就是那位被民警王寶林從護城河里撈上來的自殺的小子。現在這小子娶妻生子,日子過得可滋潤了。

師傅本來說可以同城快遞,不用寶林跑了,可寶林不放心,這么重要的東西他覺得必須自己跑一趟。寶林提前把今晚的時間都算好了,不耽誤。

王寶林早就想好了,別的女人結婚有的,我們家黃毛都要有,我絕不虧待她。其實我已經在時間上虧待她了,她曾經漂亮的黃頭發現在都已經干枯得像胡家溝的荒草了,我不能再對不起她。

綠燈亮了,寶林駛過大街,拐進胡同。遠遠的,他就瞄見了一個矮胖的身影,頂著個大狗皮帽子,兩只手袖在大棉襖的袖口里。寶林一眼認出,是師傅在等他呢。他趕緊加速,離著老遠就喊:“您怎么還……這大冷天兒的。”

“天黑,怕您認錯道兒走冤枉路,回頭再誤了事兒。”

紅色的小絨盒兒,在師傅的袖口里揣得熱乎乎的,讓寶林的心也一暖?!按蜷_看看,有不合適的咱們再修?!睅煾嫡f。寶林連連道謝:“不用不用,您我還信不過嘛?!?/p>

“今兒個年三十兒,家里亂糟糟的下不去腳兒,我就不讓您了,也不去給您道喜了,在這兒給您……”說著,師傅要往下彎腰。寶林急忙扶住他:“哎喲我的爺,這我可不敢當啊!”

“哎,您呀,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我不說您撈我那混蛋小子的事兒,就您和您媳婦兒這檔子,就夠當那什么……北京榜樣的。我敬重您。”

寶林的心徹底熱了。他抓住師傅那粗糙的大手,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十九

在寶林反反復復的回憶中,是在胡家溝的那幾年,讓他想明白了他應該怎樣對待黃毛,不,葛藍的。

胡家溝派出所加上王寶林只有四名民警,卻管著好幾座山。

寶林報到的時候,所長胡有志直入公堂地問他:“你會什么?”這話問得寶林有點兒直眼,想了半天吭哧說:“不會什么?!?/p>

“沒問過案子?”“沒有。”“管過片兒嗎?”“沒有?!薄皶娔X?會開車?”都……不會?!薄拔也伲∥艺f兄弟,你原來干什么的?”寶林想說我是個廚子,手藝還不錯呢,市里烹飪大賽我得過獎??蓻]敢說。猶豫了一下,他說:“我……做飯還成?!?/p>

胡有志就是當地人,種地出身,對城里來的人多少有點兒隔膜,但又多少有點兒尊重,有點兒懼怕。這種復雜情緒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大清楚。愣了半天,他感覺很無奈,因為三番五次申請增加警力,結果上邊卻派來個棒槌。他給寶林介紹說,這個所只有三個人,不,現在是四個人了。除了他這個所長外,一個內勤一個外勤。山里事兒不多,但跑路太費時間了,去給老百姓辦個戶口來回就得一天?!斑@樣吧,本來咱們做飯就是輪流,你既然會做飯你就包了,同時跟著內勤小李子學學,能盯事兒了我就讓小李子也跑外勤去,家里就交給你了?!?/p>

從那個時候起,寶林這個已經正式穿上警服的家伙,又開始重操舊業做起飯來了。但這里的飯是那么簡單,簡單到讓他感覺像是在玩過家家兒,讓他這個一級廚師毫無用武之地。特別是午飯,胡所長和外勤老武常常不在所里吃,他們事兒多,趕不回來。內勤小李子其實也不是單純的內勤,他還兼管著周邊幾個比較近的村子,所以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在所里。剩下寶林一個人,常常熱一個剩饅頭,夾塊醬豆腐,就算打發了。晚上,四個人大多時候倒是能湊到一起吃頓飯,可山里也沒什么東西可供寶林施展身手。大白菜土豆,偶爾賣豆腐的從門口路過,派出所就算改善伙食了。

坐在派出所門前,啃著饅頭,寶林只能無聊地看大山。從荒草萋萋看到有了一點點的綠,再看到山桃開了花,看到農民在遠遠的梯田里開始忙碌。等到了秋天,山是最好看的,樹葉開始泛黃,卻不單調,而是五顏六色深深淺淺,還有些甚至就是紅,紅得像火,像晚霞。而就在這樣的美景里,就在這樣適合人思考的環境中,有一天王寶林突然警醒了,他意識到每當自己往這兒一坐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是那個傻丫頭。這是為什么?

這個念頭一出現,王寶林不禁一哆嗦,渾身的勁兒就都較上了,脖子都僵直起來,眼睛也直愣愣的凝了神。過往的日子一天天地在他腦子里回放,黃毛的影子一遍遍地晃動,讓王寶林不禁心慌意亂。天晴時,想黃毛會不會亂跑;下雨了,想黃毛帶沒帶傘;啃饅頭時會想她在吃什么,買了兩塊兒豆腐干想這是她最愛吃的零食兒……王寶林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一點,自己竟然……不恨她了,反而有點兒喜歡她。

王寶林不會像文學家似的想自己這算是愛呢還是僅僅是憐憫,也不會感嘆什么距離產生美。他坐在大山頂上,開始強烈地思念他的胡同他的大雜院和他的親人們。他突然體驗到一種只有北京人才會有的感覺,那不是所謂城市的優越,不是八旗子弟們才會有的傲里奪尊,那是普通北京人獨有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當初強烈要求到山區來的民警王寶林,開始想調回城里了。但他也知道,就像潑出去的水,想收回當時的豪言壯語可沒那么容易。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警察。

二十

一輛臟得像是剛從水塘里撈上來的王八似的吉普車,喘著粗氣停在了派出所門前。正是雨季,山里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胡有志所長帶著老武、小李子都奔水庫了,那座“大躍進”時候修建的水庫質量堪憂,年年雨季都是人們頭上頂的雷。

王寶林迎出門,看見從車上下來的是仍然瘦得出奇的蘇北。

“抓人,在你這兒尋頓飯?!碧K北看到老同學,瘦臉上綻開了笑容,但笑得并不舒暢,心里有事的樣子。

車上一共三位刑警,組長老丁是個中年人,指著寶林問蘇北:“這就是你說那伙計?”蘇北點頭。寶林知道自己原來還是有人惦記的,心里一熱。

寶林一邊張羅飯一邊給胡所長打電話。山里信號不好,不緊不慢的雨更增加了通訊的難度。嚷了半天,那邊才聽明白,回話說好好招待,電話就斷了。蘇北在一邊瞅著,說:“你應該回城去。不是說咱怕艱苦,看不起農村工作,而是你就不是這塊土地上長的菜,水土不服。”

寶林無語,悶頭做飯。宰了一只雞,那是他閑得發慌養的。小雞爆炒,白菜燜豆腐,大蔥炒雞蛋,清炒土豆絲,還有個涼拌野菜。壇子里自己腌的泡菜,淋點兒香油,弄了一大碗。老丁看著這一桌子的菜感嘆道:“不愧是同裕春出來的啊?!?/p>

三位刑警是真餓了,風卷殘云似的把飯菜都消滅了。老丁點上一支煙說:“寶林兄弟,到我們刑警來吧。”

寶林只能憨憨地笑,還是不說話。老丁看了蘇北一眼,也就不再說。刑警們抽過一支煙,上車要走。寶林緊走幾步把蘇北拉到后邊,說:“我有事想問你。”蘇北拍拍寶林的肩膀低聲說:“我還想問你呢,你爸爸去世你沒回去,你妹妹結婚你也不回去,你他媽的跟誰賭氣啊?!?/p>

寶林恨恨地說:“我回去干嗎?她愣嫁給那個流氓小崔了!別人不知道你知道啊,要不是有他們那檔子混蛋事兒,我也沒有今天啊!這老佛爺一掉屁股,他們倒成兩口子啦!”蘇北苦笑一下:“你這也是埋怨我了,是我讓你上公安局報名的。”寶林愣了,支吾著說:“那……那是兩回事兒?!?/p>

“其實當時也怨咱們,人家寶珍那就是小兩口兒調情,咱們愣當流氓罪看了。思想保守。”說著,蘇北不禁笑了。

兩個人愣在當地,當年的事好像勾起了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遠處,老丁拿塊破布,徒勞地在車玻璃上抹來抹去,顯然是在催蘇北。

蘇北瞟一眼老丁,問寶林:“你要問我什么?”

寶林想想,沮喪地說:“其實我也說不明白,我就是覺得,我在同裕春端盤子的時候,我老想著我是警察,可我現在是警察了,怎么總覺得我不是了呢?我還是一廚子,天天做飯?!?/p>

蘇北轉轉眼珠,說:“你這話也就是跟我說,說給別人準聽不明白。可我明白。告訴你吧,我盼星星盼月亮想去刑警,去了,也不適應。我覺得我還不如賣枕頭芯去呢?!?/p>

寶林無話可說了。遠遠看見老丁臉上已經有了不耐煩,只好揮手說:“趕緊走吧,你們任務不是急嗎?!?/p>

蘇北緊跑幾步拉開車門,回頭,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她也挺好的?!?/p>

“誰?”寶林只說出一個字,就反應過來了,臉頓時就紅了。蘇北那精明的眼睛在他臉上盯著,撲哧一樂。

“老念叨你呢。說實話,她的病好多了,現在基本上像個正常人了。小英子和寶珍挺照顧她的。你那妹妹,對你不錯。”

“行了行了,別這兒給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趕緊走吧!”寶林知道自己怎么說也說不過這個老同學,只好下逐客令。

車發動了,蘇北又拉開車窗:“哎,忘和你說了,那年砸傷她的混蛋,我們抓住了。又作案來著,逮了個現行?!?/p>

突然的,寶林的眼淚就下來了。淚眼蒙眬中,吉普車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二十一

前體育老師小崔,現在是寶林名副其實的妹夫。他的今天幾乎是個奇跡,前半生一直在操場上教孩子翻跟頭的他,現在是著名作家、電視評論人。他和寶珍過得很幸福,雙胞胎閨女都念研究生了。

騎著電動車慢慢駛過靜寂的街道,王寶林覺得路是那么的長,長得幾乎沒有盡頭。他知道,如果回頭看看,也是一樣,走過來的路,也是漫長的。

寶林與小崔從不來往。他甚至至今不知道這個混蛋大名叫什么,就一直以小崔作為不得不稱呼他時候的稱呼。這個名人如今也退休了,據說在家寫回憶錄呢。

“寫回憶錄……有他和你耍流氓那段兒嗎?”有一回妹妹來看他,無意說到丈夫的動態,寶林就沒好氣地懟了一句,氣得寶珍抬腿就走了。

但是今晚,寶林特意告訴妹妹,叫上小崔來參加婚禮。

這歲數了,還有什么恩怨不能解的?也勸勸寶山,和寶珍和解算了,別較勁了。寶珍這丫頭,就一個毛病,摳。兩口子嘩啦嘩啦地掙錢,到了寶珍手里就許進不許出了,上菜場買菜還要挑撮堆兒的呢,買衣服絕不上大商場,一宿一宿地在淘寶上尋摸。你跟她借錢?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與虎謀皮。

想著這些雞零狗碎兒的事兒,寶林心里暖暖的,臉上也不禁有了點兒笑容。

1978年參加工作,2018年退休。四十年了,有多少事兒值得記著,值得像小崔似的寫進回憶錄呢?

回想當年,組織上照顧,我好不容易調回了城里,我想和黃毛結婚了??墒恰罾锞褪怯心敲炊嗫墒?,永遠給人增添著煩惱。誰也想不到,黃毛的親媽從天而降,把一切都攪和了。

那老娘們兒。今天想到當時的情景,王寶林還是忍不住暗罵。臉上的笑容沒了,他加快了車速,加緊往家趕,好像生怕當年的波折再現,攪亂了喜事兒,也敗壞了情緒。

二十二

葛大媽咽氣的時候,身邊只有民警王寶林在。老太太走得很安詳,因為她在最后回光返照的時候,把閨女葛藍托囑給了寶林:“別人我不放心。你是實誠孩子。再說了,黃毛那丫頭心里是真的有你。這么些年了,還看不出來嗎?”

寶林唯唯諾諾的,順著老太太的話茬兒點頭,直到老太太微笑著閉了眼睛。

在西山腳下找了塊墓地。葛大媽是孤寡老人,街道應該給張羅后事,寶林沒讓,自己把錢全掏了。他嘴上不說,心里其實是把老太太當丈母娘看的。從墓地出來,他對哭成淚人的黃毛說:“甭哭了,回頭找時間咱倆就把事辦了,從今兒往后,你就是我媳婦兒。”

這話一說,黃毛哭得更厲害了,從西山一直哭到耳垂胡同。

后來把情況跟所長蘇南匯報,蘇南樂了:“你這點兒事我們有不知道的?你這回服了吧?看出來了吧?你媳婦兒一點兒不傻,她那叫執著!”

寶林憨笑,心說那是我傻。

大雜院有了很大的變化。田阿姨終于嫁給了陳先生,搬到七機部宿舍去了。寶山兩口子買了處二手房,也搬走了,而且在買房過程中嘗到了甜頭,從此開始做了倒騰房子的“房蟲子”。白大爺女婿家有房,白大爺抱了外孫之后不再和老佟斗氣,搬到女婿家去看外孫子。李天安和蘇南兩口子也搬走了,是市里給政法系統蓋的宿舍樓。其實佟家老兩口兒也早搬到懷柔住別墅去了,小英子出國后,房東就是她的弟弟佟小軒。寶林和他商量,退出那一間半上房,租了外院蘇家住過的兩間南屋。佟小軒說:“咱們誰跟誰啊,我還跟著您學過彈球兒呢。您結婚,愿住哪屋住哪屋?!?/p>

可這婚,沒結成。

那天,當那個濃妝艷抹的老女人和那個西裝革履挺紳士的外國人走進派出所大門時,王寶林正和所長蘇南吵架。

其實沒什么大事兒,就是兩個人都趕上了心情不好。蘇南到了不得不生孩子的年齡,也想生了,可生不出來了,只好動了領養的心思。她在孤兒院看上了個女孩兒,手續卻復雜得讓她想罵街。好不容易辦得差不多了,女孩兒卻讓個臺灣人先領走了。蘇南情緒低落,偏偏這時候上街巡邏的王寶林讓幾個小偷給揍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小偷還沒逮著。蘇南一下子就火了:“您說您,內勤干不了,社區管不了,讓您上街巡個邏,您還丟這么大個臉回來!”

本就窩著火的寶林也就一下子躥了:“干不了怨我?。渴枪簿肿屛叶肆税四瓯P子炒了七年菜的,要不然,我今兒比你干得好!這個所長是我不是你!”

兩個人正嗆嗆著,內勤韓秀姍變顏變色地闖進門來,一眼看見寶林,到嘴邊的話生噎了回去。

蘇南喝道:“有話說有屁放!”小韓張了張嘴,眼睛盯著寶林,還是說不出話。寶林也煩了,說:“哎呀你磨嘰什么啊,說!”

而韓秀姍的話一出口,蘇南和王寶林就都傻在當地了。

“有個女的領個外國人來了,說是黃毛的親生父母?!?/p>

愣了數秒之后,王寶林箭頭似的,三步并成兩步,飛奔至派出所的接待室。那一對兒神情倨傲的男女,正在那里正襟危坐。女的不年輕了,滿臉皺紋一頭白發。男的倒是不顯老,但寶林一搭眼就泄了氣,因為那大鼻子臉上的神態和黃毛酷肖,尤其是那對兒湛藍的眼睛。

王寶林有了一種預感,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女人很簡單又很啰唆地向蘇南所長介紹了情況。簡單,是她根本沒說拋棄孩子的過程;啰唆,是她不厭其煩地聲明她和菲利普是真正的愛情,不是茍且。當年的法國小伙兒菲利普是留學生,熱愛中國,也愛她。

在窗戶外邊聽著,韓秀姍撇嘴,小聲嘀咕:“說得真好聽,愛你干嗎跑了?要不是咱們國家改革開放了,他還能回來找你?”

王寶林勉強笑笑,說:“能找回來就不錯,這么多年了,這姓菲的還算有良心?!?/p>

談話過程中,蘇南出來接了好幾個電話。有分局的領導,有市局的領導,還有她丈夫李天安。

李天安在電話里告訴妻子,市局領導說了,這事兒雖然不大,但對外牽扯到外國人,對內牽扯到咱們民警,所以要妥善處理……蘇南不耐煩地說:“知道啦,市局政治部的馬副主任來過電話了,盡量滿足人家要求,體現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胸懷……我看沒什么大不了的,黃毛活得挺好,那老太太應該感謝還感謝不過來呢?!闭f著,蘇南突然警覺了,問道,“哎,王寶林和黃毛的事市局領導怎么知道?”

李天安支吾著,承認是自己隨便當笑話說了,而市局領導警惕性太高。

蘇南說:“你呀,就是個碎嘴子。幸虧這事沒什么復雜的?!?/p>

可蘇南還是想簡單了。那老太太雖然后來很禮貌地對鄰居們和派出所表達了感謝,但卻拐彎抹角地指控警察王寶林圖謀不軌,欺騙她的女兒。這話,是在她老人家第二次來派出所時說的,這回那位菲利普沒跟著。很顯然,老太太利用幾天時間串胡同了,見過她的女兒黃毛,也做了一番調查研究??伤秊槭裁礇_王寶林來了,原因不詳。

“您說什么?”蘇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明白過了三天怎么變出了這么個結果。她本來是想等著接錦旗的。

老太太說話吞吞吐吐,語焉不詳,顯然也是底氣不足。她繞來繞去的意思是說王寶林騙了她閨女,不然她那個傻孩子不能那么走火入魔地追著王寶林,王寶林別有用心。她甚至懷疑當年黃毛被流氓砸的事兒也是王寶林指使的。她這么一說,蘇南立刻火了:“您這么說可就是捕風捉影了,要不然我上市局給您把案卷找來看看?”

老太太連連說不用不用,她還是相信政府的。

蘇南說:“您痛快告訴我,您這女兒是不是要帶走?”

老太太說不是,說自己馬上跟菲利普出國了,黃毛這么多年在耳垂胡同過得挺好,她放心女兒留在國內。

蘇南當了多年派出所長,什么人沒見過。她冷笑一聲說:“您這就自相矛盾了。您既然承認葛藍在這兒挺好,可您又說一直照顧她的民警圖謀不軌。要我說,您要不放心,就把她帶走不完了嗎?我們大伙兒也省心了。那法國人那么愛你,他難道不能愛你們的孩子?”

老太太面紅耳赤,終于說出菲利普在法國早就已經有家庭了,只是念著舊情,答應幫她辦到法國去而已。蘇南聽著,眼睛里就流露出了輕蔑。老太太把臉扭向窗外,裝沒看見。

二十三

當天晚上,蘇南兩口子和蘇北,把王寶林邀到一起,討論這件荒唐事兒。

鄰居們陸續搬走之后,公子哥兒佟小軒認認真真把大雜院修繕了一番,在二門旁掛了塊“京城滿族文化研究會”的銅牌子。正房三間留著自己家住,其他的房子就是呼朋喚友吃喝玩樂的場子了,連斗蛐蛐都專門留了一間耳房。幾個人坐在那棵大楊樹下,喝著佟小軒號稱上千元一兩的高級茶葉,心情沉重地給王寶林做思想工作。

幾十年過去,大楊樹明顯粗了一圈兒,微風吹過,好像連葉子搖曳的聲音都顯出了老態。蘇南說:“很明顯,老太太心理有點兒扭曲,不講理了。把姑娘扔給寶林,不甘心,覺著自己一中外合資的產品落在你這癩蛤蟆嘴里了。帶走,又不可能,黃毛也不跟她。所以這就是發泄?!?/p>

李天安說:“也怪可憐的。和外國人戀愛,拋棄親生孩子,擱過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兒。這么多年她得背著多大的負擔,挨了多少罵啊,日子肯定好過不了。心理變態也可以理解?!?/p>

王寶林看李處長一眼,沉著臉不吭聲。

蘇北說:“其實這事兒沒什么大不了的,她還能真到哪兒去告寶林?她再混,再心理變態,也不會糊涂到不明事理。趕明兒跟那菲利普一上飛機,事兒就扔脖子后頭了。”

佟小軒也說:“就是,甭搭理她,您明告訴她,我娶你一傻丫頭我還虧著呢……哥,我不是罵我嫂子,您別上火。”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總的意思是沒當回事兒,也勸寶林別當回事兒。全胡同的人心里都明鏡兒似的,沒人會聽那老娘們兒的。

談話的氣氛就慢慢和緩下來了。蘇北說餓了,剛辦案回來沒趕上飯點兒。佟小軒就來了精神,說我叫的東來順的羊肉,上房正煽著鍋子呢,“要不,咱們起駕上房?”

幾個人就笑著站了起來。蘇南說:“有錢人就是有錢人,瞧這院子讓你一收拾,還真——”

而她的話頭兒卻被突然地打斷了。一直沒說話的王寶林一擺手,嚴肅地喝道:“慢著!”

大家都一愣,看向寶林,只見他的臉通紅,眉毛都擰了,在眉間鼓起個大疙瘩,看著大家的目光竟然是從來沒有過的嚴肅。

“蘇北,你說,”王寶林慢慢地開口了,“咱們在519的時候,最想什么?這個問題,我想這兒只有你能回答吧。”

蘇北臉上的笑容漸漸沒了。他看著他的老同學老戰友,也慢慢地說:“最想什么時候能當上真正的穿警服的警察。”

“現在當上了,咱能給警察丟臉?”寶林說著,低下了頭。

“你這……”蘇南想說話,被李天安給摁住了。

“在同裕春端盤子,當廚子,心里總想著自己是警察。這就像這個身子上長著兩個腦袋,一個是老百姓的,一個是警察的。后來真回公安局了,穿上警服了,沒想到還他媽是兩個腦袋,一個是警察,一個是老百姓。真糾結啊?!?/p>

兩只夜歸的喜鵲落在楊樹上,喳喳地叫。佟小軒小心翼翼地說:“咱屋里聊吧,這院哪兒都好,就是這喜鵲鬧心。一會兒拉泡屎,惡心?!?/p>

沒人理他。大家都好像感覺到了點兒什么過去從來沒感覺過的東西。

“蘇北你懂,咱們其實算是半路出家,咱們明明干了一輩子警察,其實是比別人慢著半拍,差著一大截兒呢。特別是我,本來就笨,最后成了個到哪兒都干不好的笨家伙。蘇所,我知道,我這些年沒少讓您操心……可你們不知道哇,我和蘇北,比誰都想當個好警察。”

蘇北嘆了口氣:“哥們兒,你干得不比誰差?!?/p>

“你甭安慰我,我自己個兒還不知道我自己個兒?我除了炒菜成,我還能干嗎?”王寶林看看大家,苦笑了,“可我偏偏認準了我就是個警察。你們懂不懂?”

幾個人連忙點頭,說懂,我們都懂,因為我們都是警察。這個職業的苦辣酸甜,我們都嘗過。

“那你們就應該知道,我現在不能和黃毛結婚?!?/p>

大伙兒一聽就炸了。蘇南說:“寶林你瘋了?你聽那老娘們兒的干嗎?你行得正走得直,這么多年了,我們都知道!”

“不是,我是覺得……”王寶林確實笨,越著急越說不明白,臉漲得像塊紅布,“這么說吧,我是個什么也干不好的笨蛋警察,如果我他媽的這回咬牙做一件軸到底的事兒,絕不給警察名聲抹一點點黑,那我這輩子算不算沒白穿過一回警服?”

寶林的思維邏輯,讓大家一時都轉不過彎來了。

二十四

機場候機樓。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昂首闊步地走向一個滿頭白發的時髦老太太。那老太太有點兒慌,愣愣地看著這個男人。她身邊那個外國人,開始還戴著耳機聽音樂,見個警察奔他們而來,也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

“我就是王寶林?!蹦腥苏骂^上的帽子,指著銀色的帽徽說,“今兒沖著它我向您發誓,我會以一個人民警察的身份把葛藍照顧好,等我退休了,不當警察了,我再和她結婚。您也不用想什么我仗勢欺人了。我現在照顧她,我是做警察應該做的事兒;而我退了休和她結婚,我就是個普通老百姓?!?/p>

說完,王寶林轉身就走,邊走邊豎著耳朵聽后邊的動靜,可那老太太一直沒吭聲。

快走出機場候機樓時,他回味自己剛才說的話,突然覺得說得還是不太給力,總好像有點兒詞不達意似的,也不知道那老娘們兒聽明白沒有。

我還是笨啊,他沮喪地想。然后摘下帽子,脫了警服外衣,沿著候機樓前的坡道走到了一個沒什么人的地方。飛機轟鳴著,一架一架地在寶林的頭頂上起飛降落,寶林就是一幅大畫面上的一個小黑點兒。他四下看看,然后趴在了水泥欄桿上,開始掉眼淚。淚珠一個一個落到坡道下的草坪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二十五

那是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的那年。那天從機場出來,寶林直接就奔體育館站崗去了。

電動車停在耳垂胡同口上,退休民警王寶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幢?,九點十三分,時間正好。他松開車閘,向胡同深處駛去。胡同蜿蜿蜒蜒,像時間給他開出的一條通道,直達他人生的最高處。

院子的朱漆大門虛掩,兩盞紅燈籠散發著柔和的紅光,把春節的氣氛凝在門柱上和臺階上。寶林搬著電動車進院子,外院沒人,南屋更是黑著燈。那年他把黃毛安置在這兒,給她雇了個保姆,自己就搬到派出所住宿舍去了。黃毛不高興地問過他:“人家結婚兩口子都睡一塊兒,咱們怎么不在一塊兒睡?”寶林就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夫妻有兩種,一種在一起睡,一種不在一起睡,都一樣。不在一起睡得更好,因為更有感情?!边@種驢唇不對馬嘴的話也就是黃毛信,她興高采烈地和寶林就這樣過下來了。一年又一年,冬去了春又來,兩個人便都老了。

她也不容易啊。寶林常常這么想。想著,就會輕輕抱著黃毛,聞聞她頭發里的香氣。黃毛那一腦袋黃頭發像細細的金絲,讓寶林陶醉。每逢這個時候,黃毛就溫順得像一只胖貓,依偎在寶林的身邊。真的,是胖貓。因為心情好飯量大,黃毛窈窕的身形早就沒了。

現在,新娘子黃毛不在屋,肯定是讓大家給讓到里院去了。寶林微微笑了,支好車,推開了二門。里院居然也是黑的,沒有一盞燈亮著,這讓寶林嚇了一跳。但他馬上想到這可能是……可還沒來得及繼續想,燈就突然大亮了,所有的都亮了,一下子就亮得滿院子輝煌!

還有音樂,是《婚禮進行曲》。王寶林被燈光晃得瞇起了眼睛,卻恍恍惚惚看到有許多人從各個房間里走出,唱著,笑著,鼓著掌,在向他走過來。他還沒有認清都有誰,一個小家伙兒已經撲到他懷里了:“二爺爺,是你娶媳婦兒嗎?”

是寶山的小孫子。寶林俯身想把他抱起來,卻沉得抱不動。只聽見寶山說:“小心腰,我都不敢抱他,沉得跟秤砣似的?!?/p>

抬頭看,寶山,嫂子,侄子小王總兩口子,寶珍和小崔,還有那一對兒漂亮的雙胞胎侄女,都在面前笑容滿面地站著。寶林便也傻呵呵地咧嘴笑了。卻聽見佟小軒響亮的聲音:“新郎官兒來啦!良辰吉時,咱別耽誤嘍,準備拜堂啊——”

“慢來慢來!”寶林急忙喊道,“我們這歲數,不弄那虛章兒。你趕緊把我媳婦兒請出來!”

正房門口人影晃動,蘇南的大嗓門響起來:“寶林你還真著急!幾十年你都忍了,不在這一會兒啊?!?/p>

蘇南已經在公安分局特警支隊政委的職位上退了休,現在是廣場舞界的名人。只聽見她招呼一聲:“姐妹們,跳起來?。 币徽Q鄣墓し?,幾十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從四下的房門里涌出來,一下子把院子占得滿滿的。寶林只見燈影幢幢中一片紅紅綠綠的裙裾飛舞,羽扇飄飄,伴奏的音樂就是那曲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強勁的節奏里寶林隱約聽見蘇北在喊:“姐你胡折騰什么……”

王寶林腦袋被狂轟亂炸得嗡嗡地響。他無可奈何地想著,他們把我媳婦兒給藏哪兒了,回頭再把我們家黃毛嚇著。

蘇南一聲吆喝,音樂突然停了。老太太們嘻嘻哈哈地從寶林身邊往外走,用手里的扇子親切地敲著寶林的腦袋,賀喜的話語熱情而親切。寶林這才認出,這都是派出所管界的老街坊,看來都被退休的老所長給收編了。

像一陣旋風,老太太們呼啦地來了又呼啦地走了。院子一下子靜了下來,寶林這才看到他的新媳婦兒黃毛端端正正地在上房門口站著。

四目相對,眼淚突然地就模糊了對方的影子。寶林向著上房邁出了一步,又一步。什么聲音都沒有了,聽不見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只有往事從心頭掠過時的微痛,只有手心里熱乎乎的汗水,寶林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這一刻,圓滿了。

走到近前了,寶林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輕輕抺去了妻子的淚水,然后,從懷里掏出了那錦盒:“戒指,給你的。來,我給你戴上。”

戒指環有點兒小了,卡在黃毛的指頭節上。黃毛的藍眼睛里亮亮的,笑容在滿臉的皺紋里綻開。寶林低聲說:“從今天開始,我回家,陪你一起睡。”

黃毛仰起臉,問道:“不是感情好的夫妻不在一起睡的嗎?”全場爆笑。特別是那對兒雙胞胎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的。寶珍忍著笑制止女兒:“笑什么,沒結婚的姑娘,沒點樣兒。”話說完,卻忍不住轉過臉去抺眼淚了。

佟小軒及時地鉆出來:“好啦好啦,既然新郎官兒這么著急入洞房,人又其實是老夫老妻啦,大年三十兒的,咱們就——”

“別呀!賀喜的剛到,別入洞房啊?!痹洪T口有人說話了。大家回頭一看,竟是分局長李天安,身后跟著南街派出所的所長和政委韓秀姍,還有分局的政治處主任。

王寶林說:“喲,怎么還是把您驚動了?您不是還得慰問去呢嗎?”

胖政委韓秀姍就說:“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對,這事兒能不跟領導匯報嘛!”

李天安點著王寶林的鼻子:“老兄弟你可真可以,愣不和我說!你說你像話嗎?”

王寶林憨笑,不知說什么好。李天安上前,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攥了兩把,好像把該說的話就都說了。

“讓讓!讓讓!”派出所的內勤小姑娘推著輪椅從后邊擠了進來,輪椅上的老頭兒得有九十了,白頭發和黑臉蛋涇渭分明。寶林一愣,突然脫口而出:“黑——”

老頭兒笑而不語,內勤小姑娘快言快語地說:“好么,我剛知道我爺爺還有這么個外號,黑蹦筋兒!”

蘇北呵呵地笑:“寶林你就是蔫兒壞?!?/p>

王寶林紅了臉,彎腰說:“把您也驚動了,我可是不敢當?!?/p>

黑蹦筋兒顫巍巍地伸手,抓住了寶林的袖子:“小子,還記得當年我和你們說的話吧?”

王寶林深深吸一口氣,說:“記得!您說,你們得記著你們是人民警察,時刻不能忘記這一點,可你們又得忘了你們是人民警察,絕不能整天擺著警察的臭臉。您說,從明天起,你們就是一條一條的魚,哪兒水深你們就得給我往哪兒扎?!?/p>

黑蹦筋兒樂了:“現在,519沒了,可你們,還得哪兒水深往哪兒扎。”

寶林也樂了:“扎什么扎,我都退休啦!”

韓秀姍政委插話說:“師傅,我和所長商量了,咱們所的監控系統升級換代,和全國都聯了網啦,那幾個管監控的小子剛來,對管界情況哪兒有您熟啊。您要樂意,過了節還上班,帶帶徒弟吧。”

寶林心里一熱,微微地點頭,習慣地深深吸一口氣。他突然感覺到,雖然年還沒過,但空氣里已經有了春天的氣息了。

春天,就那么熱辣辣的,又羞答答的,在向所有人招手了。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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