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止庵,本名王進文,北京人,傳記隨筆作家,周作人、張愛玲研究者,自由撰稿人。著作20余種,代表作有《惜別》《周作人傳》《神拳考》《樗下讀莊》《老子演義》《插花地冊子》等,另編訂《周作人譯文全集》《周作人自編集》《張愛玲全集》等。
如果沒有記日記,記書賬,記生活賬的好習慣,猛然地問起我是何年何月認識止庵的,那就只能說個大概齊,好在這三樣好習慣我一樣不缺。知道止庵這個名字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那個時候“隨筆”很熱,我也熱衷買書。1998年2月4日,我在北禮士路的新華書店總店長長的書架前逡巡,買了九本書,九本書都是隨筆,其中有止庵的《樗下隨筆》。念不出“樗”來,查過字典才知道。止庵在自序里說道:“我家房后有一株樗樹,即俗稱臭椿者。”臭椿,我小時候在別人家的院子里見過,很萎頓的樣子。
后來的日子里,斷斷續續讀《樗下隨筆》,卻不大能夠讀懂,直到五年后見到了止庵。那是2003年的2月,北京電視臺要找一些人談談讀書,不知道什么原因,主持人先找到了我,竟然還問我有什么人可以推薦,我說止庵呀。其實那時候我并不認識止庵,只是知道他讀書很厲害。錄播節目的那天是3月12日晚上,一進大廳就看見止庵和一位我也認識的朋友在閑聊,自我介紹之后,止庵對我說:“我想象你的樣子應該高高瘦瘦呀!”我平時很愛開玩笑的,本想說,讓你失望了!終于沒說出口。我帶去《苦雨齋識小》請他簽名,他欣然寫了“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二日與謝其章先生幸會于北京電視臺”。當然也帶去了《樗下隨筆》,他寫的是“其章兄:舊作殊不足觀,請寬容視之。止庵”。止庵有備而來,那天還送了我一本《六丑筆記》。節目播出后,收視率極高,其原因并非觀眾忽然熱愛起讀書來了,真正的原因說來有點兒“因禍得?!钡囊馕丁D悄甏禾毂本┯幸?,老百姓足不出戶,電視臺無新節目可播,隔三差五就重播一遍止庵和我參加的那期讀書節目。我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止庵,他卻淡淡地說從來不看電視,就算有自己參加的節目也不看。
活到現在,差不多只做過讀書這一件事,如果這能算件事的話
謝其章:你的時間,是不是大部分是在書房度過的?
止庵:也不是,在住處呆著的時間也不少。我的書房和住處是分開的,上午七點半我從住處步行十幾分鐘到書房,讀書或寫作到十二點半,回住所吃中飯。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也不熬夜。午飯后一點半回到書房繼續讀書和寫作,直至晚七點回住所。晚上的時間不寫作了(因為只有書房有電腦),但是還要讀讀書。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這個人活到現在,差不多只做過讀書這一件事,如果這能算件事的話。
謝其章:讀書怎么不算件事呢,如果把人分成圈子,你肯定是屬于讀書圈的。
止庵:我曾經說,藏書是個事兒,讀書不是事兒。讀書乃人之常情,猶如吃飯睡覺一般。所以我對“讀書圈”的說法不甚認同,假如讀書真的成了某個圈里的事兒,那可真是書與人的悲哀了。
謝其章:你的愛讀書,我認為是與生俱來的。你常說非常后悔少年時期讀了許多“爛書”,白搭功夫。我倒不同意,讀書的習慣和閱讀能力正是由此鍛煉出來的。你在擁擠的公交車里,把書托在車頂上讀;你在服侍親人的醫院里讀完幾本厚書;你為了寫一篇短評而讀了法國作家莫迪亞諾二百萬字的作品,不以為苦而大呼過癮。你現在能夠快速分辨出一本書的“好賴”,我覺得是“閱書無數”的素養。
止庵:可以說讀了很多,但不敢說“無數”。我小的時候,能夠自由取閱的書籍實在有限。九歲開始讀《三國演義》,但始終覺得《水滸傳》比《三國演義》好。《水滸傳》我看了二十幾遍,遠超《三國演義》的四五遍。我和二哥經常玩一個游戲:提起《水滸傳》某人,須得答得上來他在哪回出現,誰引出他,他又引出誰,他的綽號是什么,星宿又是什么。這五個關卡,其他四關較容易,但說全了“一百單八將”綽號,就不容易了。
謝其章:你講這個游戲的時候,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我也不禁隨之惆悵。
止庵:這大概是我們這一代人共有的情緒?!白x書無用”猖獗時期正是我的“小初學”時期,隨波逐流就此荒廢學業是多數人的選擇。將讀書作為一種自我教育,對于我這一代人來說,實在是無奈之舉。當年假如不進行這種自我教育,恐怕就談不上真正受到教育了。
謝其章:你的父親沙鷗先生是詩人,你酷愛讀書有他的影響吧?
止庵:有一些,但他給我更多的是寫作上的啟蒙。父親對我有著很高的期望,手把手地教習我寫作,甚至代筆我的作文,上中學以后,攏共只有一兩篇作文出自我之手。
謝其章:我覺得這么做很好玩,很見詩人的性情。我想到自己的父親,對于我的寫作總是橫豎看不慣,不鼓勵也罷,就別挖苦我啦,偶爾蹦出一句還是外行話:“你應該學某某寫大散文!”這哪跟哪呀。
止庵:哈哈,這確實不太搭界。一九七七年高考,我父親擬了幾個作文題目寫成文章,讓我背熟,相當于“押題”。那年的語文只考一篇作文,題目“我在這戰斗的一年里”,正好與父親擬的一題意思相近,我開了個頭后,三拐兩拐就引到父親的意思上了,接下來就成默寫了,半小時即交卷。全學校只有兩人考入大學,我是其中之一。但我自己最了解自己,我在文史哲方面的一點知識,從學校教育中獲益甚少,更多的還是自己東一本書西一本書讀來的。當然,我的文學初旅,包括寫新詩,自然是父親的言傳身教。
理想的文章是:好話好說,合情合理,非正統,不規矩
謝其章:我與你打過幾千通電話了吧,但有幾項是無法交流的,其一就是新詩,原因是我一點兒不懂。倒是古詩,你樂意教我一點兒,雖然我基礎甚差。比如我倆都喜歡的《長恨歌》,你認為“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兩句寫出了溫度,視覺,甚至觸覺?!按汉睂皽厝?,讓人感覺楊貴妃入浴前的瑟瑟和入浴后的舒坦;“水滑”與“凝脂”相連,給人感覺是水滴流過肌膚變得緩慢,反而是“不滑”。這么細膩的藝術領悟,我自嘆不及。
止庵:過獎了。不過你對我的觀點也不是百依百順,關于“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哪個好些,你就堅持前者好,說這哥們兒夜不歸宿,還當當敲門擾人清夢,無理之至。
謝其章:哈哈。你的詩作上千首不止,公開出版的卻只有薄薄一小冊《如逝如歌》,署名“方睛”。其余的詩作,也許像你曾經寫過的長篇和短篇小說一樣,命運未卜。
止庵:但我欣慰的是,去年,我的小說集《喜劇作家》在寫出來30余年后出版了。
謝其章:讀小說我是菜鳥,所以我總結出一個簡捷粗暴的方法,這個方法亦來自于看電影的經驗,一旦出現我不喜歡的字眼和句式(如同不喜歡的演員和臺詞),立即罷讀,這次讀《喜劇作家》也不例外。但你這幾篇寫于八十年代的小說,居然沒有一字一句讓我覺得討厭,只有“百萬富翁”這詞有點礙眼,也是屬于繞不開的人物身份。
止庵:也許正是我這種語言風格,這幾部小說在三十年前毫無反響,使得我的小說創作戛然而止。小說受挫,轉投隨筆,也算因“禍”得福。
這次從友人的地下室里翻出30年前發黃的小說手稿,按我現在的眼光來看,覺得寫得還可以,不壞,所以將它們有所選擇地結集出版。其實我找到的小說比現在出版的多一倍,其余的都不要了。
謝其章:為什么以《喜劇作家》這篇為整本集子命名呢?
止庵:《喜劇作家》這個題目是我對人生的看法,“喜劇”這個詞的原意在古希臘時期是“可笑”的意思,而現在是快樂的意思。我寫的故事都是一些悲劇,實際上從更深的含義來看,人生的悲劇或不幸,其實也是可笑的。這個意思可以概括整個小說集的觀點。30年前寫的東西還能跟現在溝通,也是在這一點。
謝其章:王蒙說過,“長篇靠生活,短篇靠技巧?!薄断矂∽骷摇贩Q得上“深通文藝,弓馬嫻熟”。不過,《喜劇作家》也留了一個遺憾,就是咱倆討論了很久的封面被棄用,難受良久。
止庵:世事難求完美。
謝其章:光讀書確實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讀書而后寫書,寫書而能為讀者所接受,這樣的讀書就成事了。你幾十年的讀書心得,如今已轉化為三十多部書,且品類齊全,羨煞旁人。我也出過二十幾本書,但體裁單一,惟知“一書之出,其難若此”。
止庵:我能夠往來于多樣文體的寫作,還是得益于讀書能力。我曾經花費一年多的功夫,苦讀莊子。發現只要讀懂了莊子,古文就不在話下了。我在寫作《神拳考》時,看了七百多萬字關于義和團運動的資料,從中獨立思考出一條寫作路徑。
謝其章:這是怎樣一條寫作路徑呢?
止庵:那就是更關心歷史形成的“動機”而非“結果”。義和團民曾經是什么想法,朝廷和廣大民眾曾經是什么想法,懷抱這些想法的人們曾經如何行事,最終他們又怎樣面對與自己想法大相徑庭的現實……如果說義和團是一段“神奇的現實”,我關心的是何以至于如此,也就是說首先看重“因”,其次才是“果”。所以這本書里很少評價,也很少結論。我的努力可以說是在相反的方向上,比如由心態追溯到思維方式和文化本質上去,諸如此類。
謝其章:與《神拳考》相似的例子是你的《周作人傳》。我覺得,如果非得從你的作品中推舉“代表作”的話,我投票給這兩部,外加《樗下讀莊》和《惜別》。你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哪幾部?
止庵:我自己最看重的是《惜別》和《周作人傳》,原因是這是我非寫不可的書。需要補充的是,后一種正在寫“增訂版”,內容較原著增加了二分之一。如果允許再增加一種,就是即將出版的《畫見》,這本書我寫了二十年,其前身是《畫廊故事》,但新著已經完全替代舊作了。
謝其章:你常年浸淫在書籍里,過眼的好文字無數,你自己也是個對文字要求嚴格到近乎苛刻的人。在這樣的前提下,你追求什么樣的表達方式和文字風格?
止庵:從前我寫過,自己理想的文章是“好話好說,合情合理,非正統,不規矩”,對此雖力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寫《周作人傳》等如此追求,寫《惜別》也如此追求——雖然說“追求”有點言重了,說到底用的多是減法,而不是加法。
謝其章:我注意到你的書評極少評論國內作品,倒是議論外國文學的居多。你不給活人寫書評,外國作家卻不在此列,直到現在還是這樣嗎?
止庵:我讀中國當代文學,只到王朔為止;之后的作家的作品,之前與同時的作家后來的作品,幾乎沒有看過,所以不能評論。我讀書不喜歡東翻一本,西翻一本,現在一下子又沒有工夫集中精力讀這類書。相對來說,看翻譯過來的外國作品較多,偶有感想,發點議論。
讀書不是事兒,藏書卻是個事兒,能夠做一輩子不厭煩
謝其章:你的書房,很值得一去再去。有一個細節,所有的書柜只放單排書,這不是很浪費空間么?
止庵:放雙排的話,后排書就相當于“死書”了。放單排,隨時查閱很方便,比如我和朋友在電話里聊起某書或爭論書里的一句話,我能馬上把書拿來驗證,就是因為所有的書均伸手可及。
謝其章:還有一個細節,所有的書均是分類安置。
止庵:對,哪怕是外國文學書籍,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西班牙的,我都給它們設置了自己的“專屬領地”。
謝其章:你真是個細心人。我發現你對待書的品相也極端挑剔。
止庵:我確實是有點兒“潔癖”,就算是別人送的書也是,如果品相不好,我也會要求“退貨”,絕不通融。因為有潔癖,上世紀八十年代買的書也像新書一樣。
謝其章:我發現在你的書房,只可以隔著玻璃門觀書,你介意別人冒冒失失擅自取書拿在手里。而且,你對待來客也有潔的要求,最不能容忍腳臭,像我這樣的老朋友,去之前也會給我規定一條“請著新襪”!
止庵:哈哈,我這些“潔癖”大概也不好改了!
謝其章:朋友之間的愛好或可互相影響,我從你那里學讀書之道,誰知道你也從我這里喜歡上了“藏書”。你對藏書界的印象怎樣?為什么加入到這一隊伍中來?
止庵:我曾說,藏書是個事兒,讀書不是事兒。我原來不藏書,但與藏書圈稍有接觸,印象是高者近儒,低者近丐,借此成大學問者有之,只圖蠅頭小利者亦有之。我自己談不上藏書,就是買著玩兒而已,沒有拿這當回事兒。
謝其章:你的藏書之路,屬于另辟蹊徑。
止庵:古書、舊平裝、舊期刊的高峰都有人占了,即使買著玩兒,也得另走一條道兒。我第一步瞄準了簽名本,大多是外國作家的簽名本。凡有與外國大作家(其中有幾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對談或者聽人家講演的機會,我都會帶去中譯本請人家簽名,帶去的中譯本多一版一印,這算是個紀念吧。幾年來搜求的簽名本已裝滿兩個書柜了。另外一個蹊徑是去日本買書,算是旅行的一項內容,也有紀念的意思。在日本淘買什么書大有講究,是“沙里淘金”還是“沙里淘沙”,自己要有準星,切忌見獵心喜,“攬進籃子就是菜”。
謝其章:你把讀書的認真勁兒用到買書上面,所以沒交學費沒走彎路。
止庵:也可以這么說吧。這幾年我自己在日本、歐美買了些簽名本,都是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書。我本不事藏書,老來添此興趣,亦屬“暮年上娛”,將來有機緣,或許可以寫本小書,當然也許不寫。對于自己素所心儀的學者、作家和藝術家,一向有興趣去看看他們的故居、紀念館。再就是力所能及地收藏一件他們的手跡,如簽名本之類。覺得頗有“如對故人”之感。但此事亦如契訶夫所說,“寧肯讓我的盤子空著,也不裝不相干的東西?!睂δ切┡d趣不大,或根本不感興趣,甚至反感的人,相關之處不如繞行。
(謝其章,自由作家,研究民國電影和民國漫畫,收藏民國畫報和民國文藝雜志。出版有《搜書記》《北京往日抄》《封面秀》《玲瓏文抄》《風雨談》《佳本愛好者》《蠹魚篇》《夢影集》《漫畫漫話》《出書記》《書蠹艷異錄》《都門讀書憶往》《我的老虎尾巴書房》等二十余部文化隨筆,編撰有《電影雜志》《樸園日記》《北河沿日記》《東西兩場訪書記》等。)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