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寶游戲

學校院墻外站立有大片樹林，挺拔的白楊樹高高大大，穿插在種類繁雜的樹木中，搶眼得很。每逢春季小草吐綠之際，白楊樹生出鵝黃色的嫩芽，花草樹木也開始瘋長起來。整座林子蓄滿生機的綠一夜之間填充了春的蕭冷。

那時我在讀初中，我們喜歡在林間奔跑，采摘各式各樣的花草，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或矗立其中，閉上眼睛，感受風從林間跑過、拂動花草的聲響。那聲響宛若來自天際，攜帶自然的潮潤，流淌出濕熱的情感。每當那時，白楊樹總會張大眼睛，望向身邊的人，就如同它多年的伙伴，陪伴顯出它的多情。我想白楊樹是有靈性的，汁漿是它的血液，樹干則為骨骼，每一處脈動的感應，都是與人類的溝通，是彼此之間和諧相處的根源。這或許正是我喜愛它的緣由，仿佛有種牽絆縈繞其間，成為思想上的互動，或極好的交流對象。

我的班主任管老師是位樂觀的人，他寫得一手好字，談吐幽默、大氣文雅。每逢這個時節(jié)，他都會組織一兩次活動，帶領我們鉆入林中，去尋找寶藏。他常說：大自然是被色彩染活的，沒有色彩的修飾，它將蕭瑟一片。我們常常回想老師的話，留意大自然的一舉一動。看風從林中穿過，呼嘯著奔向遠方，感受自然界的美好。

尋寶這項游戲靈活多變，能夠提高大家的主動性。在做游戲前，管老師會裁剪出許多同樣大小的紙片，寫上橡皮、尺子、鉛筆、削筆刀，或者鑰匙扣、絨球玩具、賀卡等等，紙片上不僅藏有寶物，還有一句鼓勵的話。他把寫好的紙片折起來，打成扣狀，藏在楊樹眼睛里、樹根下的淺土層，或者繁茂的枝杈間，給我們講好規(guī)則，再讓我們去尋找。

由于樹木與樹木的間距小，林中空氣濕度大，枝葉與樹干都被濕潤罩裹著，甚至能夠擰出水來。就連腳下的泥土，踏上去都給人濕軟的感覺，如同剛被雨水沖洗過一般。大家有種前赴后繼的感覺，先后鉆進林中，踩在積滿葉片的土地上，開始認真地找尋。那情境猶如地質探測員，手持粗壯的樹枝，目光由高處快速落下，進行地毯式搜索。或者干脆站在原地，閉緊雙目遐想一陣子，再四處觀望，渴望收獲的喜悅。所過之處的地面，被樹枝掘出大小不一的洞，顯露出黑濕的泥土，宛如黑漆漆的大眼睛，正瞪向搜尋的身影，即便這般仔細地尋找，十幾分鐘過去，仍然沒有興奮的喊聲灌進耳鼓。

火辣辣的太陽穿透樹林，灑下斑駁的影像，它們舞動著光束，投落到大家的身體上，被截成大小不同的斷面。光影是個好東西，它可以隨意伸縮，構成不同畫面，或隨便旋轉，鋪展開去，處處給人送來驚喜。任何與它接觸的事物，都將與之融為一體，幻化成夢想中的樣子。風由林中穿過，透過光影，碰觸樹葉，發(fā)出聲響。那聲響軟綿綿的，帶有灼人的熱浪，劃過冰涼的肌膚。不同時間段上，風的速度是不同的，就好似人的心情，時緩時急，變化多端。尋不到寶的心情，與風的速度相差無異，起伏波動大，既要不停前行，又要抵擋酷熱來襲。汗水浸透衣衫，后背已形成片狀水域，散發(fā)出潮熱的氣息。

白楊樹瞪大眼睛望向我，我也盯著它，目光直鉤鉤地，直到眼睛酸痛，也沒看出端倪來。心里不禁琢磨，管老師這是怎么了，把寶物藏得那么隱蔽，害得大家都找不到。以前幾次尋寶，他多是把寶物藏在樹的眼睛里、樹根處，或是平地上，再用樹葉或枝杈掩蓋起來，偶爾還會露出些痕跡，使我們極容易尋到。這次游戲似乎不是這樣，近半小時的時間，沒有一人找到寶物，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尋不到寶，思緒開始泛濫，如同開閘的水龍頭，無邊無際地流淌。它漫過枝頭、樹干，再流向地面及鋪展的落葉上，猶如一頭小獸奔跑著，瞬間便席卷整片樹林。那是一種野性生長，將所有的事物都囊括其中，當然也包括這片樹林。

此時的樹林尤其潮濕，蒸騰作用已發(fā)揮到極致，仿佛被水洗過的巨大容器，樹林掛滿水珠。我有些想不通，陽光如此灼熱，竟無法刺穿樹林，潮濕仍然四處滾動，涉獵每個角落。它們肆無忌憚地撲向衣服，鉆入肌膚，瘋狂地侵擾每個人的身體。這讓我想起自然界的肌體，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歸結為化學元素的一分子，在林中發(fā)生或大或小的化學反應，而葉片作為蒸騰作用的主要器官，成就它動力的存在。每棵樹木上生有多少枚葉片，沒有人統(tǒng)計過，但它的作用竟如此強大，是人所想不到的。

葉片稀疏處，陽光直射下來，使四周溢滿熱氣，卻無法趕走潮濕的侵襲。它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裹著熱浪，發(fā)出焰火般的灼熱。沐浴在潮熱的林中，即使移開這股焰火，汗水也將由身體的不同區(qū)域滾動出來，流淌成湍急的溝渠，不斷侵擾我思維的領域。熱氣往往使大腦處于短暫的缺氧狀態(tài)，并產生凝滯反應，分辨不出是非和方向。周身的血液在這種情境下，也開始躁動起來，奔涌著沖向頭頂，發(fā)出暈眩的警告。

密集處的葉片用身子排布成網狀，阻斷陽光的射入，只有點點光線投落下來，灑在地面上。有些應是剛剛落下，帶有潮濕的綠;有些仿佛落下許久，水分完全散失掉，蜷曲的身子輕薄若紙，微風輕易便將它們卷走，漫無邊際地旋轉、落下，再旋轉、再落下。我覺得應有大部分寶物藏在葉片下，它們正睜大眼睛尋找主人。樹根處、軟土層，尤其被翻動過的區(qū)域，都應藏有它們的軀體。但似乎又不是這樣，假想有時候能夠安撫人，卻毫無理論依據，站不穩(wěn)腳跟，有種假大空的感覺。它不似化學元素的變化，順推逆推都有科學依據，無論如何都是用事實作論證。而我腦海中的感受，確實不同，是完全的假定理，經不得理論推敲。

我站穩(wěn)不動，將腳尖踮起，讓心跳隨同目光行走，仿佛已置身闃無一人的境地，正觀望期待與焦灼的相互角逐，幻想著盡快逮住被隱藏的寶貝。同時我又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決定這種方式，追逐與競爭的關系，以及我們之間各種不同的進行方式，又如何了解它存在的度。一只松鼠立在枝頭，黑曜石般的眼睛正盯向我，它石化似的表情，對我是一種震懾，仿佛發(fā)現(xiàn)外侵者的到來，瞳孔里盛滿驚訝與恐懼。然而僵持只發(fā)生在一瞬間，當我看見它沿著枝干遵循自己的方式奔走，旋起的風直面而來，便本能地轉身，把大塊的空地出讓給它，以保證它能快速地跑起來。這讓我想起鼴鼠發(fā)現(xiàn)人類的表情，與它極為相似。它們瘋狂的舉動，往往叩響心靈的某處，使人異常感動。

松鼠的動，起到一定的激活作用，使整片樹林也變得活躍起來。有大片樹葉飄蕩在空中，旋動成隨性的弧度，于旋渦處緩慢落下。泥土卷起潮濕，在它踏過的土地上散開，直接撲向空氣中。枝頭有輕微摩擦聲傳來，如同小溪奔騰出的各條支流，以不同的速度遞進過來，在氣流的某處匯聚，讓人能夠聽見它們之間多種語調的對話。這是大自然的聲音，通過松鼠的跳躍疊加涌來，構成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這條路徑行走，目光似探測儀般全面掃射，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然而寶貝似乎在與我作對，沒能讓我尋到一丁點蛛絲馬跡，或許它們正躲在某個角落里，面露竊喜，感慨著還未被人找出來。

林中不時傳出聲響，腳踏落葉聲、撥動泥土聲，與風吹葉片聲混合在一處，連續(xù)不斷，如同高低起伏的音符，時而清晰自然，時而含糊不清。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歸納為自然界的交響樂，穿透不同的化學因子，震蕩在空氣中。泥土也發(fā)出松軟的叫喊聲，尤其被樹枝撥動過的新鮮區(qū)域，透出軟塌塌的感覺。這時應該有空氣鉆入進去，或是其他不相干的物質，使它透露出異樣，顯得與周圍的存在格格不入。看來它已被人翻動過多次，落葉下裸露出大片黑色，散發(fā)出泥土的清香。繞過它行走，不忍再碰觸這片地域，雖然探尋的過程令人愉悅，但我不想破壞它原初的狀態(tài)。

“哈，尋到了！尋到了！”不遠處的喊聲，無疑是推動劑，如繩索般將同學們扯拽過來，圍聚一起，欣賞艷同學手中的寶貝。艷同學平素便是個機警的人，無論生活，還是學習，她都有一套嚴謹的方案，或許尋寶也是如此吧。她的寶貝是從落葉下找到的，只見橫七豎八的枝杈已被撥開，現(xiàn)出濕潤的泥土，有淺坑裸露出來，它就是寶貝的藏身之地。原本以為尋寶是件簡單的事，看來也是門學問。我看到雜亂的現(xiàn)場，才明白管老師為我們設置的陷阱，竟是如此復雜，不花費一番心思，根本尋不到。地面上有大片被翻動的痕跡，上面撒滿各種雜物，竟構成等腰三角形，寶貝藏身的位置并不隱蔽，恰好落在三角形的頂點。但尺度把握得相當精準，若有哪個細節(jié)做得不到位，它將暴露無遺。看來管老師為難倒我們，倒是費盡心思，他或許在告訴我們，人生處處需要學習，尋寶也不例外。

人與自然血脈相承，往往會達成和諧，構建互相幫襯的場景。這是后期我在讀到梭羅的自然隨筆時，所留下的感悟。他與大自然的緊密依偎，改寫了自然界的歷史，尤其他的領悟更深于人，“最深沉的思想者也就是旅行得最遠的人”，這樣的結論，也只有將身心投入其中的人，才能夠體會得到。旅行與探險，有異曲同工之處，而將尋寶羅列其中，雖有些牽強，但也不算為過，權當對此過程的精細解讀罷。

尋寶的過程中，我所感受到的悟想尤其淺薄，但在那樣的年齡段，已覺滿足。整個過程雖然辛苦，承受太多思想包袱，但身心能夠親近大自然，得到徹底放松，也是件愉悅的事情。游戲結束后，管老師將所有的寶貝整理好，回到教室逐一發(fā)放。每發(fā)一人，他的臉上漫過的表情，雖清淡，但溫暖。我沒能在這場游戲中尋到寶貝，管老師也送我一張字條，“過程勝于結果”。他的字剛勁有力，散發(fā)出無窮的力量，如同通達遠方的光線，躍動眼波中。

（劉麗華，作品見于《歲月》《芒種》《文藝報》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建筑是活著的歷史》。）

插圖：曹淑風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