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我曾兩度耳聞到自我辯護的辯護詞,且都言之鑿鑿:一次正值午飯時節,在一家餐館,坐在我對面的姑娘,將手機的音樂放得格外響亮,那種鏗鏘的狂躁之聲,折磨得我心臟病差點兒發作。不堪忍受其擾,我便以商量的口氣,詢問她能否把音量調小一些?出乎意料的是,她非但未有任何愧意,反而斜瞪著我,兇巴巴地沖著我咆哮:這是公共場合,你管不著!另有一次下班回家坐公交車,暮色蒼茫中,路途遭遇擁堵,公交車比蝸牛爬坡還要緩慢。本就患有神經衰弱的我,經過一整天的勞累,此時人困馬乏,很想借機閉目小憩一會兒,然而身后座位上的小伙子,雙臂支撐于我的椅背,把手中的手機,不偏不倚地對準著我的耳孔,而手機打游戲時發出的金屬碰撞的叮咣聲,致我頭痛欲裂。我歪過身,委婉地提醒他玩游戲最好戴上耳機,如此互不影響,豈不更為恰當?小伙子的反應和餐館里放音樂的姑娘別無二致:這是公共場合,我想咋樣就咋樣!
公共場合,想咋樣就咋樣?這樣的思維邏輯,在顛覆我固有認知的同時,卻也解開了我心中持久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讓我在無奈之余,對當下諸多中國人幽暗的精神圖譜,有了些許的窺視和洞悉。作為生活中平凡的個體,我或我們,時不時地就能與損害公共利益和違反公共道德的奇異現象迎面相撞,卻無法解釋擁有一把年紀的成年人,為何仿佛巨嬰,會做出種種罔顧生活基本常識的事情來?現在看來,答案或許就潛伏于這兩位年輕人的反駁聲中。思維決定行動,什么樣的樹木,必然結出什么樣的果實。那些隨地吐痰的人,那些在公共場合無所顧忌大聲喧嘩的人,那些踩踏草坪采摘鮮花甚至把路邊花盆搬回家的人,那些將音響調到無限大只圖自己逍遙快活卻無視周邊居民休息跳廣場舞的人……大概都在遵循著同等的邏輯:公共場合,我想咋樣就咋樣!
思維稍許正常的人,都不難識破這等強詞奪理的荒謬之所在:貌似遵循邏輯,其實是在反邏輯。遺憾的是,這些行為人深陷反邏輯的迷魂陣中,不以謬為謬,不以恥為恥,反倒覺得自己正確無誤得猶如真理,不容許任何人質疑和挑剔。他們的所作所為,顯然是受到自己所秉持邏輯的驅動和鼓勵:公共場合,那是大家共有的,絕然不屬于某家某戶,于是我做什么和怎么做,他人皆無權指手畫腳。倒立的人和站立的人,看到的景致肯定相反,得出的結論也常常南轅北轍:同一種行為,你認為是錯的,他卻認為是對的;你認為很羞恥,他卻認為很榮光;你認為素養盡失,他卻認為能耐盡顯——言行上之所以理直氣壯,無疑源自于心理上的理所當然。
極目天下,就會發現誤入這種精神歧途的蕓蕓眾生,如蝗如蟻,多得數不勝數。在這種反邏輯的邏輯的牽引下,數以億計的人一心一意地專注于私德的養成,卻對自身公德意識的缺席麻木不仁。久而久之,其在私德和公德方面的表現,就趨向于兩個極端,其最為顯著的表現,則是“人要分出親疏,家要分出內外”。對自己的親人極盡關懷和關切,對自己的孩子極盡呵護和照顧,但對陌生人的求助,對鄰居家孩子的痛癢,卻宛若鐵石心腸那般地無動于衷;對自己的家舍,愛惜有加,打理得井井有條,擦洗得一塵不染,但一出家門,就垃圾隨便扔,廢物隨處堆,更有甚者,連廉恥都拋之腦后,達至隨地大小便的地步。
明白無誤事實是,社會本來就是一個大家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離不開我,我亦離不開你。公共場合,是公眾共同活動的場所,既非荒坡野嶺,更非為所欲為之地,其狀其態,關乎每個人——包括公德意識缺失者——的健康指標與幸福指數。正常的思維邏輯應該是,越是公共場合,越是要謹小慎微,越是要自我克制,而非越是張牙舞爪,越是肆無忌憚。自由,不等于野馬飛馳,河流泛濫,而是有其不可逾越的邊界和堤壩。就個體而論,即使獨居家中,都不能享有無拘無束的自由,而是要在做出某種選擇時,對是否打擾到鄰居和危及到公共安全,予以評估和把握。也就是說,可以唱歌,但不能吼歌;可以玩樂,但不可以玩火;可以寬衣解帶,但出門時卻一定要穿戴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