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
余同友的中篇小說《四腳朝天》,如果換一個名字的話,我想或許也可以叫“一個爛好人的消亡”。爛好人指的是“我”的表哥阮塔生。在小說的結尾,阮塔生仍然活著,甚至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活得更好了,但是那個“爛好人”阮塔生卻在他開始碰瓷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死了。
作為爛好人的阮塔生,“四腳朝天”是他的標志性動作。四腳朝天,不僅僅是仰面跌倒,同時還包括手腳一起向上,整個身體呈一個球形,將自己所占空間盡可能收縮,退到最小范圍。這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動作。阮塔生自幼就膽小怯懦,恐懼一切爭斗與糾紛,害怕一切不可知的外物,四腳朝天之于他,既是恐懼,也是逃避,更是一種自我保護。阮塔生只有在用四肢自造的微小領地里,才能獲得安全感,感到舒適。
依照現(xiàn)代人的標準,阮塔生是一個不夠獨立的人,他需要他人或一種熟悉的環(huán)境與秩序的庇護,所以他一直待在農(nóng)村,堅決不肯出去打工。外部世界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因而也充滿了未知的風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促使他一腳踏入黑暗的陌生世界的是他妻子的死,以及兒子阮文明由此對他的敵視。
阮文明將父親阮塔生逼出去打工,如同將一個渾身赤裸的人丟進下著瓢潑大雨的黑夜里。阮塔生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仍然積極尋求庇護,同時也繼續(xù)沿用四腳朝天的方式,將自我隱藏在自造的球形里。他的新庇護者是“我”這個從縣城考到省城學校教書的表弟,而他四腳朝天的卑微姿態(tài)也的確使他一度在忍受一些屈辱的同時勉強在城市里生存下來。打破這種微弱平衡的是阮塔生的兒子阮文明。阮文明與父親阮塔生恰處于兩個極端,他性情激烈兇猛,富于攻擊性,當然,也可能正因為阮塔生的消極躲避,阮文明只有用攻擊性的姿態(tài)保護自己。
阮塔生消極退避式的四腳朝天被打破,有幾個節(jié)點。一是阮塔生在工地遭受大老黃的羞辱。大老黃繼而羞辱阮文明,所謂“父債子償”,卻踢到了鐵板,反被阮文明毆打,隨后阮文明離開工地,另尋出路。二是阮文明給賭場看場子,被警察抓捕,在黃湖農(nóng)場坐了幾年牢。這兩件事,阮文明或是沒有真正受挫,或是自身違法理虧,并未打破阮塔生內(nèi)心深處最后的底線。隨之而來的兩件事才是壓垮阮塔生“爛好人”信念的最后稻草。一是作為快遞員的阮文明雙十一沒有及時將貨物送給客戶,連帶阮塔生也遭到羞辱,而客戶仍然不依不饒,對阮文明進行投訴。二是阮文明因此與快遞公司主管等人發(fā)生沖突,被打斷腿,成了殘疾,卻討不到說法。無論是阮塔生的庇護人“我”的有限活動能力,還是阮塔生四腳朝天式的下跪磕頭,都絲毫不能從官方那里求得公正對待。與之前涉及的沖突相比,這次阮文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且他并沒有錯,至少不全是他的錯,如他本人在醫(yī)院醒來剛見到“我”時所說:“大表爺,這次,真不怪我?!?/p>
狗行千里,處處撒尿,是在搶占領地,有尿處皆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但是這些領地并不總是能守得住,于是不斷收縮,但是最后會有一小塊領地絕不妥協(xié),是為“無敵中心”,用人類的話語來說,便是底線。兒子阮文明就是阮塔生的底線。阮塔生天性懦弱,慣于依賴四腳朝天式的消極防御,以為只要自己能夠含羞忍恥,足夠做低伏小,便可以在這個世界上卑微地活著。這套生存法則在鄉(xiāng)村或許有效,在城里卻并不管用。阮塔生在這里遭遇的不再是赤腳醫(yī)生國強這樣的個體,而是快遞公司和國家機器這樣隨時可以碾碎弱小個體的金錢與權力相結合的制度性力量。當社會張開黑洞洞的大口,不動聲色地將阮文明變成殘廢,并拒絕給出任何說法,也殘酷地毀滅阮塔生的最后一絲幻想。
阮塔生在阮文明出院后屢屢到公安分局去討說法,“每次去,塔生都是五體投地,四腳朝天,他希望有人能停下來問一問他的事,但是身邊走過無數(shù)雙腳,滾過無數(shù)個車輪,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停下步子看他一眼?!痹谝淮未蔚臒o視與絕望中,作為一個“爛好人”的阮塔生死掉了,他蛻變(或者說墮落)成了無賴阮塔生。
阮塔生一旦放棄“爛好人”的幻想,便不再對黑暗的世界感到恐懼,也不再怯懦,因為他自身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四腳朝天仍然是他的武器,只不過這次他不再用它來消極防御,而是主動進攻:他用四腳朝天的方式碰瓷、騷擾、做醫(yī)鬧……單純地從力量上來說,阮塔生從一個弱者變成了強人——當然是極不體面的強人。
《四腳朝天》便是這樣一個卑微的“爛好人”如何被社會殺了靈魂的故事?!皻ⅰ钡倪^程有著眾人的參與——如見死不救而一心討好上級領導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國強、投訴阮文明的城里女人、仗勢欺人的快遞公司、不作為的警察,以及那些視阮塔生的痛苦如無物的路人。他們每一個人都參與“殺死”阮塔生的過程,每一個人都貢獻了一份力量,但是每一個人又都算不上殺人犯,這大約就是魯迅所說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阮塔生自己當然也可以說是其中的一份子。他有著嚴重的人格缺陷,不懂得也無能力保護自己,這樣的人在社會的黑洞面前只會被無情地吞噬,而很難善始善終地做一個爛好人。阮塔生時刻需要庇護,而他唯一的庇護人是“我”這個能力一般的表弟?!拔摇奔仁侨钏松挠^察者、記錄者,也是參與者。在鄉(xiāng)村秩序里,人與人之間以血緣關系相結合;而在城市社會城中,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自己為自己負責。然而即便是在鄉(xiāng)村秩序里,阮塔生也不具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就此而言,“我”對于這個無能卑微的表哥父子所做的并不算少,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有著自己的欲望與煩惱,并不具有拯救阮塔生的力量或意愿,當阮塔生不再是一個“爛好人”、不再需要“我”的庇護,“我”也對他失去了最后的一點興趣。
阮塔生是這個世界上眾多卑微者中很不起眼的一個,大約不會有人特別在意他內(nèi)心有過的恐懼和絕望,但是只要我們的社會不能夠使一個小人物即便最卑微的一點羞怯和懦弱都不能保留、人與人的悲歡不能夠有著基本的相通,那便不能算是一個很好的社會。
(余同友的中篇小說《四腳朝天》刊于《文學港》雜志2018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