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玉玲
他是我在街上偶遇的。就在戲曲研究所旁邊的馬路上,他來問路,可開場白挺有趣:“我姓李?!彼f話帶著口音,我聽不出是哪里人。然后他問我一個地名。我是來北京旅游的,我怎么會知道呢?但他臉上特別干凈、執著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立刻自告奮勇地說:“你等著,我幫你去問?!?/p>
我攔了旁邊一個人,兩秒就問出來了。告訴了他,他連聲說:“謝謝,謝謝?!闭f這幾個字時,從他舌頭費事的大力摩擦中,我才聽出他的韓國口音。我說:“你是不是叫李宇賢啊,要不就是李哲鎬什么的?”他笑嘻嘻地,點頭,又趕緊搖頭。他承認自己確實是個韓國人,要去不遠的一個飯店里給人家彈琴去。
我做手勢:吉他?電子琴?
結果他倒是說得字正腔圓:“鋼琴!”
哇呀,一定錢給得很少吧,我心想,飯館請個韓國人,一定是欺生。果真,一問,還真是比市場價少得多。但這個李姓青年挺白求恩的,似乎并不怎么在乎。我見他好玩,就說:“你這么大公無私,我叫你李小白吧。”
他挺爽快,一點頭說:“嗯哪。”
說著話,才發現,我已陪他走到飯店門口了。
李小白彈琴的飯店,是個有點風雅的地方。我坐在他的背后,喝茶,他彈著琴,突然轉了身,沖我擠擠眼睛,笑了起來。
他好美,白白的牙齒,小小的眼睛,皮膚光光潔潔的,頭發蓬蓬松松的,非常純凈可愛。
兩個小時后,他終于彈完了。他坐在我的對面,我要了四個菜,一瓶酒,外加一道拔絲香蕉。李小白不太會說中國話,可很會展示他那迷人的微笑,這才發現,只微笑不說話的男人,是多么有魅力啊。我說喝,他就跟著說一句喝,喝到后來,我們的眼神都開始色迷迷的了,他要坐到我的旁邊來,我說好呀好呀,等他一過來,我就順勢往他肩上靠過去。
他大笑,手輕輕地伸過來,摸著我的頭發。然后對我說:“走吧,去我那里?!?/p>
李小白住在外國語學院的留學生公寓里,同屋的室友去了東北旅游。
半夜了,我堅持要回我住的地方。他爬起來給我泡了一碗方便面,放了點泡菜進去。我們誰也沒有話說,滿房間只聽見我吃面的吸溜聲,泡菜好辣。我幾乎忘記了我們語言的不通,只覺得這個時候,他的沉默,既適合又恰恰好。
以后5天,我天天去看李小白彈琴,準時準點,然后一起吃飯。李小白有一天要來紙筆,在上面給我畫了一個大頭娃娃,戴著韓國男人的帽子,又在旁邊畫一個女孩子,穿著韓國女人的衣裙。然后指給我,意思說,那是我。
我感動,為這樣笨拙稚氣的表白。我跟他說:“萍、水、相、逢,不要搞噱頭好不好?”
“萍、水、相、逢。什么意思?”他問我。
我翻白眼,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說:“我是浮萍,你是流水。大家一起漂呀漂,誰也不知誰會去哪兒。然后,大家就誰都不認識誰了?!?/p>
他看著我,似懂非懂。
5天里,兩個人的話始終很少,于我,是需要節日里有人相伴的親密,于他,是解著異國他鄉的愁悶孤獨吧。
最后一晚,分手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明天要走了?!?/p>
他看著我,一言不發,緩慢地點著頭。突然,他說:“等我?!迸艿綄γ娴囊粋€小鋪去,一會兒,手里舉了張紙,又是畫。
正是浮萍,漂在流水之上。
可是再看,那流水,卻不是單單的流水,線條豐沛而飽滿,帶著風月浪漫的快樂。那浮萍,也不只是單薄的浮葉,蔥蘢跳躍,濃郁的汁水似乎呼之欲出。
他一字一字念給我聽:“萍、水、相、逢?!比缓?,指著我:“你是浮萍。”又指指自己:“我是流水?!?/p>
我點點頭。
他接著說:“你無論流到哪里,流到多遠,總是會流在我的心里面,對不對?”
我不知道這話他準備了多久,從頭到尾,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結巴。
突然不會說話的人,成了我。
學漢語這么多年,我竟從來都不知道,萍水相逢這個詞,竟可以解釋得如此溫柔晶瑩,美麗純潔。
如果,世間所有的分手,都是這樣從容地在心底流過,那么冬天也自有冬天的溫暖。
無論浮萍會流到哪里,總是要從水的心間流過,那么,李小白,無論我們怎樣的告別,也都是因幸福而揮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