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豐
這個周末全國大降溫,成都也非常冷。和幾個朋友吃了耗兒魚之后,大家決定去酒吧放松一下。我們來到某家著名夜店,那里就像一個景點,有很多人等著進去,也有人不斷出來。位子是沒有的,不過大家也不在乎,找了一個吧臺,準備站著喝酒(也像孔乙己那樣穿著長衫)。
接下來的場景是這樣的:在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看了酒水單子,對一位在BAT工作的朋友說:“你們點吧。”那位朋友看了一下單子,幾個人思考了一下,最后說:“我們還是換一家吧?!蔽腋麄冏叱鰜恚胖朗窍泳扑F了。大家在寒風中站著,突然很開心:我們這些中年人啊,是不舍得花錢在這種地方啦。
酒吧里是另一個世界,年輕人在那里嗨翻天,而我們在寒風中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一切小心翼翼,即便是要放縱,也會巧妙地懂得節制。大家談論的也都是那些憂心忡忡的事情,一位朋友所在的行業,有好幾家西南區辦事處,現在已經裁得只剩一個人了。
年輕人失業不會有太大感覺。他們的職業之路才剛剛開始,甚至都還不知道未來想做什么。換一個工作,甚至換一個行業,都算是嘗試新的可能性。而對我們這些站在寒風中的幾位就不同了。大家都認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危險的階段,年齡在35到45之間,這個年齡段的人,實在不敢亂動。
這種感覺不是自艾自憐,而是有相當明晰的標準。很多企業在招聘的時候,在年齡上都會特別注明“35歲以下”,還會補一句傷人的“特別優秀的可以適當放寬”。而一些要裁員的企業,雖然不明說年齡歧視,卻有一個“40歲一刀切”的潛規則。當然,也可能是45歲,取決于企業老板的判斷,到哪個年齡,人就不再可能接受新事物了。
在傳統農業社會,人的壽命要短得多,農民卻很少會在40歲感到憂愁。雖然他能感到晚年的迫近,但是子女逐漸成人、結婚,40歲的男人很快能體會到大家庭的權力感。家庭內外,他都正在接近擁有威望的過程中。一個40歲的農民,不管是從體力還是技術上說,都正是做農活的好手,他享受到的是豐收的成就感和年輕人的崇敬。
過去20多年,有大批農民進城務工,他們經常處于失業的危險中,卻并不在乎失業。每年春天,他們從家鄉前往城市打工,基本上都是從零開始。在情感上,他們還和農村保持緊密聯系,沒有把自己作為都市職場的人員,也不會感受到職場的殘酷性。
而城里人第一次大規模感受失業,是上世紀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對于下崗工人來說,當時不僅僅是失業,再也享受不到任何保障,更重要的是一種從集體生活中被強制剝離出來的失落感,這讓很多下崗職工對原單位有著長期的怨念。
今天被裁員的人,和農民工遭遇的失業以及下崗工人有著不同。它既不同于農民工的徹底無保障,也不同于當初國企職工的“全部保障”。自從上世紀90年代的社保改革開始,大都市的職場,逐漸變成一種“自我保障”的狀態。公司和個人一起繳納社保,在做出裁員決定的時候,只要能夠依法辦事,就不再有國企下崗潮時的那種情感羈絆。
舉一個例子,同樣是裁員,新舊媒體就有很大的不同。那些??膱蠹?,在此前就面臨著經營上的困境。但是,他們會一點點收縮,很少通過大規模裁員來縮減成本。傳統媒體很像國企,落后、艱難,但是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人情味。那些才創辦不久的新媒體機構則不然,投資機構看不到盈利前景,行動起來會非常迅捷,一個幾十上百人的團隊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全部裁掉,既依法辦事,又冷酷無情。
正是在“自我保障”的意義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都市人的所謂“中年危機”。真正的危機,必然是這種職業上的中斷,因為沒有人為你負責,你必須獨自承受命運。建立在職業上的存在感,是都市人自我認同的核心。除了經濟上切切實實的困難(房貸還有個人要繳納的各種保險)外,被裁員也是對人生的否定。早年一部香港電影,講一個父親被公司裁掉,不敢告訴自己的家人,他跑到動物園里打工,披著一件熊皮在那里表演,最后被去動物園里玩耍的兒子識出——被裁員在這里甚至變成一種道德上的缺失。
真正的“中年危機”,不管表象如何,在最深處必然是對失業的恐懼。擔心自己的錢不夠,不敢辭職謀求變化;事業上停滯不前,很有可能成為被裁員的對象;在單位被領導罵了不敢還嘴,因為家里負擔太大;疲于應酬,發展出油膩而讓人憎惡的飯局文化,也是打著開拓人脈資源的旗號。所有的調侃和段子背后,站著的都是一個不敢失業的中年人。這種真正的恐懼,哪里是80后90后年輕人所能理解的呢。
“中年危機”其實也是純粹的現代性問題,它是到了工業社會,在城市中才出現的現象。人把自己對生活的規劃,完全建立在職業的基礎之上。這是一種新的時間觀念。對一個農民來說,從出生到老,時間都是均質的、混沌的,它不存在中斷和退休的問題。而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從他進入職場開始,就意味著一種全新的時間感受。不但有固定的退休年齡,社保要繳納到一定期限才可以拿退休金,每一份勞動合同都會標明清晰的時間,要命的房貸也是有期限的,而且還標明了刻度。
最終,是職場上的表現在重新定義年齡。職場上的成功者,只要職位不斷攀升,他就永遠年輕,永遠可以吸引更年輕的異性。就這個意義上說,中年失業,其實就意味著一種“死亡”。幸運的人可以擁有九條命,或者斬掉自己軀體的一部分,然后再生;而不幸的人,將徹底陷入人生的低谷。職場生命結束,即便身體健康,在社會中也將失去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