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丫
收到禮物,她的眼神里藏著歡喜
素昕轉了好幾家商場,才買到想要的羊絨衫。過了50歲,梅姨開始發胖,買件合身的衣服越來越難。
素昕記得小時候,梅姨很瘦,臉上的輪廓很清晰、冷硬,現在胖起來,整張臉都變圓了,眼角眉梢都沒了脾氣,只余一個婦人的慵懶緩慢。
回到家,梅姨從廚房探出身來,說道:“我看看,我看看,愛花錢的人又買什么好東西了。”素昕把毛衣外套抖出來,說:“過來試試,保準合適。”
梅姨的眼睛一亮,趕緊接過素昕手中的毛衣,用手摸了又貼在臉上試,嘖嘖贊嘆:“真軟,顏色真好。”說完小心地把毛衣穿在身上,感慨著:“真舒服。得多少錢啊?”
素昕說了個數目,梅姨撇嘴,小聲抱怨著:“一猜就貴,你呀,就是個敗家子,一點不會過日子,我給你做面去。”
素昕在后面喊:“做細點長點筋道點,這可是您過壽呢……”
梅姨做的地道的老北京風味炸醬面,從選醬、肉絲的粗細到面的軟硬度都很講究。素昕小時候就饞這味道,但難得能吃上一頓。偶爾梅姨心情好做上一次,素昕也只能吃一小碗,就不好意思再去盛了,不像弟弟,吃完了,碗一推,梅姨立刻喜滋滋盛去了。那情景,常常讓素昕心酸眼熱的,但也只能忍著。
一晃那么多年了,梅姨變成一個胖胖的沒有脾氣的婦人,而素昕自己,事業有成,也沒有像小時候想的那樣,長大后和梅姨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隔不了幾天就要回來看看,吃頓飯,跟梅姨聊聊天。
倚著門框,素昕已經嗅到廚房里香濃的炸醬味道。梅姨把菜一個個端出來,很豐盛。素昕開了一瓶紅酒,笑嘻嘻地祝梅姨生日快樂。
梅姨滿面紅光,大口喝了第一杯,絮叨著:“小偉這混蛋,就不能請假回來一趟?”“不回來就不給他寄生活費,餓死他。”素昕使壞。
小偉是梅姨的兒子,素昕同父異母的弟弟,在廣州讀大學。素昕又替小偉給梅姨敬了杯酒,結果一來二去的,很少沾酒的梅姨有了醉意,主動倒了酒跟素昕去碰杯。
素昕看出梅姨的醉意來,伸手阻止,說:“老太太,你可喝得有點多了。”
“老太太?我不老吧?”梅姨的眼睛微微瞇起來,那表情,有點像廟里供的菩薩。
素昕撲哧一笑。
“你別笑。”梅姨忽然握住素昕的手。“丫頭,你心好,我這輩子都沒想到還能享你的福,你小時候,我對你不好呀。”梅姨的眼淚在眼窩里打轉。“那時候,有好吃的,我都給小偉留著,你才念小學,我就讓你自己學著洗衣服了;我知道那年你喜歡那條花裙子,因為貴,我就沒買給你……”說得激動,梅姨站了起來。
素昕不得已輕輕掩住了梅姨的嘴,因為她看到梅姨哭了,眼淚渾濁。“我都忘了,這都哪輩子的事了,以后不說了。”說完,素昕遞一張紙巾給梅姨。
真的忘了嗎?怎么可能忘?那些青春年少的記憶,素昕都沒忘。可是,多年后,素昕已經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和不被愛的曾經,和那些委屈、孤單和平共處。
“不說了,不說了,這人啊,有時候非活到老才能活明白。”梅姨把紙巾團成團,卻拿衣袖抹去了眼淚。
曾經,她是在對梅姨的怨懟中成長起來的。后來去了很遠的城市讀大學,整整兩年沒有回家,直到第三年父親因病去世,素昕發現,這世上,她似已無親人。而她一直不喜歡的梅姨在父親患病的日子忽然老去。
辦完父親的喪事,素昕想以后再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了,于是收拾了自己所有能帶的東西。
梅姨冷眼看素昕收拾,卻在她要走的時候,遞給她一張銀行卡,說:“這是你以后的學費和生活費,你全都帶著吧。”
素昕愣住,這錢是父親的也好,梅姨的也好,她若不給她,她無可奈何。梅姨卻全部給了她,一眼看穿素昕不打算再回來的企圖。回校途中,素昕想起其實她的生活從不曾拮據過,大學里,學費和生活費都很充足。那些年,梅姨的確從沒有像母親愛護孩子那樣愛護過她,可是,卻也不曾真的傷害過她,供她吃飽穿暖,一路供她讀到大學。而那些年,她也從來沒有想去靠近過她,像一個孩子去靠近母親。
回學校的第二天晚上,素昕給梅姨打了電話,只是裝作尋常地詢問小偉,但素昕聽得出來,電話那端,梅姨始終語無倫次。最后,梅姨喊了素昕一聲,說:“錢不夠用打電話回來。”素昕說:“我知道。”一道橫亙多年的屏障就這樣在兩個人之間轟然倒塌。
而這樣多好。現在多好。
一個3歲失去母親、23歲失去父親的女子,還擁有一個叫梅姨的婦人,為她不久后的婚禮準備簇新的棉花被子,一床又一床,摞了滿滿一屋子。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