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美)馬歇爾·伯曼
相逢應覺聲容似,欲話先驚歲月奔。
(宋)蘇軾:《次韻答頓起詩二首》之一
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先秦)荀況
聲音不屬于堅固的東西,但無所不在。
一天夜里,不知不覺中,周遭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于眾聲消隱,我告訴自己,今天太晚了,不要再在電腦前面耗下去了。但隨后,耳邊卻“浮現出”另外一些聲響,似鳥飛蟬鳴,樹木搖曳,車來車往,或隱或顯,于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提醒著我,世界是存在的,他人是存在的。
實際上,無論夜黑風高還是陽光燦爛,有聲響的人們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思想著自己的思想,憂傷著自己的憂傷,或許也在記錄著自己的記錄,即使萬籟俱寂中,人們也始終會與聲音在一起。哪怕你不再思考,或者已經進入夢鄉,聲音卻不會消遁。
你自以為知道聲音從哪里來,但肯定難以知道它消失在哪里。聲音來無影去無蹤,無始無終,歸途是人的知覺,痕跡留存于人的大腦,無影無形卻魔力無邊。別以為聲音是身外之物,很容易被拋開,此時的聲音,在彼時會消失殆盡、了無蹤跡,可以斷然與之分離,其實根本不可能。人類無法如此簡單地甩開聲音,就像無法與自己的思想和行為軌跡一刀兩斷。因為,聲音可以頑固滲入耳膜,植入腦海,長期占據聽覺,隨時重啟動靜,在人的耳畔不斷復制出節奏的緩急、振動的頻次。聲音給記憶打下的烙印,或許會比痛感、恥感、苦感更為持久,這來自童年,這份饋贈只能接受。
一些聲響被有規則地組織起來,制造出音樂這樣讓人愉悅的聲音。另一些屬于物體無規則振動發出的聲響,產生出的是惱人的噪音。人們通過科學技術的干預,按照自己的愿望,努力造出耳朵從未領略過的“美好聲音”。人們也在各種社會意識的支配之下,試圖努力去消除工業時代的所謂“噪音”。千方百計策劃、排演和制造的音樂會、廣播和有聲電影,無非為了更妥善地討好大眾聽覺,讓聲音變為人人接受的消費品。而人們一旦處于一個個聲響過多,喧囂無邊的都市里,則更向往寂靜。
鐘表作為居家日夜相伴的聲音源,曾使我產生刻骨銘心的嚴重幻聽。不論歲月如何推移,鬧鐘那種嚓嚓、嚓嚓、嚓嚓的聲響,那種一下一下再一下的重復,執著、堅定的不變形,充斥在耳邊,回蕩在狹小的空間里,不舍晝夜,讓我無法擺脫。隨著年歲增長,家搬了多次,就連鐘表這種物件都沒有了,鐘表聲音依然還會在耳邊回蕩,在深夜的寂靜中與我陪伴,揮之難去。
生活節奏再緩慢,家境再貧寒,所處位置再偏遠,人們也不會主動放棄使用鐘表確認時間。在半個世紀之前,鐘表作為家家戶戶裝點家居的必備物件,地位重要、備受呵護,是對按部就班的認同和屈服,更是習慣、嗜好。家境好的人家買得起座鐘,或買得起能掛在墻上的時鐘,其規模、形制和響動方面均讓人羨慕。童年時我家的表始終不大,是擺在桌子上的,相貌普通,聲音不夠響,外殼一般都是搪瓷的,掉在地上會磕出斑斑黑點,我從沒奢望過家里會擁有比這種小鬧鐘更引人注目的鐘表。
鬧鐘聚集與遣散一家人。大人按鐘表要求上班下班,孩子根據鬧鐘提醒上學放學,沒有堵車,極少社交,日子天天相同,鐘表戶戶相似。我看到別人家的鐘表也大多圓形或方形外殼,頂上綴著一雙對稱的不銹鋼鈴鐺。金屬零件的摩擦制造出鐘表的聲響,低沉、純凈,單調、執著,一絲不茍,日復一日,提醒人、規范人,地老天荒,永不退場。
當時的鬧鐘均為“手動”,無法一直走下去,為保證正常運行,它需要人每天至少上一次兩次弦,才不至于淪為擺設。我的姥姥是鐘表走動的忠實捍衛者,她日復一日地維護鐘表,以此體現對家里大事小情的掌管。從每天擦拭鬧鐘,為之上弦開始,她對時間提醒過的事項從不含糊,掃地、洗衣,進廚房,或出門買菜,從不擺脫鐘表的提示。她也從不忘記每晚臨睡前給鐘表上弦,以保證全家人夜里在鐘表的滴答聲中入睡,早上在滴答聲中蘇醒,人回家便受到鐘表聲音的迎接。鐘表聲響的日夜兼程、從不停歇,標志著家里的秩序是正常的。
鐘表標志作息,也供秘密拆卸。“嚓嚓、嚓嚓、嚓嚓”這樣有節奏的聲響,上海、天津、煙臺或北京制造的鄭重標注,令我肅然起敬,也讓我所有的玩具相形見絀。玩具的吸引力與玩具的價值成正比,拆卸風險與所拆卸對象的價值成正比。拆卸風險與拆卸誘惑成正比。風險大,誘惑自然大。
拆卸鐘表是件熟能生巧的事情。我發現,只消擰開幾個大螺絲,平日凜然人前的鐘表頓時威嚴全失。冷峻堂皇的計時工具此時無奈地裸身示人,將所有內臟袒露無遺。機器依然不管不顧地發出“嚓嚓、嚓嚓、嚓嚓”的聲響,但畢竟衣著呵護失去,發聲方位暴露,終歸尊嚴全無。而在我這里,拆卸則慢慢演變為一種難以停止和戒除的劣習,有時甚至純屬為拆卸而拆卸,打開、裝回去,再打開、再裝回去,越拆,越想拆,越有風險,越欲罷不能。
這樣時間一長,手就練順了,熟能生巧的所謂執念,導致我馬虎大意,警惕喪失。這我才發現,鐘表并沒有想象的那么聽話,有的時候,因一兩個零件安不到家,或歪斜,或錯位,鐘表竟難以復原。這種拆卸與組裝的非專業化、經常化,有效縮短了鐘表的壽命,越拆毛病越多,終于導致停擺。況且,一次驚擾的后果會超過數次拆卸。有次,父親在我全神貫注拆鐘的時候突然從天而降,我慌忙將桌面上的鐘表零件扒拉到抽屜里,結果,事后讓表上的零件就范,就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我的這種拆卸成功地引起了姥姥和媽媽對鐘表質量的埋怨,她們實在不明白鐘表何以無故罷工,只能歸咎于質量,并不會在別人做手腳上起疑心,我是背著她們的,她們也就沒有深究。等到鬧鐘終于有一天罷工了,她們就讓爸爸找自己手巧的學生前來修理。
不管怎么小心,經過多次擺弄,家里的鐘表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而且,不管我怎么提高警惕、豎起耳朵,拆鐘還是能與大人的監督意外相遇。就是在這種百般的提心吊膽之中,我克服種種“險阻”,拆卸了家里的每一只鬧鐘。
家里的另一個物質聲音源是收音機,它同樣伴隨了我的成長,更給我帶來更為嚴重的“依賴癥”。收音機高科技、高效率、高顏值,是美好聲音的職業制造者,提供了新聞、音樂、電影、戲劇和曲藝等所有娛樂。我的父母都是收音機的超級愛好者。除自行車、手表和縫紉機,家里最珍貴、最重要的物品就是收音機。從聲音低沉、厚重、圓潤,體積龐大的電子管交流電收音機,到聲音尖利、不復有交流電雜音的半導體,再到體積更小的集成電路收音機,童年到青少年時期,我們家里從未缺少收音機的陪伴。
收音機的聲音、節目均可調節,只要出現在寫字臺上,它就最威風、最搶眼、最受人青睞。收音機與影院和操場上的電影,舞臺上的紅色節目一樣,給我帶來歡樂,滋潤我的心靈。收音機堪稱人生觀最便捷的灌輸器,世界觀最直觀的培養源,人世、社會、生活的許多觀念,我都是從收音機中得到的。在不正常的年代里,收音機里經常講階級、講斗爭、講立場,走馬燈似的斥責,批判完這個,再批判那個,長社論,大音量,高調門。改革開放之后,收音機里的聲音才更多樣、更人文、更溫暖。小時候很容易收到蘇聯臺(小伙伴們稱之為“蘇修臺”),且任何時候都清晰異常,毫無雜音,每逢整點時分,報時鐘聲間隔大,一聲一聲緩慢而沉重,講漢語的不論男女,一律怪聲怪氣,鼻音格外濃重,讓人聯想起他們的大鼻子。
收音機傳出最震撼人心的聲音是噩耗與哀樂,小孩不愿聽,但又忍不住想聽。哀樂幾乎每次都能引起父母的議論。記得父母交談最親密的一次,是在陳毅元帥逝世之后,回憶了一下,那是1972年1月初的事情,我還不到10歲。當收音機伴隨著哀樂,播送毛主席出席陳毅追悼會的消息之后,父母二人都深深地被感動了。我清晰地記得,爸爸媽媽不止一次熱烈地議論過這件事,從他們的言談看得出,爸爸媽媽很關心國家發生的事情,他們感慨道:沒有主席消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主席能親自參加陳毅元帥追悼會真的太偉大了。等到看了報道這個消息的報紙之后,他們又感嘆,主席穿著睡衣主席變老了主席還是那么魁梧主席還是那么威嚴。他們對毛主席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但等到收音機傳來董必武、周恩來、朱德、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媽媽已經不在了。
在收音機尚未播送粉碎“四人幫”消息的時候,爸爸就告訴了我和妹妹。記得那是午飯時分,他一字一句地給我和妹妹講,中央對“四人幫”采取了措施,“四人幫”是哪四個人?妹妹目光空洞,完全沒有感覺。我當時14歲,心里異常震驚,這四個人的名字收音機里經常聽到。粉碎“四人幫”后一段時間,家里收音機的利用率達到了頂點。我和妹妹急切而貪婪地聽著老歌、老戲、老相聲、老電影剪輯,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忘我而沉迷。
廣播是小鎮的重要文化設施,是連接外部世界的最便捷的先進工具。從我記事起,小鎮就有高音喇叭每天早、中、晚三個時段按時廣播。“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歌聲多么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越過高山 越過平原 /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寬廣美麗的土地 /是我們可愛的家鄉……”這高亢嘹亮的歌聲,每天伴隨著 “新聞和報紙摘要”如約回蕩在小鎮上空,從未有過差池。而且,這種高音喇叭的設置,一直保留到上個世紀90年代末期。在電視進入千家萬戶之后,高音喇叭廣播才不得不黯然退出。
家里收音機也曾被我拆卸。當然,我只限于拆開后蓋,滿足好奇,順便清除灰塵。對那些體積龐大、使用交流電的電子管收音機,我滿懷敬畏。有次打開后蓋我才發現,通電和不通電的收音機大不一樣。如果沒有通電,收音機也就只是一些縱橫交錯的線路,沒有任何用處。一旦通電,機身內部溫度驟升,燈光閃爍,電流聲、噪聲轟然響起,震懾我、阻止我,令我收起好奇心,停止往下拆。收音機最常見的毛病是音量失控、雜音多發、選臺困難,收音機的開關旋鈕、整流器、電子管,都很容易壞,也是我拆卸的后果。
知識荒蕪的時代曾經流行過組裝收音機的風潮,而且在小朋友中很風行,我在“4927”部隊大院里的小伙伴張嘉林就是這方面的能手。從礦石收音機到晶體管收音機,這位同伴按照《無線電》等銷量極大的科普雜志的指導,組裝出了能夠收聽各種臺的簡陋收音機,在他的唆使下,我也產生了熱情,而且也曾按圖索驥,花了自己可憐的零花錢買來零件,起哄做過一些組裝的嘗試,但就是缺乏靈性悟性。別人說一次懂一點,不說了就不懂,看不懂圖示,明白不了原理,試了不久,也就放棄了,到頭來,通過小三合板上連接起來的幾個元件,從未聽到過一個正經節目。
在年齡的增長中,我淡漠了許多東西,唯獨收音機難忘難丟棄。歷經求學、工作、居住地變動,收音機的陪伴從未缺少。從紅燈、梅花、熊貓,到飛利浦、索尼、德生、德勁,這些牌子的收音機我都有過。多少年來,我走馬燈般的換收音機,每到電器店,必看收音機的毛病,近些年才改掉。實體收音機漸漸從生活中退出后,我便使用手機里的“虛擬收音機”,從蜻蜓FM到喜馬拉雅,沒有一天不打開不使用的,寫作或閱讀時,我經常希望有收音機聲音的伴隨。
錄音機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最早福利。從臺灣流入的磚頭似的單卡錄音機,到帶收音機、可以翻錄磁帶的大型雙卡收音機,再到“山水”“健伍”組合音響,錄音機幾乎是每個家庭必然頻繁更換的設施。妹妹曾通過自己在書店工作的同學閨蜜,給我買過一個配有整套英國“靈格風”英語讀本和磁帶的臺灣“磚頭”錄音機。錄音機里發出的渾厚嘹亮的英倫男女聲,為我樹立了英式英語標桿。后來,家里有了12英寸黑白松下電視機,恰值英語教學片《跟我學》風靡一時,主角佛蘭西斯·馬修斯英俊、幽默、瀟灑,其發音與靈格風磁帶里的聲音相當契合,講解者胡文仲之拘謹可親、凱西·福勞爾之笑容燦爛,令多少上世紀80年代英語學子終生難忘。
咳嗽是我童年時期家里另外一種最熟悉的聲音,這來自患有嚴重肺結核的母親。媽媽是咳嗽的密友,終身未曾脫離,咳嗽標示著疾病的存在,同樣是她生命的主要表征。不停咳嗽,不停吐痰,痰的濃淡、顏色則訴說著癥狀的深淺,反映病痛的進程。不停制造阻塞喉嚨的物質,再努力清除這種阻塞,是媽媽日常的主要工作,她不得不永遠發動咳嗽。咳嗽、吐痰,再咳嗽,再吐痰,如此循環,以至無窮,我們不敢也不能設想這種聲音的停歇。
媽媽是個巧手,每天起床吃完早飯,她就找來廢紙,動手疊那些收納濃痰的紙三角,一個又一個,一遍又一遍,從未有所停歇。我和妹妹不上學的時候,也會幫媽媽疊紙三角。這個時候,三個人都不交談,目光也不交集。疊成一個,放在一邊,媽媽只是微笑一下,看不出是否鼓勵。
母親去世后,家里依然有咳嗽聲,這是父親帶來的。父親中學時期就開始抽煙,是香煙的超級擁躉。即使吃飯也手不離煙。每晚上床抽完兩支煙才肯入睡,早上在被窩里吸完一兩支煙方能起床。他抽煙無須理由,或永遠有理由。吃飯要抽煙,討論事情要抽煙,出門前抽煙,進家第一件事同樣是抽煙。他制造咳嗽,吐出煙霧,讓家里每個角落都留下他的痕跡。父親的咳嗽極為深沉、厚重,持續時間長,穿透力震撼力強,誰也沒有資格阻止。他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極為自信,從不聽人勸告,絕不節制吸煙。但,發現絕癥后,未用任何人勸阻,惡習立即戒除。
亞里士多德認為言語為人類獨擅。人說話由嬌嚶婉轉到粗重沙啞,是年齡增長的重要標志。歲月對人的修改,表現在各個方面,人的變化不僅在容貌,在肌肉,在腿腳,更在聲音。歲月塑造人的聲音,偷換人的聲音。某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我忽然發現自己說話變得甕聲甕氣,這就是所謂的變聲,我并不知道自己進入了青春期。此時我喉結變大,胡子出現,肌肉飽滿,世界在眼中變得越來越駁雜、龐大。
我向來認為來自鄉村的人講話聲音高,蓋因田野廣袤,為人粗獷,說話自然豪放。但訪美后我才發現,美國市民講話同樣聲音高亢,很少竊竊私語者。在機場、郵局、書店和商場,凡與老美交談,你會發現對方的聲音一律爽朗、高昂且直率,音量之大,需退后一兩步方覺恰當,蓋美利堅國土大,講話自然音量大?
聲音的性別屬性異常鮮明,大灰狼的故事告訴我們,聲音偽裝是極有限度的,且很難奏效。人們對男聲還是女聲有著天才般的辨別力,這種直覺是天生的。無論是梅蘭芳,還是程硯秋,即使唱腔再婉轉嬌媚,人們還是能辨別出來;裴艷玲的唱腔無論如何英武高亢,真相同樣不難分辨。
聲音歷來是與人交往的關鍵媒介之一,聲音厚重的男性會更有效地俘獲女性芳心。或許,人類擇偶時,男性比女性更看重對方年齡、外表及生育能力,而女性比男性更看重的是對方的社會資源、健康和基因指標,低音調男性往往會被認為更有可能身居高位,擁有更優質的社會資源,“大叔控”蓋源于此吧。但聲音是年齡的試金石,歲月無情,會修改聲音,聲音最裝不得嫩。
一個人說話的聲調、流暢程度和音色,是衡量其自卑或自信的重要指標。當人自信的時候,說話就流利自然,鏗鏘有力,容易讓聽者信賴;自卑時,說話就躊躇、氣息不足,容易結結巴巴。
人對自己的聲音可能是陌生的,自己說話的聲音,與錄制出來再播放出來的聲音反差巨大。頭一次從錄音機里傳出自己的聲音時,我被驚到了——不相信,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認領。我發現,被復制的我的聲音,將我出生成長所在地域的話語方式、吐字習慣、語音痼疾記錄在案,讓我無躲無藏。錄音機的聲音或也泄露了自己的虛榮,為表示自己是個大城市人,我一直想刻意掩藏出生地的發音習慣,但終被錄音戳穿。
可能像我這樣想掩蓋自己出生地域或意欲標示自己已經融入普通話圈的人著實不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現自己很愿意琢磨口音地域,養成了由口音分辨人出生地域的習慣,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居然有了相當的準確度。在一次會議間歇閑聊的時候,我問一位只和對方說過一兩句話的年輕女性:你是山西人吧?對方聽到我的話驚異得幾乎跳了起來,反復問: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就像我踩了她的腳或揭了她的短。
我們為世界上的各種聲響所包圍,有些聲音難以容忍,有些聲音受人歡迎。有研究者使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同時讓13位健康志愿者聽74種不同聲音,觀察他們的腦部反應。從“非常討厭”到“不悅”到“悅耳”,13位參與者為每個聲音打分,結果發表在《神經科學期刊》。該論文一共列出了10種最討厭的聲音,分別是:小刀劃杯子聲、叉子劃玻璃聲、粉筆蹭黑板聲、尺子磨杯子聲、釘子劃黑板聲、女性的尖叫聲、圓盤拋光器聲、自行車剎車聲、嬰兒哭聲、電鉆聲。其實,令人不悅的聲音應該還包括鞭炮聲。過年時能夠聽到自己放的鞭炮聲,曾經是我小時候最渴望的,但鞭炮迷戀只限于幼學階段,年歲日長,長大成人之后,鞭炮聲成為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
研究表明,最不會惹人討厭的聲音是:掌聲、嬰兒笑聲、雷聲和流水聲。作為黃河岸邊出生的人,我自幼對水不陌生,雖有“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這樣感奮人心的詩句,但水的聲響總是讓人安靜,使耳朵舒適,提醒你一種浩大生命體的存在,同樣是刻印于腦子里揮之難去、值得懷想的聲音。
大自然日夜不停地制造著聲響,從來未曾停歇,“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植物是大自然聲響的合謀者,它們以自己的勃勃生機為四季制造著聲響。小麥拔節的聲音,玉米抽穗的聲音,向日葵轉向的聲音,這是經常在美好的文字里見到的描述。我們有理由相信,植物的生命力在于有蓬勃的聲音能力。
動物是被人們嚴重忽略的偉大訴說者、歌唱家、交談者。據亞里士多德研究,發出聲音的動物均有咽喉,而無肺動物則無法發聲。聲音和言語不同,言語須以舌頭為工具才能完成。動物無舌或有舌不能自如舒展者,既不能發聲,也不能制造言語,只能發出聲響或雜音。動物接受聲音也各有本領,據說蛇通過骨傳導聽到聲音,蛇沒有耳朵并不意味著聽不到聲音,只不過不能接收空氣中傳遞的聲音而已。蛇的頭部有一塊骨頭能接收聲音,蛇頭緊貼地面即可聽到外界聲音,感知附近獵物之風吹草動,“打草驚蛇”蓋由此而來吧。
昆蟲能在體內鼓氣發出聲響,蜜蜂與蒼蠅等其他有翅蟲類一樣,振動翅膀激蕩空氣,發出不息的聲音。蟬鳴聲特別能夠惹人注意。蟬類是由軀體中段下面的薄膜與空氣震蕩發出聲響,蚱蜢用它們的長后腿摩擦作聲。聲音和頻率關系最大,蝴蝶飛行時翅膀振動得慢,發聲頻率小,人耳聽不見;而蚊子飛行時翅膀振動得快,頻率較大,在人耳聽覺范圍內,所以,我們聽不到蝴蝶飛行聲而能聽到蚊子飛行聲。
鳥類能發喉音,鳥在交配期大多變為鳴禽,小鳥的喉音比大鳥更為暢順,啁啾之聲不息。鳥與家禽發出的聲音給人一種特別家常的親切意味。鴨子的聲音嘹亮而高昂,發出軟體動物或軟甲動物都不能發出的聲響。小雞的聲音是微弱、稚嫩、喧鬧的,而長大的公雞母雞發出的聲響則穩健、粗重。早晨公雞的打鳴聲,是童年時期除了鐘表,在我耳邊不停回蕩的另外一種聲音。“咕咕明兒,咕咕明兒”,這種聲音似乎比鬧鐘還要準確,每天早上如約而至。
魚類無肺,又無氣管與咽,有些魚類的聲音是由于鰓的摩擦動作所致,或起于腹內。鯨魚也依靠骨傳導獲取其他動物發出的聲波。蛙舌前端固定,后端舒卷自如,借此發出特殊聲響,水邊的蛙聲,恰是萬物造化的神秀之音。
胎生四腳類動物能發出喉音,但沒有講話能力。大型動物的聲音極為神奇,那些高大、有力和帶有深重皮毛的動物,發出的聲音最震撼人心。比如馬,我曾在自己家鄉的獸醫站目睹獸醫治療病馬的過程,有一匹棕色的病馬,據說已經數日未曾排泄,獸醫站文質彬彬的老王大夫先是給馬灌了一大管子藥,隨后將戴著膠皮手套的手伸入病馬的肛門,剛才還十分溫馴的病馬此時騷動起來,它憤怒地刨著前蹄,發出巨大的聲響,痛苦、哀傷而無奈,傳得很遠很遠。
駱駝發出的鳴叫始終與嘴里的白沫相伴,給人帶來恐懼。小伙伴們最怕駱駝噴出白沫,傳說可以導致毀容,或者讓臉生出麻點。幼時小鎮的馬路上常有駝隊通過,駱駝的大嘴專注地咀嚼著,步伐沉穩,慢條斯理,打頭的駱駝背上坐著個駝倌兒,最后一個駱駝背上也坐著人。每個駱駝背上都有大大的麻包、行李和精心捆扎的糧草。記得一個晴朗秋日的下午,一支由北向南進發的駝隊進入小鎮,駝隊格外逶迤,漫長得像是望不到頭,最惹我們小伙伴注意的是,有只駱駝的背上出現了一位身著蒙古袍的姑娘,她身佩小刀,足蹬紅色皮靴,深重的高原紅掛在兩腮,伴著一聲聲如天籟般吸引小伙伴們的駝鈴,在駝背上顯得格外裊裊婷婷。
驢極有智慧,更善于用鳴叫表達情緒。據李時珍說,驢夜間鳴叫的次數與更次相同,這足令我們感到神奇。我從一位東北作家的小說里看到,驢叫的節奏和間隔,能夠反映憤怒、喜悅或感恩的情緒。
新疆作家劉亮程素來善于寫驢,他甚至以當一個通驢性的人自命,他在《一個人的村莊》里這樣寫自己對爆炸似驢鳴的贊嘆:
驢沉默寡言,偶爾一叫卻驚天地泣鬼神。我的聲音中偏偏缺少亢奮的驢鳴,這使我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常想驢若識字,我的詩歌呀散文呀就用不著往報刊社寄了。寫好后交給驢,讓它用激昂的大過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鳴叫向世界宣讀,那該有多轟動。我一生都在做一件無聲的事,無聲地寫作,無聲地發表。我從不讀出我的語言,讀者也不會,那是一種更加無聲的啞語。我的寫作生涯因此變得異常寂靜和不真實,仿佛一段黑白夢境。我渴望我的聲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驢鳴,哪怕以沉默十年為代價換得一兩句高亢鳴叫我也樂意。
豬的聲音沒有給過人們好感。它的哀嚎簡直就是恐懼的代名詞。小時候我曾多次圍觀殺豬。每次殺豬都會上演人與豬的激烈搏斗。人捕捉、捆綁、控制豬的過程,始終伴隨著豬絕望、讓人恐懼的哀鳴。豬面對自己即將來到的最后時光絕望之極,它能做的,也只有拼命掙扎與哀告,讓旁觀者不禁心生憐憫、畏懼。但豬的絕望和哀痛,卻令手握屠刀的屠夫氣定神閑、趾高氣揚。而且,豬的哀嚎無異于圍觀的號召,像是吹響了集結號,聚集起越來越多的圍觀者,越嚎圍觀者越多,越多對屠夫的認可與鼓勵就越大吧,所以,豬嚎得越響亮越令屠夫受用,他寧愿這嚎叫持續得再長一些。但,嚎叫畢竟得有個了斷,待這哀嚎達到最高潮時,屠夫走上前去,一下子將手中利刃捅入豬脖子,直搗致命處,一般來說,利索的屠夫能“刀進血出”,而經驗不足的屠夫則需再補一刀,才能令鮮血噴涌到大盆里,此時,豬依然能發出一兩聲嚎叫,但氣數已盡,蹬幾下腿就偃旗息鼓了。
狗的叫曰“吠”,最有警示意味。“犬吠”一詞中的“吠”似有一種莫名的貼切,令人聯想起狗叫起來的靈敏、專注、自主、堅定、敵意及情緒化。有次與朋友看望京城一位作家,剛一進門,只見廳里一只大狗不停地狂叫,主人把狗當孩子一樣半寵半怒地呵斥著,這狗一點都不收斂,倒像被寵壞的孩子,好半天才安生下來,令賓主極為尷尬。我從未養過狗,但對狗的叫聲向來缺乏好感,因其聲過于高亢、情緒過于執著、持續時間過長。就沖這一點,就很難理解那么多人何以對狗寵愛有加。
就發聲這一點而言,貓的親和力優勢則很明顯。2012年夏天,我在北京八大處公園與一只乖巧的小花貍貓邂逅。往山上走的時候,我只是敷衍地招呼了一下,它便熱情響應,小跑過來,用頭和身體蹭我的褲腳,待下山時,它又歡快地迎接我、凝視我,嘴里發出哀怨的叫聲,這叫聲里似有傾訴、留戀和懇求,深深打動了我。在結伴爬山者的鼓動下,我將小貓抱回去,洗了澡,帶回家,一路上它都不怎么出聲。貓的細聲細氣是其情緒主要表達方式,吃食殆盡時的急切,迎接主人的欣喜,臥在人身邊時的纏綿,淡淡的討好,持續的吁求,溫婉的委屈,均令人喜愛。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