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摘要: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一個完美接續(xù)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的風格鮮明、成就巨大的作家。她將真實和真理當作寫作的重要原則,并自覺地使自己的寫作成為進入歷史內部的寫作。她擺脫了個人化寫作和形式主義寫作的消極模式,關注重要的題材和主題,直面巨大災難,回答迫切問題,表現(xiàn)出一種巨型人道主義的敘事精神。從寫作方式來看,她的寫作是一種低調的寫作,即通過傾聽與記錄來獲取寫作資源,而不是通過隨意的想像進行胡編亂造。對于我們時代的文學來講,她的經驗顯得尤其重要與寶貴。
關鍵詞:阿列克謝耶維奇;巨型人道主義;俄羅斯文學
斯韋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1948年出生于蘇聯(lián)斯坦尼斯拉夫(現(xiàn)為烏克蘭的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父親為白俄羅斯人,母親為烏克蘭人。父母皆為鄉(xiāng)村教師。后來,舉家遷往白俄羅斯。她畢業(yè)于父親的母校——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明斯克大學。父女二人所學專業(yè)都是新聞學。
從這些信息中,我們可以得知,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一個受到多元文化影響的、身份復雜的作家。她的身份由三部分構成:三分之一是烏克蘭人,三分之一是白俄羅斯人,三分之一是俄羅斯人。最后那一個三分之一,在比重上超過了前邊那兩個三分之一。因為,在前半生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她都是蘇聯(lián)人,即蘇維埃俄羅斯人。年逾中歲而遭逢國變,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內心感受可想而知。她想必也感受過被撕裂的疼痛吧?想必也體驗過“二手時間”里的煎熬吧?
對作家來講,身份上的國籍是外在和次要的,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國籍,才是內在和主要的。從身份國籍來看,阿列克謝耶維奇是白俄羅斯作家,但是,就文化精神和文學氣質來看,她卻純然是一個俄羅斯作家。她成長的精神環(huán)境,所接受的文化教育,都是俄羅斯式的。她的文學上的倫理精神和具體經驗,幾乎全都得之于普希金和托爾斯泰等俄羅斯作家的影響和啟發(fā)。她熱愛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等俄羅斯作家,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他們的話。因此,無論她的身份有多么復雜,所接受的影響有多么多元,俄羅斯文化都占據(jù)著主體性的地位,發(fā)揮著主導性的作用。
表象體現(xiàn)著本質,行為顯示著德性。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行為,彰顯著她文學精神上的俄羅斯氣質和俄羅斯特點。俄羅斯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迫切的問題意識、樸實的求真態(tài)度、傾聽與見證歷史的自覺以及文體上的樸素而優(yōu)雅的詩性風格,幾乎全都完美地體現(xiàn)在她的寫作之中。
無論從題材內容來看,還是從精神氣質來看,她的文學寫作都屬于俄羅斯文學譜系。她的五部主要作品所敘寫的內容——“二戰(zhàn)”中女兵和兒童的悲慘遭遇、“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阿富汗戰(zhàn)爭”中年輕士兵所付出的生命代價以及“蘇聯(lián)解體”帶給人們的復雜經驗,全都是與俄羅斯有關的大事件和大問題。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學成就獲得了世界性的認同和贊譽,先后獲得瑞典筆會獎(1996)、德國萊比錫圖書獎(1998)、法國“世界見證人”獎(1999)、美國國家書評人獎(2005)、德國書業(yè)和平獎(2013)和諾貝爾文學獎(2015)等有影響的文學獎。然而,她最早獲得的文學榮譽,卻來自蘇聯(lián)——早在1984年11月,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就向她頒發(fā)了榮譽勛章。
她的文學榮耀,固然屬于白俄羅斯,但首先屬于俄羅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學寫作,證明著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的強大,也證明著俄羅斯文學精神的偉大。她的文學寫作是對偉大的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的完美接續(xù)。
一? 真相與真理:進入歷史內部的寫作
真實是文學的重要品質,就像善和美是文學的重要品質一樣。不美的文學是粗鄙的,不善的文學是惡劣的,不真實的文學則是沒有價值和生命力的。然而,追求真實卻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因為,這不僅需要熱情,也需要能力,更需要承受壓力和痛苦的勇氣。
阿列克謝耶維奇是一個將真實和真理放在第一位的作家。她很少長篇大論地闡釋自己的思想和主張。在她的關于文學主張和寫作理念的有節(jié)制的陳述中,真實和真理始終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在所有時代的各種樣式的敘述中,都存在多種形式和多種性質的真實。不同的真實互相沖突甚至尖銳對立。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阿列克謝耶維奇就幾次談到了真實和聲音、真理和見證等問題。
她在自己所采訪的講述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兩種真實和兩種聲音:“在同一個人身上存在著兩種真實:一種是被強行隱藏于地下的個人真實,還有一種是充滿時代精神的整體真實,散發(fā)著報紙的氣味。前一種真實很難抵抗后一種龐大勢力的沖擊。”①環(huán)境影響著人們的心態(tài),語境影響著人們的表達。正常的環(huán)境允許人們正常地表達自己的聲音,異常的環(huán)境則干擾著他們的表達,使他們很難坦率而直接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和真實思想。在異常的言說環(huán)境里,聽眾的人數(shù)越多,言說的安全風險就越大,人們的話語空間就越小,表達的真實度就越低。
當人格被外部力量分裂成兩部分的時候,人們就必須學會用兩套話語和兩種聲音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在采訪過程中,阿列克謝耶維奇常常看到人們內心世界的分裂狀態(tài),常常聽到由同一個人發(fā)出的兩種完全不同的聲音:“他們反復審視自己,再次認識自己。他們往往已經變成了兩個人:當時的人和現(xiàn)在的人,年輕人和老年人,戰(zhàn)爭時期的人和戰(zhàn)爭之后的人。戰(zhàn)爭已經結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樣一種感覺:從一個人身上,我同時在傾聽兩種聲音……”②在言說空間逼仄的環(huán)境中,人們內心的矛盾和分裂,個人在講述自己生活經歷時的瞻前顧后和欲言又止,實在是不足為奇的普遍現(xiàn)象。但是,對聆聽者來講,捕捉和理解有效信息的難度,就顯得非常大,因而,就得花更多的時間和更大的力氣,來分辨信息的真假。
謊言是真理之敵。說真話是通向真理的唯一路途。文學最終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正像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說的那樣:“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認識真理;二是回避真理。莫非我們要再次遮遮掩掩?”③她要還原事實,尋求真相,追求真理。她要讓那些內心充滿痛苦記憶的人們,將自己的悲慘故事講出來。她要通過真實而深沉的敘述,將這些被長期積壓在講述者心底的故事,講給無數(shù)的讀者聽,從而讓那些受傷害者得到安慰,讓那些未曾經歷者了解真相,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符合真理的原則和人性的原則。
她將俄國視為“我國”和“祖國”,將俄羅斯的歷史和未來,與自己的文學事業(yè)密切關聯(lián)起來。在她看來,文學應該供奉的“神”就是真理:“過去,我國供奉很多神,現(xiàn)在有的神在垃圾堆里,有的神在博物館里。讓我們把真理變成神吧!讓每一個人在神的面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作家就是捍衛(wèi)真理之神的人。因此,他絕不能被巨大的謊言迷惑,也不能被浩蕩的歷史洪流裹挾:“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寫到祖國邊境就結束了。俄國士兵繼續(xù)往前行軍,而偉大的作家沒有跟他們同行……”④她立志成為托爾斯泰那樣的為真理而寫作的作家。
真理基于事實。沒有事實和真相,就不會有真理。為了接近真理,就必須了解被歪曲的事實,就必須還原被遮蔽的真相。而歷史真相的發(fā)現(xiàn)和敘述,又依賴見證者的記憶和證言。因此,進入真實歷史的入口,不在別處,就在那些經歷者的內心世界。阿列克謝耶維奇必須解決的困難,就是讓人們克服內心的顧慮和恐懼,打開自己的心扉,說出自己所了解的真相,表達自己的真實的情感和思想。
阿列克謝耶維奇要尋找的,就是那些內心體驗過巨大痛苦、受過嚴重傷害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深刻地體驗過生活,才認識了生活殘酷而真實的面孔。正像她采訪過的一位參加過阿富汗戰(zhàn)爭的上尉班長所說的那樣:“只有絕望的人才能對您講出所有事實,只有完全絕望的人才能對您講出一切。除了我們以外,很多事都沒人知道。真實太可怕了,不會有真實。誰也不想第一個冒尖,誰也不愿意冒這種險。”⑤然而,人們還是冒著危險講出了他們的故事。這里有任何歷史書都不會記載的信息,有瘋狂,有犯罪,有屈辱,有死亡,有人性與獸性的交戰(zhàn),有愛與仇恨的糾纏。
歷史是復雜的,然而,關于歷史的敘述,卻常常是簡單的。有很多有價值的信息,都被受某種利益原則控制的書寫者給過濾掉了。例如,德軍占領蘇聯(lián)之后,當然主要是作惡和犯罪,但是,在關乎自己生存的戰(zhàn)略問題上,他們卻作出了符合人類基本經驗模式的明智選擇。一個女性在晚年的回憶中說:“書里都不會寫,在德國人的占領下,我們的生活確實是比蘇聯(lián)好。德國人開放了教堂,解散了集體農莊,分配了土地——每人兩公頃,兩家共用一輛馬車,還建立了穩(wěn)固的稅收:秋天我們上繳玉米、豌豆、土豆,每戶還要上繳一頭公豬。上繳之后,其余都歸自己。人人都很滿意。”⑥這樣的信息非常有價值,有助于我們認識歷史的復雜性,有助于人們更加具體地了解德國人在農業(yè)生產的組織和管理方面的真實狀況。德國人的管理經驗,說不上多么先進,只不過是按照最原始的管理辦法行事而已,但是,確實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有利于維持他們自己的生存和對蘇聯(lián)農村的控制。
阿列克謝耶維奇關于戰(zhàn)爭的敘事,也同樣提供了很多豐富而難得的信息。例如,有的士兵把自己的面包和兜里的錢,給了光腳穿著膠鞋站在雪地里的阿富汗孩子,有的哨兵卻從運水的阿富汗孩子口袋里搜走了僅有的幾分錢。殺人則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代武器擴大了我們的罪惡,我用刀子能殺死一兩個人,用炸彈能炸死幾十個人……然而我是軍人,我的職業(yè)就是殺人……”⑦
戰(zhàn)爭常常在消極的意義上改變人性。殘酷的阿富汗戰(zhàn)爭使蘇聯(lián)士兵變得極度冷酷。一位參加過阿富汗戰(zhàn)爭的上尉,用真實的細節(jié),講述了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的人性異化:“最可怕的是參加審訊……讓俘虜坐在炸彈上:講還是不講?……還有這樣的拷問——‘電話機——把電話線拴到生殖器上……接通電流……我們的軍官站在被吊死的阿富汗人旁邊,他在微笑……我到過那邊,我見過這個場面,不過這類事可以寫出來嗎?誰也不寫……那就是說,不能寫。既然沒人寫這些事,那么這些事就似乎不曾發(fā)生過。那么,究竟是發(fā)生過,還是沒有發(fā)生過?”⑧
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真實得使人驚駭。它將戰(zhàn)爭之惡,揭露得淋漓盡致。它告訴人們:不存在文明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本質就是征服,就是通過制造死亡和恐懼來征服對手。持久而激烈的戰(zhàn)爭對抗,必然導致仇恨和暴力的升級,必然將人性之惡全都調動出來。在《我還是想你,媽媽》中,阿列克謝耶維奇通過兒童的講述,敘寫了德國憲兵部隊的令人發(fā)指的犯罪行為。他們對著女性的面部開槍。他們槍殺尚未成年的男孩子,竟然不允許家人在掩埋尸體的時候哭泣,反而強令他們必須笑。當年已經十四歲的薇拉,見證了這一切,目睹了自己的哥哥被德國人殺害的全過程:“他們站著……所有年輕的男人,漂亮的男人……他們微笑著……我已經不怕這些死人,而是怕這些活人。從那時候起,我就怕年輕的男人……”⑨戰(zhàn)爭中什么都缺,唯獨不缺悲慘的故事。納粹軍人制造了太多駭人聽聞的人間慘劇。瓦麗婭的母親和妹妹就受到了可怕的折磨,死得極其悲慘:“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他們挖掉了媽媽的眼睛,扯掉了她的頭發(fā),把乳房都切了下來。小小的嘉麗婭,藏到了小樅樹下面,敵人沒有找到她,就放出了狼狗。那些狗一塊塊地把她叼了回來,當時媽媽還活著,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的眼前……”⑩
婦女和兒童是戰(zhàn)爭的最大受害者。戰(zhàn)爭剝奪了孩子們的童年,使他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長大成人,就失去了無憂無慮的歡樂,以及對生活的美好感覺:“難道我們是孩子嗎?在十到十一歲的時候,我們已經是男人和女人了……”11
1980年代的阿富汗戰(zhàn)爭,也是一場極其殘酷的戰(zhàn)爭。它不僅給阿富汗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也給俄羅斯人民帶來巨大的痛苦。父母因為兒子的犧牲而痛不欲生,士兵則因為可怕的戰(zhàn)場記憶而萬念俱灰,甚至人格分裂。在《為什么逼我回憶》中,一位普通炮兵說,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那個人不存在了,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另一個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我,只是頂著他的名字而已。請不要寫出他的名字……不過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人。”12
這就是歷史內部的事實和真實。這就是關于戰(zhàn)爭及其本質的真相。人被戰(zhàn)爭撕裂了。他或者失去生命,或者失去了原來的那個自我,失去了那個原本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自我。他不再是自己。他被徹底地毀掉了。除了制造出仇恨和敵意,戰(zhàn)爭沒帶來任何美好的東西。戰(zhàn)爭結束了,但苦難在繼續(xù)。從此后,悲慘的記憶破壞著他的心情,良心的痛苦折磨著他的靈魂。
阿列克謝耶維奇自己也快被關于戰(zhàn)爭的采訪和寫作壓垮了。她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愿意寫戰(zhàn)爭了”。她的腦海里全是關于戰(zhàn)爭的血淋淋的細節(jié)和畫面:“完成《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一書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正視由于普通磕碰從鼻子里往外流血的孩子。在別墅區(qū),看到捕魚人歡天喜地地從深水中把魚甩到岸邊沙灘上時,我扭頭就跑開,魚那雙靜止不動的凸泡眼睛讓我作嘔。我們每個人,大概在生理與心理方面都有自己的防痛儲備力,而我的儲備力已經用盡。我聽見貓被汽車軋死時的慘叫聲就要發(fā)瘋,見到被踩死的蚯蚓就回避。”13
誰進入歷史內部,誰就會沉重;誰看見了悲慘的真相,誰就會痛苦,就有可能受到傷害。然而,偉大的作家就是一群為了進入歷史內部而不斷克服恐懼的人,是一群為了真理而雖死其猶未悔的人。事實上,在寫完《戰(zhàn)爭中沒有女性》之后,阿列克謝耶維奇并沒有畏懼和退縮,而是繼續(xù)寫了四部杰出的作品,其中兩部(《最后的證人》和《鋅皮娃娃兵》)都是戰(zhàn)爭題材。
阿列克謝耶維奇繼承了俄羅斯作家追求真理的精神傳統(tǒng)。對那些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來講,寫作就是一種殉道的神圣事業(yè)。為了追求真理,作家必須敢于直面最悲慘的生活真相,必須敢于進入歷史內部,聆聽從那里發(fā)出來的哭泣、呻吟和傾訴。
二? 題材和主題:巨大災難與迫切性問題
偉大的文學都是具有問題意識的文學,都是充滿不安和焦慮的文學。越是偉大的文學,越是關注那些重大的問題,關注那些與人類的命運和未來密切相關的迫切性問題。文學的問題意識也應該是時代性的。也就是說,它應該關注時代生活中的重大問題和迫切性問題。密切關注時代生活的問題,深刻體驗時代生活的痛苦,這是俄羅斯文學非常重要和偉大的精神傳統(tǒng)。俄羅斯作家?guī)缀跞际浅錆M問題意識的作家,而俄羅斯文學則幾乎全都是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的文學。
對俄羅斯作家來講,與時代生活完全脫節(jié),只停留在封閉的個人生活的范圍內,津津有味地描寫那些瑣屑而無聊的個人經驗,是輕浮而不成熟的表現(xiàn),甚至簡直就是文學上的墮落和犯罪。普希金的奧涅金似乎過著一種疏離社會的個人生活,但是,讀者卻從他身上看到了時代清晰的面影,看到了個人與社會的沖突。果戈理的小說和戲劇的主題,是批判人性的齷齪和敗壞,揭露權力的腐敗和墮落,敘述底層人的無聊而不幸的生存境況。托爾斯泰的最具核心意義的主題,是戰(zhàn)爭與和平,是時代的困境和出路,是靈魂的罪孽和拯救。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的主題也是戰(zhàn)爭,或者說,是戰(zhàn)爭背景下人們的命運,人們的愛與恨、生與死。
對俄羅斯來講,二十世紀是一個浸泡在淚水和血水里的世紀。巨大的災難和沉重的時刻,實在是太多了。戰(zhàn)爭與核泄漏屬于巨大的災難,而蘇聯(lián)解體則屬于沉重的時刻。文學應該關注這些迫切的問題,應該敘述這些重大的事件。
像那些偉大的俄羅斯前輩作家一樣,阿列克謝耶維奇也是一個關注大問題的作家。她從蘇維埃俄羅斯時期最重要的事件中,選擇自己所要表現(xiàn)的主題和題材。戰(zhàn)爭、核泄漏和蘇聯(lián)解體,這些俄羅斯在二十世紀經歷的最嚴重的大災難和大事件,就成了她敘寫的內容。
戰(zhàn)爭是20世紀最嚴重的問題之一,而俄羅斯則是受戰(zhàn)爭侵害最多的民族之一。戰(zhàn)爭給俄羅斯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不幸。《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還是想你,媽媽》記錄了女兵和兒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悲慘遭遇和痛苦記憶。《鋅皮娃娃兵》記錄了蘇聯(lián)士兵在阿富汗戰(zhàn)爭中的恐怖經歷。《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則全景式地記錄了1986年那場震驚了全世界的核泄漏事件。《二手時間》更加沉重——它寫的是蘇聯(lián)解體后流血的傷口,寫的是這場劇變帶給蘇聯(lián)人的迷惘、失落、痛苦、信心和希望。
俄羅斯在二十世紀所遭遇的最大的戰(zhàn)爭災難有兩次:一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一次是歷時十年的阿富汗戰(zhàn)爭(1979年12月至1989年2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俄羅斯付出了數(shù)百萬人傷亡的代價;在阿富汗戰(zhàn)爭中,俄羅斯軍隊累計傷亡五萬多人,耗資450億盧布。然而,關于阿富汗戰(zhàn)爭,人們卻所知甚少。因為,關于戰(zhàn)爭敘述的禁忌太多了。戰(zhàn)爭的后果越是嚴重和悲慘,人們了解戰(zhàn)爭真相的難度就越大:“我們對它的了解,恰恰只限于我們不必為它擔心的那點內容,免得我們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而心驚肉跳。”14
如果說,戰(zhàn)爭敘事是一種過去時態(tài)的敘事,那么,關于核災難的敘事,就是一種將來時態(tài)的敘事。因為,人類對于核能的控制技術還沒有達到絕對安全的水平,因為,我們對核災難可能造成的巨大威脅和嚴重后果,還缺乏充分的認識。
阿列克謝耶維奇關于切爾諾貝利核泄漏的寫實性敘事,描繪了一幅極其恐怖的災難圖景,其可怕程度,不僅超過了《圣經》里的災難寓言,甚至超過了迄今為止的所有形態(tài)的戰(zhàn)爭。就像那些從切爾諾貝利“歸來的人們”所說的那樣:“切爾諾貝利事件就像一場超越所有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你根本就無處可藏。”15人類很有可能毀滅于自己在核科學上的自信和任性。核災難是一種終結性的、不可逆轉的災難。就像白俄羅斯核能量研究所實驗室主任鮑里謝維奇所描述的那樣:“大量核彈頭的爆炸將會引發(fā)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空氣中將彌漫著濃重的煙霧,從而使陽光無法到達地球,這一變化將會引發(fā)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地球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而且溫度還在不斷降低。”16
核災難將是一種萬劫不復的災難。它意味著漫長的冬天和永恒的黑暗。它是一種具有太多未知性和不確定性的破壞力量。在它面前,人類將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奈和無能。就像一位見證過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的村民所說的那樣:戰(zhàn)爭是可以贏得勝利的,而且這樣的勝利會使人變得更加無所畏懼;但是,核災難之后,人所能體驗到的,只有恐懼感和絕望感:“在這里,你會有一種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切爾諾貝利是一個比喻、一個象征。它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也改變了我們的思想。”17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核災難敘事,不僅具有針對具體事件的寫實意義,而且還有關乎人類未來命運的抽象的象征意義。它通過對切爾諾貝利核泄漏災難的敘寫,象征性地描繪了人類可能遭遇的更加可怕的大規(guī)模核災難情景。它是一部警示錄,是對全人類發(fā)出的核災難警告。每一個地球人都應該來讀讀這本書,從而為人類避免或應對核災難,做好知識上和精神上的準備。
《二手時間》標志著阿列克謝耶維奇寫作的一個重要轉向。她拓展了自己的題材范圍,將寫作的領域由戰(zhàn)爭及核災難,轉向社會政治領域。她關注人們在社會轉型和政治劇變發(fā)生之后所感受到的巨大震蕩和復雜感受。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今天,我最感興趣的是人類的孤獨的靈魂空間中發(fā)生著什么。在我看來,世界正是由此而轉變的。”18
蘇聯(lián)解體是俄羅斯歷史上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事件。固有的生活秩序被打破了。俄羅斯社會,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奧布朗斯基的家一樣,全亂了。人們被迫進入了“二手時間”。在這種尷尬的“時間”里,人們過著一種陌生的、不確定的生活。他們得重新規(guī)劃未來,必須重建新的價值基礎和信仰體系。人們開始反思歷史和現(xiàn)實。俄羅斯怎么了?俄羅斯人怎么了?俄羅斯男人怎么了?好像一切都變得陌生和不可思議了。會思考的俄羅斯人試圖分析“俄羅斯精神的焦點”。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真實而深刻地記錄了人們在過渡時代的復雜心情。有人感到興奮,有人無所適從,有人痛苦不堪,有人覺得荒謬——“我們是共產主義的孩子,卻在過資本主義的生活”19;有人依然留戀——“我為蘇聯(lián)時代驕傲!那時候當然沒有奢華生活,但是正常生活是有的,愛和友誼是有的,裙子和鞋子是有的……”20有的人則不僅留戀,而且肯定那個時代的一切——“生活在俄羅斯,就像生活在小說中;但我就想生活在這里,和蘇聯(lián)人在一起,看蘇聯(lián)電影。哪怕這是個謊言,哪怕做什么都要循規(guī)蹈矩,但我還是愛他們。”21一位叫瑪格麗特的五十七歲的醫(yī)生,也表達了對蘇聯(lián)和斯大林的絕對性質的愛:“即使人們后來開始寫他個頭矮小、紅發(fā)、手臂枯萎,我仍然愛他;即使他槍殺了自己的妻子,即使他被人們揭穿,即使他從列寧墓中被移走,我仍然喜歡他。”22這種不管不顧的愛,與其說是對于具體人的愛,不如說是對自己的生活記憶的愛,對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歲月的愛。
蘇聯(lián)解體之后,有人甚至體驗到了嚴重的幻滅感和徹底的絕望感:“他們覺得遭遇了雙重的失敗”。23阿赫羅梅耶夫元帥甚至因為蘇聯(lián)的劇變而絕望得自殺了。他的死是一個令人震驚的事件,也是一個值得解讀的文本。他是一個真誠的布爾什維克——“幾次拒絕高薪,只是請求保留他原來的水準”24,也是一個唐吉訶德,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自殺并不是因為蘇聯(lián)解體了,而是因為他絕望了,因為他認識到了巨大悲劇的無可避免:一切都“腐爛了……這應該才是癥結所在,這也是阿赫羅梅耶夫離開的原因之一。”25然而,年輕一代卻不僅沒有那么大的痛苦,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們接受變化了的現(xiàn)實,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是異邦,但這是我的世界!”26
阿列克謝耶維奇本人對蘇聯(lián)的情感極為復雜。蘇聯(lián)的解體甚至使她有些悲哀和難過。她知道它并不完美,也明白它甚至充滿錯誤、災難、痛苦和不幸。但是,她并不想審判它,而是試圖理解它,試圖客觀地呈現(xiàn)它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這就是我們的社會主義,這種社會主義曾經是我們的全部生活,但那時我們很少談論。而今,世界已經發(fā)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我們的生活開始被所有人關切,它曾經是怎樣一回事并不重要,只因為它曾是我們的生活。我寫這本書,是希望通過一點一滴,通過一鱗半爪,發(fā)現(xiàn)家的故事,尋找社會主義的內核,比如社會主義在人的靈魂中究竟是怎樣的。”27
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現(xiàn)實令她極為失望。理想主義的火焰熄滅了,消費主義的浪潮,卻鋪天蓋地地涌了過來:“我們曾經準備為自己的理想而死,準備為理想而戰(zhàn)斗。可開始的卻是‘契訶夫式的生活,一種沒有歷史的生活。所有價值觀都崩潰了,除了生活價值。生活是最廣泛的。我們產生了新的夢想:建一幢房子,買一輛好車,種一些醋栗……自由原來就是恢復小市民生活,那是以前的俄羅斯生活中羞于啟齒的……在整個歷史中,人們只是活過了,而不是生活過了。”28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無法接受生活的庸常化。她似乎沒有認識到這樣一點:對物質生活的欲求本身并不是罪惡,“消費”本身也不是壞事情。俄羅斯的“新的夢想”就應該包括這樣的內容:不僅要尊重人們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的愿望,而且還要以可靠的制度手段保護和幫助人們實現(xiàn)自己的這些愿望。
事實上,關于消費主義和“‘契訶夫式的生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她似乎也尊重俄羅斯人民過“單純生活”的權利,因此,在分析俄羅斯民族的性格的時候,她就批評了俄羅斯人素來不諳此道:“人類其實都愿意單純地生活,哪怕沒有偉大的思想;但這在俄羅斯生命中卻從來沒有過,俄羅斯文學也從不是這樣的。舉世皆知我們是戰(zhàn)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準備打仗,從來沒有其他生活。我們的戰(zhàn)爭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生活中,也是一切都按戰(zhàn)爭的思維。聽到密集的鼓點,看到揮舞的旗幟,心臟就快要跳出胸口……人們不僅不會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會鐘愛自己的奴性。”29顯然,好戰(zhàn)性格和奴性意識都在阻礙俄羅斯人民過上那種簡單而正常的生活。
那么,蘇聯(lián)到底為何解體?解體事件給人們的生活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給人類的內心帶來了什么樣的感受?俄羅斯的出路和希望到底何在?
阿列克謝耶維奇選擇讓人物說話,讓那些有故事和有思想的人物來回答這些迫切的問題。個性不同的人物,經歷不同的人物,立場不同的人物,民族身份不同的人物,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觀點,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正是通過這種眾聲喧嘩的講述,我們才有可能了解更多人的感受和思想,才有可能最終認識一個時代復雜而詭異的面影。
總之,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是一種具有自覺的問題意識的社會化寫作,也是一種能夠對人們的精神生活產生積極影響的成熟的寫作。對于影響力日漸衰竭的中國當代文學來講,她的寫作經驗顯得尤其寶貴。一個中國作家若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像阿列克謝耶維奇一樣,帶著嚴肅的問題意識,抱著對真理的熱愛,選擇樸實的寫作方式,敘寫那些重大的、有價值的生活內容。只有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具有巨大影響力和持久生命力的文學作品。
三? 巨型人道主義敘事:一滴眼淚比地球還重
人道主義是文學的靈魂,也是判斷文學偉大與否的首要尺度。俄羅斯文學的魅力和感染力,與它的人道主義精神是分不開的。人道主義文學就是尊重人和同情人的文學。它關注人類命運,將人當作最高目的。它常常選擇從人的內心世界和情感世界來觀察人和表現(xiàn)人。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寫作。人道主義的根本目的是人,而不是外在的事實。因此,文學不能像歷史那樣只關心事實,而不關心人的情感。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是以一雙人道主義的眼睛,而不是歷史學家的眼睛看世界的。”30文學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它以符合人道原則的方式來表現(xiàn)人的心靈世界。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人道主義寫作具有鮮明的個人特點和成熟的個人風格。她的非凡的人道主義寫作,可以稱之為“巨型人道主義敘事”。所謂“巨型人道主義敘事”,首先是指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中的巨大的人物譜系。在俄羅斯文學史上,沒有哪個作家的作品涉及了這么多具體的人物。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她采訪了161位女兵;在《我還是想你,媽媽》中,她采訪了整整100個兒童;在《鋅皮娃娃兵》中,她采訪了大約76個人;在《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中,她采訪了大約96個人;在《二手時間》中,她采訪了70多人,包括30多個有姓名的人與40多個無名者。其次,是指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所表現(xiàn)的題材內容的豐富度。它幾乎全面地表現(xiàn)了發(fā)生在20世紀的、給俄羅斯民族帶來巨大災難和影響的重要事件。再次,是指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敘事風格。她選擇了一種客觀的敘事方式,將人物置放在核心的位置,讓人物成為敘事世界的主宰者。人物以莎士比亞戲劇的方式直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直接顯示自己的存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指阿列克謝耶維奇敘事的情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阿列克謝耶維奇繼承了俄羅斯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她以普希金、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溫柔的同情態(tài)度對待人和生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現(xiàn)代主義式的冷漠和后現(xiàn)代主義式的玩世不恭。
心靈的感受比什么都值得研究,精神的痛苦比什么都值得關注。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她要尋找和記錄的,不是戰(zhàn)爭的外在過程,不是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不是戰(zhàn)場的名稱,而是“被稱為精神科學的東西”:“我在沿著心靈生活的足跡,去從事心靈的記錄。對我來說,人的心路歷程比他們經歷的事件更為重要,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并不重要或者并不那么重要,更不是第一位的。令人激動和恐懼的是另一個問題:在戰(zhàn)場上人們的內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所看到并理解的究竟是什么?他們普遍怎樣對待生與死?最后,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我是在寫一部感情史和心靈故事……不是戰(zhàn)爭或國家的歷史,也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傳記,而是小人物的故事,那些從平凡生活中被拋入史詩般深刻的宏大事件中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被拋進了大歷史。”31
這樣的寫作,本質上是一種充滿同情心的人道主義寫作。它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小人物身上,集中在那些不幸受到精神傷害的普通人身上。人在巨大的災難面前,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曾經體驗過什么樣的痛苦和絕望?是的,那些小人物的一滴眼淚,確實比地球還重。如果作家看不見人,看不見他們的眼淚,那么其寫作就很難說有多大價值。
正因為這樣,阿列克謝耶維奇才在《鋅皮娃娃兵》中,重申了自己的人道主義文學理念:“我的研究對象仍然如故,是感情的歷程,而不是戰(zhàn)爭本身的歷程。”32阿列克謝耶維奇敘事的重點,就是人們在戰(zhàn)爭、核泄漏和政權解體過程中的內心感受,即他們所體驗到的痛苦、焦慮和絕望。
在關于戰(zhàn)爭的敘事中,她真實地記錄了人性的殘暴和兇惡——“周圍都在屠殺,屠殺,屠殺……殺死人,殺死馬,殺死狗……整個戰(zhàn)爭期間,我們那里所有的馬都被殺光了,所有的狗也被殺光了。真的,只有貓幸免于難。”33但是,她也寫到了這種屠殺帶給殺戮者的精神痛苦。對任何一個人性尚未泯滅的人來講,殺人都是一件折磨良心的事情。無論你殺的是什么人,你都無法在殺人之后若無其事,怡然自樂。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了很多戰(zhàn)士在殺人之后的痛苦心情。一個叫瑪麗亞的女狙擊手在開槍之前,就極為矛盾和痛苦:“這是一個活人哪,雖然是敵人,可畢竟是個活人。于是,我的雙手不知怎么發(fā)起抖來,而且渾身都打開了寒戰(zhàn),產生一種恐懼感。……開槍之后我身上哆嗦得更厲害了,心里害怕極了:我真的殺死了一個人?!……永生難忘……”34而她的戰(zhàn)友克拉芙季婭在第一次射殺敵人之后,“一個勁兒地哆嗦,渾身發(fā)抖,都能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我哭了。……我是怎么把一個活人給打死了?我,殺死了某個與我素昧平生的人。我對他一無所知,卻把他打死了。……我從前線回來時,頭發(fā)全白了。我才二十一歲,卻像個滿頭銀發(fā)的小老太太。”35被屠殺者的肉體死亡了,屠殺者的精神也隨之踏上了死亡之路,只不過,前者的死亡是迅速的,是瞬間完成的,后者的死亡則是緩慢的,是逐漸完成的。
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戰(zhàn)場。死亡的恐懼是所有痛苦中最折磨人的一種。阿列克謝耶維奇根據(jù)一位女護士的講述,真實地記錄了負傷的士兵臨死前的痛苦和不甘:“有一個傷員感覺自己快死了,緊緊抓著我的肩膀,緊緊抱著我不放手。他以為,只要有人在他身邊,只要護士在他身邊,生命就不會離開他。他會央求:‘讓我多活五分鐘吧,哪怕多兩分鐘……一些人已經毫無聲息地安靜下去,另一些人還在叫喊:‘我不想死啊!有人罵了臟話,有人突然唱起歌,唱著摩爾多瓦民歌……一個人直到臨終都不想去死,仍不相信自己會死……死后躺在那兒,臉上還帶有一種驚訝,似乎在那兒仰面思考:我怎么就這樣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嗎?”36
阿列克謝耶維奇從人的角度來寫戰(zhàn)爭,或者說,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寫人在戰(zhàn)爭中的遭遇。她將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那些被傷痛和死亡折磨的人們身上。在二十世紀的作家中,似乎很少有哪個作家,像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細致而真實地記錄了傷兵臨死前的復雜情緒和痛苦體驗。
戰(zhàn)場上也有愛情,但它是浸泡在淚水和血水之中的。大尉軍醫(yī)葉芙羅尼西亞·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跟自己的丈夫一起上了前線。丈夫犧牲了。她決定將他的遺體帶回幾千公里之外的老家。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她的想法簡直等于異想天開。她從一個將軍找到另一個將軍,一直找到了方面軍司令羅科索夫斯基:“我又一次去向他請求:‘您想要我給您下跪嗎?‘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經死了……‘我沒有為他生過孩子,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如果我把他帶回老家,至少還能留下一座墳墓。我在戰(zhàn)后也好知道應該返回哪里啊。司令不語了。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您也曾經愛過吧,元帥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愛情。他繼續(xù)沉默。‘那么我也想死在這里。沒有了他,我為什么還要活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走過來,吻了吻我的手。就這樣,上級專門為我派出一架專機。我上了飛機……抱著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覺……”37這是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它的主題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戰(zhàn)爭背景下人的命運和人道主義情感。我們從中看見了對人的愛和尊重,看見了對不幸者的同情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