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我到義烏出差,不料在一家酒吧偶遇了上一個尋而未得的采訪對象——音樂人李志。酒吧老板是李志的朋友,那個周末李志難得沒有工作,開車帶著團隊來散心。老板知道我曾費了很多心思找李志,晚8點發(fā)來李志在店里的照片,讓我趕緊過來。
推開小包間的木門,屋里的聊天嬉笑聲戛然而止,李志帶著團隊的5個人,在榻榻米上坐成一圈。他盤著腿,待在角落里,有些警惕地看著我。
我忍不住表達對他的不滿:“我的7月、8月,因為你過得非常痛苦。”4個月前我就在找他,把他的朋友全找遍了,還寫了封信托他的好朋友張瑋瑋帶給他,但一直沒收到回復。
他點頭,“我有印象,看你找那么多人,嚇了一跳。但我當時太忙,這事就滑過去了。”
“因為沒采到你,那篇稿子至今沒寫出來,我快被編輯罵死了。”
他笑了,脫口而出,“那我們現在幫你把它完成吧。”
他有些激動,加快了語速:“難道人還不能變嗎?以前我過于理想主義了。你不改變,已經能看到那個結果呀,就累死啊。”他40歲了,采訪中的高頻詞是“累”。體力、精力在衰退,價值觀堅持了那么多年,沒看到局面有多少改變。
他站起身往屋外走,團隊里立刻有人阻攔他。你剛簽約,自己便接受采訪嗎?是不是得和公司說一聲?
這的確是個敏感的時間點。半個月前,即將迎來40歲生日的李志簽約麥田音樂,就此結束14年的獨立音樂人生涯。從前,他留給公眾的印象是遠離主流音樂圈、自由、不妥協,但如今選擇接受借助商業(yè)公司的力量,一些歌迷震驚、不理解,把這看成一種自我背叛。
屋里有人笑了幾聲,隨口調侃:太慘了,簽約完連說話的自由都沒了。但阻攔的人仍認真堅持:你已經簽約了,不能還當自己是以前了,一個人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李志沒說話,推門出去了。采訪機會突如其來,我靴子拉鏈還沒拉上,趿拉著鞋就追了出去。
4個月前,為了讓李志接受采訪,我跑了8個城市,找到20位他的朋友、同學、同行。他們有的幫我?guī)Я嗽挘械臎]有,最后表達了同一個意思,李志絕不會接受采訪。他的朋友郭小寒反問我,為什么非要打破他的原則?
2007年至今,李志除2015年為工體演出對媒體短暫開放,平時從不接受采訪。他的其他原則還包括不簽公司、不上電視節(jié)目。他不想被任何商業(yè)力量支配,要保持獨立的自由意志。
但這是過去時,現在的李志,和大公司簽約了。
“你過去那么在意獨立意志,現在為什么要簽約呢?”天臺上我們面對面坐著,桌上擺著兩大杯啤酒。
“你有沒有創(chuàng)過業(yè)?”見我搖頭,他開始分析,任何一個模式都不能堅持一輩子。今年他已看到了天花板,收入沒有增長空間,但漲成本卻停不下來。
這的確是他面臨已久的問題。不論是從2010年延續(xù)至今的跨年演唱會,還是日常巡演,李志追求把現場演出做到極致,他為此購進更好的設備,每年給團隊漲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工資。可按他的價值觀,他又想給觀眾省錢。這樣只漲成本不漲價格,搞得年年財務壓力巨大。李志說,簽約麥田能讓他每年有一筆穩(wěn)定收入,這個數字比過去更高。
“而且冬天來臨的時候,你自己單打獨斗,和你的老板是馬云,那解決的勇氣和底氣都不一樣。”他指的是維權戰(zhàn)。我找他的那段日子,他正為作品版權和騰訊、哇唧唧哇死磕。選秀節(jié)目《明日之子》未經授權翻唱了他的歌,他連續(xù)數天發(fā)微博怒懟,上法庭索賠三百萬。4個月過去了,音樂圈巨頭至今不承認有意侵權。過去,他也為版權和酷狗、酷我打過官司,除了讓自己精疲力竭,沒見對方真的付出代價。
“那你的獨立性呢?”這是歌迷最擔心的問題。
從前他無所顧忌,認為對的事就一定要去做。2012年,他在寧波音樂節(jié)演到一半,被以擾民為由叫停。他當場搬到隔壁一家酒吧,為想看的觀眾繼續(xù)演了45分鐘,演完承諾明年再來辦一場免費的,補償觀眾損失,后來真的兌現了。簽了約,今后如何還能干出這種事兒來?
“我盡量給自己爭取自主權了。”過去十多年,當同行都去北京求發(fā)展,李志獨自留在南京,組建了一支自己的團隊。簽約后他堅持在南京,保留原團隊不動。但往后,公司有權幫他接演出,也要共同議事,“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我已經做好這個準備了。”
那晚李志喝了不少酒,但包括后來幾次談起簽約,他看上去始終輕松平靜。唯一的情緒波動是兩周后,在電話里。
“一些粉絲覺得你簽約是背叛自己,過去你在他們心里,就是在代言理想主義。”
他有些激動,加快了語速:“難道人還不能變嗎?以前我過于理想主義了。你不改變,已經能看到那個結果呀,就累死啊。”

他40歲了,采訪中的高頻詞是“累”。體力、精力在衰退,價值觀堅持了那么多年,沒看到局面有多少改變。但粉絲對他有期許,他們追隨李志,重點不在音樂,而是他的態(tài)度。用他自己的話說,“認真是我們改變這個社會的方式。”為支持這種價值觀,歌迷們3秒搶光500張跨年演出票,一天內讓專輯在網易云音樂上賣出3萬張。他們親切地稱他“逼哥”,這出自他第一張專輯的署名B&B(Black & Blue),如今也包含“牛逼”的意思。他們在演唱會上高喊“逼哥牛逼”,期待著他能永遠牛逼。
但李志已不想執(zhí)著于過去的那些原則。他打比方,從前七八個原則擺在那里,現在太累,只能砍掉4個。“動這個動那個,都是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過去兩年,李志的生活和工作被“叁叁肆”巡演填滿。他計劃用12年的時間帶領其團隊演遍中國的334座地級市,“把三四線城市年輕人的娛樂生活從麻將桌上、從飯桌上向演出上拉一點兒”。計劃推出近兩年,他已到了安徽、陜西、寧夏、云南、山東五省的64城,完成了70場演出。
聽上去,這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宏大計劃,但實際上是臨時起意的結果。2016年4月12日,李志在重慶結束演出,回酒店的車上,調音師說,演出總在大城市,有意思嗎?我們干脆去偏一點兒的地方演吧。
調音師只是隨口說說,李志卻當了真。內心積壓已久的厭倦感一下被勾了出來。每年都在幾個省會城市反復巡演,能賺錢,但沒意思,也看不到價值。李志問自己,大城市的年輕人需要他嗎?他們有海量演出可看,不差他一個。小城市不同,那里是文化資源的荒地,有一批渴望精神生活的年輕人,但沒人把現場音樂帶給他們。如果他去做了,也許能影響到很多人。
那晚,他回去沒吃飯,通宵查資料、算成本、寫計劃書。郵件通知團隊前,他四處征求意見,沒人贊同。大家一致認為,這事難度過高,經濟上也不劃算。他又到處解釋。他告訴團隊,有難度的事才能讓人進步;朋友怕他賠錢,他說大不了開飯館養(yǎng)活自己。發(fā)布會上,他說要普及現場音樂,帶動同行將來都去送文化下鄉(xiāng)。
“你最初就為了這些宏大的意義嗎?”
“不是,其實我就是厭倦了。”他坐在辦公桌前,歪頭托著腮說,那些說法當然都是真實的,但“叁叁肆”對他而言,更像40歲將至,生活和工作都看到瓶頸時的一種自救。隨著年齡增長,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對既定生活中的一切喪失興趣和感覺,害怕變成機器,“沒有欲望只是活著。”眼下,“叁叁肆”是一個出口,他想去尋找刺激和價值。
他帶著30多人的團隊出發(fā)了。地級市沒有演出條件,但他堅持專業(yè)標準。他向團隊灌輸理念:認真是我們改變社會的方式,做好了才能影響別人。設備擺放要量出數字,喇叭必須掛到3米高,拉出特定弧度;舞臺用無數一次性方塊地毯拼接鋪好,買同色膠帶封上縫隙,避免把人絆倒;場地需要搭臺改造,他們自帶七八個電風扇、插線板、測電筆、螺絲刀、動滑輪和鐵護欄。老狼去看了“叁叁肆”在云南、山東的演出,發(fā)現很多Live House老板在跟隨李志團隊,一路學習做演出的專業(yè)標準。
比起技術難題,“叁叁肆”更大的困難是審批。地級市的多數場地沒有齊全的經營證件,從前也沒接過演出。在渭南,選定的場地在演出前4小時被臨時查封,李志帶著團隊開車滿大街找場地,到最后一刻只好放棄。
事后,他反省自己表現慌張,往后再出亂子,他邊處理邊招呼大家打牌、吃宵夜。“我要讓大家感覺到,我很穩(wěn)定,不慌,可很多時候我是故意在表演不慌。”


很多瑣碎的工作,他也要親自處理。“你說要勤奮、要認真,你光說沒用,只能做給他們看。”為保證團隊和諧,他熟記所有人的生活習慣,依此安排跟車和訂房,給每個人寫行程文檔:能接受抽煙的一輛車,不能的一輛車;早睡早起的一間房、晚睡晚起的一問房。鼓手余贛寧必須整夜開音箱播放雨聲入睡,吉他手趙永慶會在半夜醒來抽煙,李志要確保他們都有匹配的室友。
勞心、勞力、勞神,讓他回憶“叁叁肆”哪一場最難,他想不出哪一場真正順利。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驗,但他也享受這個過程,因為“出現新的問題也會調動你的感覺”,總比日常的麻木空虛要好。
11月的南京,下午總有充足的陽光。“叁叁肆”已走完64個城市,李志得以暫時休息,搬出一把躺椅,在排練房外曬太陽。
“你說想通過‘叁叁肆找刺激,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但刺激得有點兒過頭了。真的,這個年紀經不了這個折騰。”
他站起來,拿過墻邊的吉他彈了幾個片段,放下吉他又端起酒:“有天賦是辟福的事情了。你只要把牛逼的歌寫出來就夠了,你的價值就在那邊了。我他媽的沒有這一塊,而且我知道我努力了,還是沒有這一塊。”
“叁叁肆”讓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了。從前感冒對他來說都是大病,但過去一年,他進了5次醫(yī)院。一次他和人吃飯,站起來突然昏倒,全身被冷汗浸濕。救護車拉到醫(yī)院,查不出問題,醫(yī)生只能勸他,40歲不要過度勞累。巡演時禁酒是他過去定的制度,如今自己打破了,上臺前必須喝酒、一天5杯咖啡,強打著精神。但到了山東的最后一站,他還是在臺上睡著了,鼓手趁觀眾沒察覺,通過耳機把他喊醒。那天,他的體力透支到了極限,上臺前5分鐘一直趴在椅子上,最后被助理催著上了場。
客觀上看,他沒必要那么疲憊。團隊經他錘煉多年,已非常成熟,但忙碌有時能讓他安心。“可以不用去胡思亂想,活著有什么價值,這事到底有沒有意義。”
更多的時候,他沒法安心。巡演兩天換一個城市,他半夜等著設備組出發(fā)和抵達的消息,收不到就一直失眠。他覺得任何一環(huán)出問題,外界都會認為,是李志沒做好。
“他們會懷疑你是不是盡力了,這種懷疑會影響大眾對于努力、勤奮的概念,對我價值觀的概念。”他語氣認真,嘬一口煙,“他們會想,我操,李志撐不住了,李志覺得沒意義了,我們還干嗎要跟他一樣呢?”
酒館到了凌晨,只剩4個人坐在吧臺旁。李志有些喝醉了,兩頰的紅被燈光照得像橙色,半張臉埋下去,映在玻璃杯面上:“你可以寫我是一個自卑的人。為什么我那么努力工作?因為我是一個沒有才能的人。我的價值不可能是,寫幾首歌給人類享受一千年,而是我做音樂的這個方式、體現的那個精神,有點兒價值。”
他站起來,拿過墻邊的吉他彈了幾個片段,放下吉他又端起酒:“有天賦是最幸福的事情了。你只要把牛逼的歌寫出來就夠了,你的價值就在那邊了。我他媽的沒有這一塊,而且我知道我努力了,還是沒有這一塊。”
如果回到20年前,東南大學的浦口校區(qū),你會看到一個男孩總是待在角落。別人在臺上演出,他在臺下鼓掌。幾個人圍一圈彈吉他,他湊過去都會被技術最好的同學嫌棄,你音都彈不準,站一邊去。
因為在表哥家看到吉他,被旋律吸引,他高中時開始為吉他攢錢。每周7元生活費,他一年攢下150塊才終于得償所愿。從農村到縣城求學,一切比不過城里孩子,他買琴書自學,指望把吉他發(fā)展成一項特長,卻很快發(fā)現自己沒有天分。
“和弦彈得不對,和弦彈得不穩(wěn),節(jié)奏不穩(wěn)”,多年后,大學同學劉軼倫回憶當年,印象最深的是他們一起玩音樂,李志水平不行,因此毫無存在感。后來李志紅了,很多人找他打聽早年逸事,他想不起什么,“無非就是他彈吉他彈得有多爛。”
不光是吉他,李志唱歌也不被看好,嗓子啞,會跑調。他去酒吧駐唱,別人一晚100塊,他80塊。江邊一條船上招歌手,他和朋友吳鑫鵬一起去面試,人家留下了吳,沒要他。
可他還是喜歡音樂。校區(qū)在郊外,周圍一片農田,進城要坐一小時公車。天一黑,日子就索然無味,好在搖滾的時代雖已過去,南京電臺的黃金期在那時到來。學校給每人發(fā)一臺收音機,用來學英語,李志晚上躺著聽搖滾節(jié)目,愛上了Pink Floyd、Dire Straits、Nirvana等很多歐美樂隊。英語沒學好,聽不懂歌詞,吸引他的是旋律本身。后來互聯網普及,能查到歌詞解讀,但他并不在意,“音樂本身的力量夠了。”
在東南大學,他讀自動控制系,專業(yè)知識沒帶來任何樂趣。大二,他隨一幫玩搖滾的同學翹課,在學校對面租房。三四米高的土堆上,一間平房十幾平米,月租一百塊。每到黃昏,他們在門前的空地上彈琴唱歌,看著太陽落下土坡。
但一群人里,只有李志選擇了退學。相比搖滾樂帶來的刺激,學校像個冰冷的工廠,他一刻也待不下去。按當時的規(guī)定,學生成績再差也不致被勸退。小陽臺上,同樣農村出身的班主任哭著勸他,拿不到文憑,以后你能做什么?李志聽了,不為所動。辦手續(xù)前,他跑到北京尋找樂隊拍檔,在街頭對追來的父母說,你們回家吧,我不回去。
他在6月的一天走出校長辦公室,退學手續(xù)的最后一個章落下來,他站在路邊,不知所往。天氣悶熱,陽光穿過層疊的梧桐葉,但他感到的是寒意。后來,他寫道:“這種寒意來自人生終于與這個社會的任何集體都脫離了關系之后的不知所措。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我擁有了一直所向往的自由,再也不需要對自己之外的任何東西負責。”
他打算追求音樂,搭綠皮火車去北京,想在那里組一支樂隊,買不到座位票,就躺在車廂的連接處。火車一路往北,晃晃蕩蕩,冬夜里風大,他看著月亮聽羅大佑的《牧童》。多年后,他在馬世芳的電臺訪談中聊起那個夜晚,說自己聽到的全是羅大佑對生活的理解和巨大的才華。“如果我從事音樂,我能夠寫一首像這樣的歌曲,我覺得怎樣都可以。”
樂隊沒有組成,他很快回了南京,但創(chuàng)作從1999年開始,一直在繼續(xù)。沒有錄音工具,他隨手記下想到的一段旋律、幾句詞,小紙條攢了厚厚一摞,隨著數次搬家流失多半。這些零散的創(chuàng)作直到2004年才整理成他的第一張專輯《被禁忌的游戲》。中間5年,他以賣打口碟、酒吧駐唱、教吉他為生,常常吃不上飯。
“你當時已經寫了那么多,為什么不出呢?”
李志坐在辦公桌前寫毛筆字,聽到發(fā)問也不抬頭。寫字是他在“叁叁肆”路上養(yǎng)成的習慣,每天寫唐詩、宋詞、《道德經》,讓自己心平氣和。
“就跟現在練字一樣,你那么喜歡,可是它很爛,沒有價值,你都不好意思拿出來。”
垃圾桶里攢著幾張宣紙,他從不留下自己的字,寫完就扔。對才華的自卑,讓他認為作品也該永遠如此。直到2004年夏天,他去銀川看到西夏王陵。一代梟雄李元昊,死后被埋在賀蘭山下的一個土丘,一生沒留下什么,也沒人記得。回到南京,他打算做出專輯,給作品一個交代。
“就像不管字再怎么丑,我把它出個字帖吧。至少讓后人知道,這個人活在世上,他寫過一些字帖,他一輩子只為了寫字。”
《被禁忌的游戲》很快在地下出版,四五年后,里面的歌被人翻出來,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大獲贊賞。但在當時,它幾乎沒有激起聲響。
11月的一天,一家Live House里摩肩接踵,音響震得耳膜痛,李志來給朋友捧場,不斷有人上前搭訕。他端著一杯酒站在角落,接著又躲進包間。屋里空間小,一張方桌就能占滿。朋友們叼著雪茄,聊起圈里人“飛葉子”的事,李志只抽紅塔山,不大插話,氣氛很快悶下來。他向朋友道別,起身走了。
“我從來沒適合過這個圈子。”他說,自己常幻想回到26歲,那張專輯不做了,去讀書、研究喜歡的歷史或數學,或許是自我實現更好的方式。當時,他不知道做音樂會帶來這么多附加的困擾,也沒想過他對價值的理解,未必是這個圈子的共識。
《被禁忌的游戲》發(fā)行后石沉大海,他在次年仍為第二張專輯借錢等備。當他請劉軼倫為第二張專輯編曲時,劉問他,你第一張都賣不出去,錢和名都掙不到,做這個干什么?李志說,我只想把自己的生活記錄下來。
一個春天,他到杭州找一個朋友。次日清晨,下起了雨,他們走出房間,朋友去公司上班,他坐公車去汽車北站,準備回南京。路上,想到兩人境遇的落差,他感到前途無望,便寫了下來:
“這個下雨的清晨/我從南方的這個城市準備去南方的那個城市/我和我的兄弟在一家包子鋪門口分手趕往遠處的站臺/車上的白領睡意蒙眬隔著眼屎看著我/這讓人心慌,這讓人心慌。”(《春末的南方城市》,2005年)
他不能憑音樂自立,也從未對作品滿意,簡陋的條件讓他只能做出粗制品。第三張專輯《這個世界會好嗎》就在他的出租屋錄制,他和朋友去舊貨市場買棉被,釘在墻上用來隔音。院子里支個話筒也能錄歌,小號手的聲音太大,不得不站到對面樓的門洞里吹。
朋友們沒想到,日后打動人們的,正是這種粗糙和迷茫的情緒。臺灣樂評人馬世芳分析,李志作品的感染力,在于“結合了小我與大我的經驗,呼應了十幾年來中國社會尤其離鄉(xiāng)打工的知識青年,在翻江倒海的大時代里拼命掙扎,但求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艱難與幻滅”。
一年后的星光現場,李志穿著肥版牛仔褲和李寧運動鞋,在臺上不停抽紅梅,演到后半場大汗淋漓,脫掉上衣,露出胸前中國地圖的文身。臺下的姑娘們哭得滿臉是淚,歌里對未來的懷疑迅速抓住了她們。當時的媒體人郭小寒也在現場,她喜歡《黑色信封》(這世界不該是我們的/爸爸和媽媽也不該有的),隨后寫信給李志:為什么那些人活得那么開心,我們活得這么糾結?
李志火了,但感到迷失。創(chuàng)作的價值沒有達成,他眼里的平庸之作卻帶來名聲。人們問他,怎么把自己搞紅的,他到處解釋,他沒想出名,只想做出好的東西。可沒人相信,把這看成是裝。
他去成都投奔同學,在一家通信公司上了兩年班,還做專輯欠下的20萬。出發(fā)前,他扔掉家里成堆的書和CD,只帶走一個背包和一把琴。成名讓他身邊跳出很多人,記者聯系采訪、酒吧聯系演出、同行聯系活動。為了逃避,他一年換5次手機號碼。
做不到創(chuàng)作上的價值,就追求行動上的價值,他一遍一遍強調那個觀點,語氣肯定:“我的價值只能是我做音樂的方式,去影響別人。”
如果放任自己追求聲名,遲早變成曾經自己鄙視的那種人,他想。成名后,過去看不上他的人都跑來恭維,那些人不在意音樂本身,只熱衷于混關系。他感到惡心,想遠離圈子里的一切,把心情寫到了歌里。
“別把我和他們扯在一起/我沒有他們那么崇高,也沒有他們那么裝逼/別管我,我只是一只發(fā)黑的蘋果。”(《鴕鳥》,2009年)
正是在那個階段,他先后拒絕了十三月文化和環(huán)球音樂的簽約邀請。當時口袋音樂的專訪中,他說:“我一直在防止,防止自己變成自己討厭的人,防止自己被人做成一個商品,防止到最后讓自己很累。”
我把這段話念給李志聽,他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肯定是我年輕時說的。”
“你那時到底想怎么樣呢?”
“我就覺得不想變成商品啊,怕自己做不了主,做違背意愿的事。但我們這個行業(yè),最后都是變成了商品。”他頓了頓,“那個時候把自己所謂的決定權看得太重了,其實現在看來,你追求的不是自由,就是隨心所欲,就是瞎來,這是耍流氓的一種。”
回看在成都的兩年,他覺得自己內心分裂,但那也是回不去的一段幸福時光:沒什么好失去,也無可牽掛,有底氣屏蔽打擾、保持自我的完整。
如今他開始意識到,外界的影響,很難說抵抗就抵抗。去年他感到疲憊,想停掉跨年演出,但市政府里有人希望他繼續(xù)做,因為他已成了南京的文化標志。他靠版稅也能生存,但近30人的團隊靠他養(yǎng)著,“我知道他們對我有感情,但還是覺得自己像個ATM。”
生活圈子里,他認為真正價值觀契合,能在精神上深度交流的人,身邊一個也沒有。張瑋瑋記得,一次他倆和萬曉利聚在杭州,本想閑侃放松,可李志不停講地理歷史、天下大勢,在屋里走來走去。他聽得心煩,忍不住打斷,你要說可以,能不能坐下說?這么走來走去我特別心慌。
李志聽完坐下了,之后垂下頭一言不發(fā)。“讓他嗨的東西和整個民謠圈都不一樣,他核心肯定是孤獨的。”
但李志不覺得自己孤獨,他對人際的期許早已不包含精神理解。朋友是什么,能讓彼此開心就行了。曾有一個朋友用他的名義到處騙錢騙女孩,他知道了也只是口頭警告制止,后來仍然是朋友。因為對方特別擅長講笑話,能讓他開心。
只是這開心也在隨年齡增長而減退,如今人際交往帶來的更多是消耗。聚會話題不外乎孩子上學、拔牙和脫發(fā),“沒人再和你談理想談愛情。”晚上熟人打來電話,接起來是對方正和人談生意,現場證明自己認識李志,事情就容易談成。
除非工作需要,現在他盡量躲避社交場合。一年里大半時間在演出,少數其他日子里,每天10個小時在做領導,3個小時在做父親,沒什么時間留給自己。獨處是奢侈的,因此成了最開心的時候,一個人在臥室里看書、練琴。
長江隧道里光線昏黃,李志開著車,一只手摸到手機,放了一段半分鐘的吉他錄音,那是他隨時記下的靈感片段,但只有旋律,沒有詞。
從第二張專輯開始,他總不能接受自己的水準,寫詞成了痛苦的事,一半歌詞拖到錄音時才勉強填好。劉軼倫記得,2005年李志給他一盤磁帶,請他選一首編曲,里面的歌多數是在瞎哼。他挑了一首《想起了她》,整首只能聽懂一句:想起了她,想起了她,我想起了她。
前方出現綠色路標——應天大街。李志的上一個工作室就在那里。2014年,隨著事業(yè)攀升,他和遲斌合伙成立公司,用創(chuàng)業(yè)思維運營音樂,從此越來越忙。上一張原創(chuàng)專輯《在每一條傷心的應天大街上》發(fā)行于2016年,同名主打歌是一首純音樂。應天大街車流喧囂,3年問,他每天開車往返于此,總感到煩躁。
“《應天大街》還是想表達喪。以前的喪,是你有欲望但滿足不了。現在的喪是你知道自己什么都有,但年紀大了,對什么都沒感覺了,只覺得煩。”他說。

那張專輯錄音時,所有歌都沒有詞。樓上的陽臺,李志伏在箱子上寫,后來又趴在地上寫,一天寫兩三首,寫完就錄。每個人應對創(chuàng)作瓶頸的方法不同,張瑋瑋寫不出歌會一天洗6次澡,用熱水刺激自己。但李志只是憑空想,“從開始我就知道寫不出我滿意的。沒有能力的人,反正也就那么著。”
創(chuàng)作卡在靈感來源。從前,他歌里的意象大多來自早年生活體驗:《天空之城》里的飛機和落雨,是他在香港一座山上所見;《杭州》里的炭火,是他冬天去義烏隔壁酒吧時常用的供暖。如今生活堆滿工作,他再不能四處游蕩,也沒精力沉淀思考。忙完一天,他躺在床上只想睡覺,偶爾閑時寧可聽郭德綱的相聲,不用動腦。
語言也是一道障礙。從前他寫詞擅用白捕,《杭州》是一座城市的記憶整理:1996年第一次到杭州,在武林門的汽車站下車;后來常和朋友去黃樓,朋友喝酒,他到西湖邊上走,每次走著走著,總想跳進去。他把這些平鋪直敘:
“一杯長島下肚,轉身跳進西湖/找也找不到九六年的痕跡,忘也忘不了武林門的回憶。”(《杭州》,2011年)
這種表達方式不能永遠重復,但他又找不到新的可能,就把困境歸于詞匯量的匱乏。“比如我傷心,我不知道用英語怎么說,我只能用sad,但我不喜歡這樣。”
他又一次談起了自卑——2009年做出第四張專輯《我愛南京》后,他自認耗盡了僅有的一點兒才華。“我就那么幾百個詞匯量,Anyway用完了,No Problem用完了,沒有了。”很多同行給他建議:買歐洲最新的獨立唱片,買個兩百張回來聽;翻詩集、詞典找詞,往自己的歌上套。很多人以此維持創(chuàng)作,他不屑于模仿,“我覺得很無聊,就像你不知道今天的衣服怎么搭配,拉開窗簾看街上的人是怎么穿的。”
他堅信創(chuàng)作靠天賦,努力也沒法彌補。“我屬于沒天賦,年輕時肯定是荷爾蒙在主導著創(chuàng)作,現在荷爾蒙也快沒了。”曾經,他把人生價值寄托在寫出好作品,要能“高級而準確地表達當下”,他自認這兩點都沒做到。
我想反駁這套說辭:“那張專輯里,《你好明天》表達得挺準確。”(“你好醫(yī)生你能不能把我殺了/我的胸口/好像被他們堵住了/掏了半天什么都沒有/但能感覺心跳加快。”)歌詞讓人聯想到中年后活力的消散。
他搖頭:“現在想不起那首我想表達什么。整個一張寫得覺得挺沒勁,我現在沒有表達欲望。”
曾經能激發(fā)他表達欲的主題一愛情、對世界的懷疑,如今他都換了認知。《和你在一起》里寫著“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愛你”。后來他覺得,“愛不愛沒關系,在一起舒服就行。不舒服,愛也要分開。”《黑色信封》里有一句“爸爸和媽媽也不該有的”,現在他認為父母很重要。
車駛入夜色,談話涉及一個與他相識多年的朋友,南京的詩人、樂評人吳宇清,在一年前跳樓結束了生命。那幾天,一篇關于吳的紀念文章在朋友圈刷屏,李志的朋友們紛紛轉發(fā),寫上大段感慨。李志不開朋友圈,但也看到了文章。
是否想過為此寫一首歌呢?在他的第一張專輯里,《黑色信封》的創(chuàng)作動機正是朋友辭世帶來的觸動。
他再一次搖頭。事發(fā)后有人找他采訪、做活動,甚至身邊人詢問,他都避而不談。“年輕時我會把悲傷放在臉上,希望別人知道我的悲傷。年紀大了就覺得,悲傷和開心都是自己的私事。”
如果依舊渴望表達,技術上的瓶頸總有方法解決,但他已沒有表達的沖動了。真正的好作品是寫不出的,他早已接受了這一點,但一成不變仍令他焦慮。這幾年,他熱衷于為過去的作品反復修改編曲,嘗試爵士、管弦樂等不同風格。“叁叁肆”每走一個省,出發(fā)前都要為所有歌排練出新版本。讓他自信的是現場演出,為了把跨年演唱會做到極致,他請來知名音樂制作人陳偉倫擔任總監(jiān),每年從音樂到舞臺視覺都精心編排,做成主題性的表達。
做不到創(chuàng)作上的價值,就追求行動上的價值,他一遍一遍強調那個觀點,語氣肯定:“我的價值只能是我做音樂的方式,去影響別人。”
工作室外,成排同色同款T恤在晾衣桿上飄蕩,李志每年從同學的服裝廠訂20件灰的、20件黑的,上了臺也這么穿。一輛指南者他開了很多年,簽約后,老板推薦他買一款兩百萬的奔馳,他覺得代步工具五十萬以內足夠了,“我不如兩百萬做一個小錄音棚。”
身邊人都對李志的生活之樸素印象深刻,這看上去與他的過往經歷不太匹配:在大眾認知里,早年嘗盡物質匱乏的人,本該在有條件后尋求更多滿足。
11月的一天,他開車去自己出生的地方——江蘇省常州市金壇縣漱黷鎮(zhèn)。到了鎮(zhèn)上,天已全黑了。鎮(zhèn)子盡頭,河對岸成片大廈閃著燈光,縣城看上去近在咫尺,卻被河流阻著,構成另一個世界。
他回顧過去,懷疑曾經的不計代價也是錨的。以前他只在乎意義、價值,完全不考慮經濟問題。但—件事能否長久地做下去,決定因素還是在經濟上,它是否合理。過去幾年,團隊每次提議給跨年演出票漲價,部被李志否決,但他最近在考慮給“叁叁肆”的每張票漲34塊。
從農村進城讀高中時,李志感到物質上的落差。打完球,當城里同學去買一塊錢的冰汽水時,他攥緊一周7元的生活費,不得不走去廁所,趁假裝洗臉時灌點兒自來水。
窘迫的處境長年沒有改變,走上社會后,他為音樂四處借債。吃不上飯,他在秋天的傍晚赤腳跳進許愿池,想伸手下去撈硬幣。水涼且深,沒過腰,彎腰就要把頭扎進水里。他只好用腳趾夾硬幣,夾出很多一毛錢。腳凍抽筋了,他跳出來,帶著十幾塊錢騎車回家,這些錢就用來改善伙食,在次日一早剛出的攤子上買一份鹽水鴨。
有時,他不得不蹭吃蹭喝,覺得自己到處虧欠。一次他夢見買彩票中了五百萬,醒來就拿個本子寫,給這個人幾千,給那個人幾萬,寫到一半突然察覺,那只是個夢。
在大學同學林鋒的記憶里,這個當初潦倒的窮小子總在勉強自己不欠人情。他找林鋒借木吉他,還回時花50塊換上新琴弦。那時他每天煮白面,50塊能挨10天。他在酒吧唱歌,唱完背著琴跑步40分鐘回家,為了省一元車錢,可林鋒來看他,他一定要掏錢請兩杯啤酒。
“其實我早就意識到,自卑最早是物質的問題。”李志說,但他又不愿追求物質來找回尊嚴,“暴發(fā)戶才這么干,沒有文化的才這么干,我一直很反感,更不可能去這么做。”
他以看輕物質,追求精神價值為驕傲。2009年,他為音樂透支到了極限,上網泄憤式地發(fā)聲明:如果沒有傻逼給我20萬,我就再也不演了。沒有想到,一個北京商人真的要出20萬,贊助他辦演出。20萬不可能掙回來,他對那商人說,既然你出這錢,必須是不計后果的。如果你計后果,那你跟我還是不一樣。
當時的民謠圈,普遍有些窮而浪漫的理想主義。盧中強運營十三月,出民謠專輯總是賠錢,公司靠彩鈴業(yè)務撐著。一次,他拿到了北京大望路到復興門的移動地鐵廣告,對方打算推他為郭德綱寫的一首《剛剛好》。他堅持要推音樂人萬曉利,兩個月后只賺到67塊錢,換成推郭德綱,這個數字會是百萬級的。但他覺得,做事的意義不能用錢來衡量。
他曾是商業(yè)音樂制作人,在華納唱片待了兩年。2000年前后,港臺流行歌開始趨同,他接到任務,去收集不一樣的音樂,由此接觸到民謠。新鮮的生命力讓他震撼,堅信華語音樂不可能永遠只走一條路,需要更個性化、多元化的介入,而民謠一定是未來。
隨著互聯網普及、音樂平臺興起,這個判斷很快得到印證。遲斌回憶,李志的音樂2007年開始在全國性的平臺流傳,那時豆瓣成為全國文藝青年的集散地。接著是2013年,微博進一步擴展了他的聽眾群體。
李志的經濟狀況逐漸改善,但理想化的不計代價延續(xù)了很多年。2010年起,他每年在南京做跨年演出,為追求更高水準,成本逐年劇增卻不漲票價,總是虧損。“叁叁肆”中途獲支付寶贊助,票也賣出九成,但初期的確面臨著沒票房、自負全部成本的風險。
他喜歡強調,自己“不把錢當一回事兒”,但同時也總強調,錢都花在了哪兒:他開了一家Live House,自己出300萬,找人借100萬,為了讓南京有個演出場地;大學同學組織公益合唱團,他出了場地和錢;最近,他計劃在南京做一個文化園,讓年輕人有一塊精神生活的空間。
錢的去向都是他的價值寄托,他曾寫下《翁慶年的六英鎊》(“我說老板,一斤理想要多少錢”),如今承認精神價值也要用錢來換。他追求做音樂的水準、現場演出的品質,更好的設備和團隊都要付出成本。
簽約后,他拿到一筆錢,終于在40歲這一年還清一套兩居室的房貸。有了錢,他又能買很多琴,還送了自己一臺電腦,“像女孩兒心情不好就報復性消費。”可看著滿屋設備,他覺得那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未來人生的驅動力是什么,他找不到一個實在的寄托。“我有時覺得自己不如一個外賣小哥,切切實實解決別人吃飯的問題。”類似的話,他對做建筑設計師的林鋒也說過:我比不上你,你蓋房子是實實在在的。
把價值感寄托在精神層面,很難確證它究竟是實現了,還是落空了。“價值觀它太虛了,你看不到這個東西的存在。你說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它是虛的,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假的。”
他回顧過去,懷疑曾經的不計代價也是錯的。以前他只在乎意義、價值,完全不考慮經濟問題。但一件事能否長久地做下去,決定因素還是在經濟上,它是否合理。過去幾年,團隊每次提議給跨年演出票漲價,都被李志否決,但他最近在考慮給“叁叁肆”的每張票漲34塊。
看上去,他是成功的民謠音樂人,金錢、名聲、眾人的擁戴,哪樣也不缺。可在一天天的日常里,他越來越經不起忙,更經不起閑。他的工作室里擺著兩排旅游指南書,有區(qū)域類的,包括東南亞、非洲、歐洲、南美洲;也有具體的國家,像加拿大、泰國、希臘、埃及、伊朗。有時他想拋下一切去環(huán)游世界,不承擔責任,也不再糾結于任何價值,“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看看。”
“可你過去得到那么多認可,就是因為你從來不計代價。為什么現在開始懷疑了?”我問。
他反問:“如果它是對的,我現在為什么這么累呢?”
你怎么看“叁叁肆”的意義?李志身邊的人們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來理解的話,他現在做的是一門生意。”7月初,劉軼倫坐在南京的家里回答。畢業(yè)后,他以彈吉他為生,但很快放棄,如今在運作一家IT公司。他用自己的生意對照李志,“這樣的推廣和宣傳運營是必要的,而且非常到位。”
另一位李志的大學好友吳鑫鵬在一家做信息化的公司,聽到問題連連搖頭:“我勸他提早退休呢。你到底在干嗎,你想折騰到什么樣的狀態(tài)?你就是折騰到那個狀態(tài)又怎么樣?”
“叁叁肆”的巡演經理袁野是個90后,他把工作當樂趣,“喜歡到處跑”。但他堅持認為所謂意義,只有把334場全做完才存在,現在他看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一年前渭南的演出由于場地被封而取消,他至今耿耿于懷。“叁叁肆勞民傷財,如果你還做不完,還不如去跑大城市。”
巡演走到山東時,一次團隊圍坐吃飯,日本籍燈光師早川綾子突然哭了。有日本朋友寫來郵件,贊賞“叁叁肆”改變了他們對中國的看法。但他們并不知道,團隊一路都在被舉報,舉報者包括同城的其他場地方、音樂圈同行,還有李志的歌迷——因為沒能搶到票。
她雙臂交叉,擋住眼淚:“國外的人都已經看得懂你在中國做的事情,我哭的是,在中國為什么人們就看不懂你做的事情?”
李志停下夾菜的筷子,沖她笑笑:“早川老師,這里是中國,我早就習慣了。”
一個下午,李志和音樂人木馬、團隊成員圍坐喝咖啡,他又開啟了知識科普話題:拿破侖為什么用鋁質杯、豎中指是什么來歷、太陽直射點怎么回事兒。聊到一半,他進屋倒水,木馬笑著調侃,我們這個圈子,最愛聊的一個是隱私,一個是性。李志帶著大家學知識,把環(huán)境都凈化了。
“其實就是不知道說什么,找個話題緩解尷尬。”李志事后說,那不是科普,也沒什么用。多年來他到處給我推薦書籍、鼓勵他們多學習,沒見誰真的行動。他也知道做“叁叁肆”,團隊未必完全認同他眼中的意義,但只要事情在推進,他不再在意動機。“我影響不了誰,我連周圍人都影響不了,這也是為什么我現在只能強迫自己不在乎結果。”
但張瑋瑋覺得,李志確實影響了一些人,比如他。張瑋瑋今年42歲,2013年搬到大理,5年只寫出兩首歌。他回避創(chuàng)作瓶頸,選擇享受生活,每天參加party、逛菜市場、給菜拍照片。“叁叁肆”來云南演出時,他跟著跑了3個城市,被李志團隊的“少年心氣”刺激到了,回去立刻重新布置工作室。他把沙發(fā)扔了,把原先對著窗外蒼山的桌子搬到對著墻,“不能坐著喝茶,不能看風景。”他買來一批錄音設備和一塊黑板,列下個月的日程。今年起,他打算只在大理住雨季,雨季一過就去上海或北京工作。
蝦米音樂的創(chuàng)始人王皓分析,李志之所以有感染力,能成為很多人的精神偶像,是因為他身上有一股不服輸、不認命的精神,想把一件事做好,這在今天的中國是稀缺的。近十年,大家只有對財富的盲目崇拜,這時就需要一個人來代表少數還有點兒想法的人。“尤其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還能有那股勁。大家都覺得你是代言人,因為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很愛你。”
但這位理想主義的代言人已到了40歲。他在年初體檢查出高血壓、高血糖,為此3個月減肥30斤,“不是怕死,是為了能接著做事。”環(huán)境的阻力涌向他,讓他懷疑價值實現的可能,他選擇簽約,接著迎來是否背叛自我的質疑。
十三月的辦公室里,盧中強談起李志的簽約,視之為“商業(yè)上的走高”,但說到底,如今做民謠自給自足并不難,簽公司不是獨立音樂人唯一的出路。他列舉一批年過40歲的音樂人,他們“各安天命、各得其所,活得非常舒服”:蘇陽在用西北民歌嫁接西方搖滾樂,走人文路線;萬曉利的音樂越做越自我;馬條在做商務,剛拿到通用汽車的代言。“搞音樂應該輕松一點兒,那么累干嗎?在中國能做一個自己喜歡的事,還能夠過得豐衣足食,還要怎么樣?”
可李志沒法用這套邏輯說服自己,他知道身邊的同齡人都活得挺自洽,安心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這沒什么不好。如果能像他們一樣,很多問題都不存在。“但這是我很深的恐瞑,怕自己有—天真的變成這樣。”他把羅素的一句話當座右銘:人活著主要做兩件事,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么做。創(chuàng)作失落后,他的價值感就寄托于此。當體力和精力都很難再獨立支撐,他說自己寧可放棄獨立本身,“把一件事堅持做下去更重要。”
當我們在電話中聊起外界對于簽約的質疑時,他有些激動:“我得到的東西不是我一個標簽得來的,不是個獨立的標簽得來的,是我他媽一場一場演出演出來的呀。”
“但對粉絲來說,他們就是把你當成情懷的寄托。”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接著是長長的嘆息:“你希望你的偶像永遠怎么怎么樣,但是你他媽你知道他在承受些什么東西啊。為了他們所謂的標簽、旗桿,硬撐著,哪天累死了誰心疼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ATM取款機。”
工作室的地暖壞了,熱水器也壞了;戒煙一個月,戒斷反應嚴重,口腔長潰瘍,吃飯也難受;南京一直陰雨,好幾天沒出太陽……簽約后,李志總不能保持情緒穩(wěn)定,常為瑣碎小事垂頭喪氣。是不是因為簽約后工作量減少,多了空閑,迫使他總陷入那些關于意義、價值的宏大問題,他猜測可能如此,但自己也搞不清楚。
一天,他刪掉近期的大部分微博,發(fā)了一條,分析自己為何情緒波動。“我覺得根本原因是:以為沒有自己搞不定的事情;以為沒有自己解決不通的邏輯;以為沒有自己克服不了的困難。”
看上去,他是成功的民謠音樂人,金錢、名聲、眾人的擁戴,哪樣也不缺。可在一天天的日常里,他越來越經不起忙,更經不起閑。他的工作室里擺著兩排旅游指南書,有區(qū)域類的,包括東南亞、非洲、歐洲、南美洲;也有具體的國家,像加拿大、泰國、希臘、埃及、伊朗。有時他想拋下一切去環(huán)游世界,不承擔責任,也不再糾結于任何價值,“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看看。”
離開南京的前一天,我和李志聊起了《熱河》。歌詞寫的是南京的熱河路,發(fā)行后大火,這條路也成了歌迷的朝圣地。4個月前,我在熱河路上遇到一位1995年生的歌迷易黎艾,為李志從河南專程來南京,在這條路上溜達了兩個小時,想找到歌詞里“剪頭只要5塊錢”的理發(fā)店。
我和易黎艾一起找到了那家店。老板高德軍如歌詞所寫,來自安徽全椒縣,20年前帶著手藝前來。周圍其他店剪頭10塊,他想方便群眾,索性定價5塊錢。“談到錢這個東西,已經沒有價值觀了,做事情需要承擔價值嘛。”因為價格實惠、做事認真,他的店一時在下關區(qū)最受歡迎。
不過這幾年,即使是剪頭發(fā)這件小事,也讓他感到一種價值上的困惑。外面都在追趕潮流,折騰新花樣,“我們還在這兒認認真真地去把頭剃好。”壓力大,但他還得堅持,他50歲了,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和店里的一幫員工,覺得自己對客人也有責任。每次聽《熱河》,他都心生感慨,“我懷念以前的生活。”
我對李志說,這個老板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都跟你挺像。
李志笑了笑,不置可否。
11月13日是李志40歲的生日,他早上7點就出門去辦申根簽證。1月他要帶隊去歐洲團建,必須帶頭第一個排隊,“否則他們都懶得動。”中午陽光正好,他吃完外賣,困得睜不開眼,打算睡一小時。
他走向工作室墻邊長而窄的木板,踹掉拖鞋躺了上去。此刻,無數歌迷在各大社交平臺祝他生日快樂。從室外看,40歲的男人蜷在玻璃那頭。他穿著暗灰色的衛(wèi)衣和褲子、黑色襪子,半縮著身子在木板上不時調整姿勢。屋子里空無一人,天花板很高,桌上的電腦還沒合上,風把宣紙吹得嘩啦響。5分鐘后,暗灰色的背影不再挪動,歌手終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