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睿龍
(山西大學 語言科學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廣弘明集》成書于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是南山律宗開山之祖道宣晚年編撰的一部佛教思想文獻集,它不僅是我國宗教史、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寶庫,也是我們語言文字工作者研究中古漢語的理想語料。《新集藏經音義隨函錄》(以下簡稱《可洪音義》)成書于后晉天福五年(公元940年),是五代僧人可洪歷經10年編撰的一部偏重辨析手寫佛經中疑難俗字的佛經音義書,該書卷29、卷30為《廣弘明集》注了5480條音義,對研究和整理《廣弘明集》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
可洪《〈廣弘明集〉音義》(以下簡稱《音義》)的每則音義條目主要包含以下內容:詞目,即可洪對所據寫本《廣弘明集》原經字詞的直接轉錄;注音,即可洪主要依據唐五代切韻系韻書,為詞目中的生僻字、疑難字、異讀字、同形字等所標注的反切或直音;釋義,《可洪音義》釋義較少,多為單字釋義;說字,即可洪對所引《廣弘明集》的被釋字頭說解字際關系;???,即可洪對所據本《廣弘明集》存在的訛脫衍亂等文字問題所作的考校與說明。[注]參見辛睿龍:《可洪〈《廣弘明集》音義〉誤釋類析》,《中國典籍與文化》2018年第1期,第70頁。
可洪對《廣弘明集》的被釋字頭說解字際關系主要包括注明經文正字、辨析相關字形、溝通俗字異體等情況?!兑袅x》的說字術語主要有“正作”“亦作”“或作”“又作”“合作”“宜作”“俗作”“古文作”等?!兑袅x》的說字體例如下:正作字是可洪認定的較詞目字更合《廣弘明集》文意的經文正字,可洪的正作字常常不止一個;合作字、宜作字是可洪提出的傾向性說字意見;亦作字、或作字、又作字、[注]《音義》的亦作字、或作字、又作字也可能是可洪所見別本《廣弘明集》異文用字。俗作字多為字頭的異體俗字;“古文作”則指明字頭的古文。
目前來看,《可洪音義》的完整本僅見于再雕本高麗大藏經(以下簡稱“高麗新藏[注]高麗大藏經有初雕本高麗大藏經(簡稱“高麗舊藏”)和再雕本高麗大藏經(簡稱“高麗新藏”)兩種版本。高麗朝顯宗二年(公元1011年),為抵抗契丹軍的入侵,顯宗發大誓愿刻造大藏經,此時所刻大藏經版本正為高麗舊藏的初雕部分。顯宗刻藏歷時十八年,至顯宗二十年(公元1029年)完成,顯宗以后,補遺工作繼續進行。高麗舊藏本藏于大邱符仁寺,高麗朝高宗十九年(公元1232年)蒙古軍侵入開京,高宗遷都江華,存于符仁寺的高麗舊藏被燒毀殆盡。高麗舊藏焚毀后,高麗高宗二十四年(公元1237年)開始雕造高麗新藏,費時16年,至高宗三十八年(公元1251年)完成。詳參何梅《歷代漢文大藏經目錄新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49-57頁?!?中,高麗新藏于高麗高宗三十八年(公元1251年)刻成?!犊珊橐袅x》在這三百多年(940-1251)的傳抄刻印中出現了訛誤、脫漏、增衍、錯亂等種種文字問題,這些傳刻失誤問題在《廣弘明集》部分同樣有比較突出的表現。前文已述,《音義》的釋文內容主要包括詞目、注音、釋義、說字、??钡取=浌P者校讀,《音義》每一部分內容的文字都存在傳刻失誤的問題,其中尤以文字訛誤為多。俯拾皆是的文字訛誤等問題給研究和利用《音義》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亟需全面、徹底的解決。我們綜合運用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文獻學等方面的知識,試專門對高麗藏新本《音義》說字內容中存在的傳刻失誤問題進行分析和解決。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三顏之推《家訓·歸心篇》??珊樗鶕尽颁秃印?,高麗新藏本對應作“渫何”,經文如下:“歸塘尾閭,渫何所到?沃焦之石,何氣所然?”(K1081V33P0300b23L)
(4)《可洪音義》卷二九《廣弘明集》卷一三音義:“頳服,上音者,赤也,正作頳?!掇q正論》作赭衣也。又丑貞反,悮?!?K1257V35P0680a05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一三釋法琳《辯正論·九箴篇下·內異方同制八》??珊樗鶕尽邦d服”,高麗新藏本對應作“赭服”,經文如下:“皆令投陁乞食,以制兇頑之心;赭服偏衣,用挫強梁之性;割毀形貌,示為剠劓之身;禁約妻房,絕其悖逆之種?!?K1081V33P0416b11L)高麗新藏本《辯正論》對應亦作“頳服”(K1076V33P0068b09L)。
“赭服偏衣,用挫強梁之性”中,“赭服”“偏衣”連言,“赭服”指赭色僧衣,“偏衣”指偏衫,經文大意是說,為了除去強橫兇暴的性情,命令僧徒穿上赭衣、偏衫這樣的衣服??珊樗鶕尽稄V弘明集》作“頳服”,“頳”當為“赭”字之誤??珊椤邦d服”條注文中謂“《辯正論》作赭衣也”,為“赭”字注音(“音者”)釋義(“赤也”),可知可洪正以“頳”為“赭”。高麗新藏本《音義》“頳服”條中,詞目字“頳服”之“頳”與正作字“頳”同形,不合注釋體例。高麗新藏本《音義》正作字“頳”當為“赭”字傳刻之訛?!犊珊橐袅x》卷二八《辯正論》卷六音義:“赭服,上音者,赤土也?;蜃黢易帧!?K1257V35P0629c02L)此其明證。又,據可洪《〈辯正論〉音義》“赭服”條,知可洪所據本《辯正論》作“赭服”。高麗新藏本《音義》“頳服”條注文謂“《辯正論》作赭衣也”,根據可洪《〈辯正論〉音義》注釋內容及《廣弘明集》《辯正論》經文內容,可知《音義》“頳服”條注文“《辯正論》作赭衣也”之“赭衣”本應作“赭服”,此或亦為傳刻失誤所致。
(5)《可洪音義》卷二九《廣弘明集》卷一五音義:“寶掉,丈孝反,正作掉?!?K1257V35P0683b13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一五引蕭綱《菩提樹頌》。高麗新藏本對應經文如下:“涅盤寶棹,接惑眾于背流;慈悲光明,照群迷于未曉?!?K1081V33P0444b20L)
從經文用字來看,“寶棹”之“棹”當讀其本音本義?!稄V韻》去聲效韻直教切(可洪“丈孝反”與此音同):“棹,檝也?!笨珊樗鶕尽皩毜簟敝暗簟碑敿础拌弊中握`??珊槭熘O于此,故注音“丈孝反”,說字“正作掉(棹)”。《音義》此條詞目字“寶掉”之“掉”與正作字“掉”同形,不合注釋體例。根據可洪注音“丈孝反”,知正作字本當作“棹”,今作“掉”者當為“棹”字傳刻之訛。
(6)《可洪音義》卷二九《廣弘明集》卷一六音義:“柘圃,上音托,正作祏也。下音補?!?K1257V35P0685c14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一六《棲禪精舍銘》??珊樗鶕尽拌掀浴?,高麗新藏本對應作“拓圃”,經文如下:“瞻禁拓圃,望鷲疏山。制石調響,棲理凝玄?!?K1081V33P0455c18L)“拓圃”之“拓”,藏內諸本唯高麗舊藏作“柘”,他本皆作“拓”。
經文此處當以“拓圃”為是,“拓圃”即開拓園圃。毗盧藏《廣弘明集》卷一六隨函音義:“拓圃,托、補二音,謂開拓園圃也?!彼枷仉S函音義同??珊樗鶕?、高麗舊藏本“柘圃”之“柘”當為“拓”字之誤。可洪“柘圃”條下注文“上音托,正作祏也”,直音與正作字音形不合。“祏”《廣韻》讀入聲昔韻常只切,與直音“托”音韻地位不同。高麗新藏本《音義》“柘圃”條注文“正作祏也”之“祏”當為“拓”字傳刻之誤?!巴亍薄稄V韻》讀入聲鐸韻他各切,小韻字正為“托”。
(7)《可洪音義》卷三〇《廣弘明集》卷一八音義:“宏摽,上戶萌反,下必招反,正作摽。”(K1257V35P0687a11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一八晉戴安《釋疑論》??珊樗鶕尽昂険俊保啕愋虏乇咀鳌昂陿恕保浳娜缦拢骸八鼓耸ミ_之格言,萬代之宏標也?!?K1081V33P0469a07L)
經文中“宏標”與前文“格言”相對,字當作“宏標”,無疑??珊樗鶕尽昂険俊敝皳俊碑敒椤皹恕敝握`??珊榧匆浴皳俊睘椤皹恕保瑸椤皹恕弊肿⒁簟氨卣蟹础?,并明言“正作摽(標)”。而正作字“摽”與詞目字“摽”同形,不合可洪注釋體例。高麗新藏本《音義》“宏摽”條注文“正作摽”之“摽”當為“標”字傳刻之訛。
(8)《可洪音義》卷三〇《廣弘明集》卷二二音義:“羸目,上郎禾反,海中介蟲也。正作羸、螺、蠡三形。”(K1257V35P0694c07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二二隋煬帝《寶臺經藏愿文》??珊樗鶕尽百俊保啕愋虏乇緦鳌百悺?,經文如下:“師子嚴鎧,反貽毀于蠃貝;象足至底,飜取誚于蜂房。”(K1081V33P0523a22L)高麗新藏本“蠃貝”,趙城金藏作“羸目”,高麗舊藏、毗盧藏、思溪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龍藏皆作“蠃目”。
從文意來看,當以作“蠃目”為是??珊樗鶕?、趙城金藏本皆作“羸目”,“羸”當為“蠃”之形誤??珊檎浴百睘椤百?,遂為“蠃”字注音“郎禾反”、釋義“海中介蟲也”。此條音義注文還提及“羸”的經文正字,高麗新藏本《音義》作“正作羸、螺、蠡三形”。詞目字“羸”與正作字“羸”同形,不合注釋體例。正作前綴字“羸”當為“蠃”字傳刻之訛。“蠃”“螺”“蠡”同字異體。
(9)《可洪音義》卷三〇《廣弘明集》卷二三音義:“姓羸,音盈,正作贏也?!?K1257V35P0697c14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二三沈約《南齊禪林寺尼凈秀行狀》??珊樗鶕尽靶召?,高麗新藏本同,對應經文如下:“比丘尼釋凈秀,本姓梁氏,安定烏氏人也。其先出自少昊,至伯益,佐禹治水,賜姓羸氏。”(K1081V33P0541a06L)“羸氏”之“羸”,趙城金藏同,毗盧藏、思溪藏、磧砂藏、普寧藏、永樂南藏、徑山藏、龍藏則皆作“嬴”。思溪藏《廣弘明集》卷二三隨函音義:“嬴氏,上音盈?!贝兩安仉S函音義同。
此當以“嬴”字為是。伯益為大業長子,因其佐禹治水有功,故受舜賜姓嬴。伯益佐禹治水受賜嬴姓之事,《史記·夏本紀》《秦本紀》等諸書皆有記載,此不贅言??珊樗鶕咀鳌靶召?,“羸”當為“嬴”之形誤。注文中,可洪注音“音盈”,可從?!坝薄百币敉?,《廣韻》皆讀平聲清韻以成切。直音后接可洪說字“正作贏也”,“贏”當為“嬴”之誤?!百薄百毙谓?,可洪所據經文中,“嬴”字常誤作“羸”字,僅《廣弘明集》中就有數例。《可洪音義》卷二九《廣弘明集》卷三音義:“羸正,上音盈,秦帝姓也,正作嬴也?!?K1257V35P0666c04L)同書卷三〇《廣弘明集》卷二九音義:“羸德,上音盈,正作嬴。”(K1257V35P0711a14L)[注]可洪“羸德”,高麗新藏本《廣弘明集》對應作“嬴德”,經文如下:“刻石記于嬴德,披圖悟于禹心?!?K1081V33P0641b15L)從經文文意來看,當以“嬴德”為是。伯益賜姓嬴氏之事,可洪應當知曉,頗疑高麗新藏本《音義》“姓羸”條注文正作字“贏”乃“嬴”字傳刻之訛。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二七王融《呵詰四大門頌》。可洪所據本“揌揌”,高麗新藏本對應作“矻矻”,對應經文如下:“迅矣百齡,綿茲六入。出沒昏疑,興居愛習。矻矻予求,營營爾給。匪德日歸,惟殃斯集。貪人敗類,無厭自及。昭回不希,玄墟何泣?!?K1081V33P0599c24L)高麗舊藏作“楒楒”,毗盧藏作“怱怱”,趙城金藏、磧砂藏、永樂北藏、龍藏皆作“矻矻”?!冻鯇W記》卷二三引此作“總總”,《釋文紀》卷一七、《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神異典》卷六九、《全齊文》卷一三引此皆作“矻矻”。
(11)《可洪音義》卷三〇《廣弘明集》卷二八音義:“弘敝,尺兩反,正作敝?!?K1257V35P0709a05L)
按:可洪此條出自《廣弘明集》卷二八唐太宗《造興圣寺詔》。高麗新藏本對應作“弘敞”,經文如下:“通義宮皇家舊宅,制度弘敞,以崇仁祠,敬增靈佑,宜舍為尼寺,仍以興圣為名?!?K1081V33P0628b02L)
“敝”“敞”形近易混,可洪所據本“弘敝”之“敝”當即“敞”之形誤?!俺ā薄稄V韻》讀上聲養韻昌兩切,可洪讀“敝”為“尺兩反”(與“昌兩切”音同),正是以“敝”為“敞”。高麗新藏本《音義》言“弘敝”當“正作敝”,導致詞目字與正作字同形,這與可洪注釋體例不合?!兑袅x》“弘敝”條注文“正作敝”之“敝”當為“敞”字傳刻之誤。
我們對高麗新藏本《音義》存在的傳刻失誤問題進行分析和解決,其目的主要是為了尋求一個較好的《可洪音義》的底本,在此基礎之上,再來討論《音義》本身注釋存在的問題。[注]筆者已撰專文討論過高麗新藏本《音義》注音、釋義、引證內容存在的傳刻失誤問題。參辛睿龍:《高麗藏本〈《廣弘明集》音義〉??迸e例》,《北斗語言學刊》(第四輯),待刊。專門對高麗新藏本《音義》說字內容中存在的傳刻失誤問題進行整理和解決,這項工作有助于恢復可洪所據本《廣弘明集》原經字詞的基本面貌,有助于明晰可洪為《廣弘明集》被釋字頭說解字際關系的基本體例,有助于探討可洪在校訂佛經文字時所用的基本正字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