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苗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數”是名詞及代詞系統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語法范疇。普通話中人稱代詞的數范疇看起來似乎并不復雜:把復數標記“們”加在人稱代詞“我”、“你”、“他”之后便形成了對應的人稱代詞復數形式。但如果將漢語方言的復數表達形式納入類型學的研究框架中,便能發現漢語的復數標記同直指示代詞、量詞、領屬標記等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而這些關系的核心都指向語言的“有定性”表達。
Daniel(2005:146)根據有無復數范疇以及復數的表達方式把260種語言的人稱代詞分為了8種類型,漢語屬于“人稱代詞詞干附加名詞性復數詞綴(person stem with a nominal plural affix)”型語言。根據Heine & Kuteva(2004:334)的跨語言調查,漢語的復數標記的來源有“全部”、“小孩”、“人”、數量、代詞等5種。就目前的調查看,漢語方言存在除“小孩”類外的其他4類復數標記。[注]例如:獲嘉、邯鄲等地的復數標記來源于“都”;廈門、龍巖、上海等地的復數標記“儂”的語源是“人”;金華、天臺等地的復數標記來源于數詞“兩”,撫州、寧化等地的復數標記來源于不定數詞“多”;英山、羅田等地的復數標記來源于指示代詞“這”等(汪化云2008a,2008b:253-275,2011b,2012;彭曉輝2008:86-88;潘悟云2010;張惠英2001:108-111)。
指示代詞是漢語人稱代詞復數標記的重要來源,在湖北東部的江淮官話區和贛語區中均存在指示代詞或指量短語充當人稱代詞復數標記的現象(汪化云2008b:256,2011b:250-252)。例如(轉引自汪化云 2008b:256-257):
(1)武穴 ([ta]相當于“這”;[le]相當于“那”)
我們-俺這幾個[can taci ko]
你們-你那幾個[cn leci ko]
他們-渠那幾個[cxe leci ko]
(2)英山、蘄春、浠水([·t?]是近指代詞,相當于“這”)
我們[co·t?] 你們[cn·t?] 他們[cth·t?]
汪化云(2011a,2011b,2015)認為,鄂東方言中指示代詞作復數標記是指量短語的省略和弱化,并從語音角度推測在方言中可能存在一個由“這些人/這幾個人”到“這”的演變鏈條,也就是說指示代詞充當復數標記是指量短語(如“這幾個”)省略數量短語(如“幾個”)后形成的。指量短語所負載的群體意義保留在了尚未脫落的指示代詞“這”上,從而使“這”能夠標記復數。另外,NP后的“指示代詞+數詞+量詞”結構中指示代詞也可能被省略,從而出現數量詞做復數標記的情況。“省略”說可以很好地解釋漢語方言中部分單音節復數標記的歷史來源,也說明了指示代詞和數量詞在不同方言中分布的原因(李如龍和張雙慶1999:3;戴昭銘2000;汪化云2011a)。
功能語言學家用“直指成分(deixis)”來指稱語言中對話語參與者、說話時間及言談空間敏感的語法成分。Fillmore(1997:61)認為直指成分是指在交際過程中需要依賴語境才能確認和解釋的成分。顯然,指示代詞是直指系統中的典型成員。[注]除了指示代詞外直指成分還包括人稱直指成分(person deixis)、處所直指成分(place deixis)、時間直指成分(time deixis)、話語直指成分(discourse deixis)及社會直指成分(social deixis)。指示代詞可以通過“省略”的方式形成復數標記,那么直指系統中的其他成員是否也能語法化為復數標記呢?如果可以,它們與指示代詞的語法化路徑是否相同?這些問題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處所范疇是人類認知的基本范疇,利用處所范疇表達其他更為抽象的關系是人類語言的共性。我們認為,除了指示代詞外,處所直指成分與復數標記亦存在密切聯系。漢語的“處所直指成分”主要包括處所指示代詞及具有定指功能的處所詞,二者均可以語法化為復數標記。這體現了復數標記語法化過程中的“處所主義(localism)”。
以往的研究已經注意到處所指示代詞做復數標記的情況,只是未將其與典型指示代詞區分開來考察(汪化云2011b)。實際上,在漢語方言中處所指示代詞被用作復數標記的情況并不少見。
湖北黃梅和鄰近諸方言的近指處所代詞就與復數標記是同形的。根據盧烈紅(2001,2002)的描寫,黃梅方言中的近指代詞“□[t214]”、中指代詞“伊[i214]”以及遠指代詞“□[ue214]”都可以加上詞尾“地[ti20]”,組成相應的處所指示代詞“大地 [t214ti20]”(“這里”)、“伊地[i214ti20]”(較近的“那里”)及“□[ue214ti20]地”(“那里”)。而表示“這里”的“大地 [ta214ti20]”又可以充當人稱代詞的復數標記。例如:
他們:他大地[k‘23ta214ti20]
在江西南昌方言中近指處所代詞“個里[cko li]”也可以充當人稱代詞復數標記,例如(轉引自張燕娣2007:189-192,207-208):
(4)個里這里個的東西蠻便宜個語氣詞。
(5) 我個里我這里/我們是沒有許多錢。

(7) 你個里你們先吃嘛,不要等了。
(9)把那[l?45]幾樣家業工具佗拿過來。
(10)鑰匙不在渠那[l?45]那里,在我嘚[t?45]這里。
(11)你仂[l?45]你們先喫吃著,我等下喫。
我們認為,盡管普通指示代詞與處所指示代詞都可以用作復數標記,但二者虛化的路徑可能存在區別,有的直指成分不必經過“省略”就能被語法化為復數標記。
某些處所詞也具有復數標記的功能。值得注意的是,這類處所詞通常具備指示功能。處所詞“里”在方言中功能比較豐富,可以充當領屬結構助詞、復數標記、指示代詞等。根據盧繼芳(2012)、馮桂華和曹保平(2012:152-153)的調查,在都昌中部地區的蔡嶺、北炎,東部的大港、鹽田等地,人稱代詞的復數形式是加上詞尾“俚[li]”,形成“我俚[o242li242]”、“你俚[n242li242]”、“渠俚[ie13li242]”。而這個“俚[li242]”也可以充當近指代詞,相當于“這”。例如:
(12) 俚這是么誰人個的?。
(13) 我俚我們個的褲 /你俚你們個的屋里 /渠俚他們個的田地處所名詞“家”也是應用范圍較廣的復數標記。如晉城方言的第一人稱代詞復數“俺家[ia]”;汾西方言的“我家[]”;丹陽方言的“我家[ia/i]”;武進、宜興、溧陽等地的“我家[ko]”等。但是,我們注意到處所詞“家”(也寫作“介”、“價”、“咱”、“假”等)在近代漢語中也有一定的指示功能,類似于狀態指示詞“這樣”。例如(轉引自王苗2015):
(14)形留神往,鎮日價忘食應忘寐。(葛長庚《水調歌頭·詠茶》)
(15)老和尚不揣,恨命價弄送抽拽,只指望討他的好處。(《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
(16)兩勢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水滸傳》第八十回》)
處所名詞“底”充當復數標記在漢語方言中更為常見,如廣州話的復數標記“哋”;運城話、臨猗話、商縣話的復數標記“的”等。“底”在唐宋時期就發展出了指示代詞的用法。例如:
(17)若將底事比渠儂,老胡暗中定羞殺。(林希逸《題達磨蘆圖》)
(18)師云:“底事作么生?”(《古尊宿語要》卷九)
(19)別離事人生常有,底何須為著,成個消瘦。(《解連環·送別》)
(20)渠們底個,江左彼此之詞。(《史通·外篇雜說》)
根據張惠英(2001:108-111)的研究,廣州話中與復數標記“哋”音近的“啲”也可以充當指示代詞。例如:
(21)啲這(那)些木蝨臭蟲畀被滾水淥燙死曬助詞。
(22)啲這風扉扉聲,好犀利,閂好啲那窗。
定指成分語法化為復數標記具有跨語言共性。Frajzyngier(1997)以Chadic語族的諸語言為研究對象,考察了這些語言復數標記的歷史來源。他指出在現代 Chadic 語族中第三人稱代詞復數、第三人稱代詞單數[注]Chadic語族中,指示代詞是第三人稱代詞的主要來源。Xdi語中的復數詞綴是-ì,如zwán(小孩)、zwán-ì(小孩,復數),而-ì也是該語言中的第三人稱復數形式。Gidar語中的第三人稱代詞陽性單數未完成式形式-í也與名詞的復數標記同形,如:gùl(女人)、gíl-í(女人們);(人)、-í(人們)。以及指示代詞等若干直指成分均可以充當復數標記。另外原始 Chadic 語中的四個復數標記:*-ki,*-n,*i,*d(i)亦是代詞、冠詞等定指成分語法化的產物。Frajzyngier(1997)詳細列舉了 Chadic 語族中 Mupun 語、Hona 語及 Podoko 語中指示代詞用作復數標記的情況,如例(23)-(25)其指示代詞全部或者部分與復數標記同形。
(23)Mupun 語
mothese/they (這些/他們)
(24)Hona 語
kwàlàmbá bottle 瓶子
kwàlàmbá-yàbottles 瓶子(復數)
dí-yàthis (這)
(25)Podoko 語
ym那
另外,Kera語也有類似情況。Kera語的復數標記之一是-,它與該語言中的定冠詞同形,如“婦女”(“這個婦女”/“婦女們”)。Masa語的復數標記是-na,如zii-t(“房子”,單數);zii-n(“房子”,復數);-n也是Masa語中的陽性單數和復數的指示詞(determiner)。
我們認為與直指成分相關的復數標記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由“指示代詞+數詞+量詞”結構省略而成,這類復數標記具體的演化機制在汪化云(2011a)中已有深入討論,茲不贅述;另一類則來源于具有定指意義的處所成分。劉丹青(2003:82)認為空間范疇是人類認知中最基本的范疇,“處所主義”對介詞、領屬定語、聯系項等成分的語法化過程具有很強的解釋力。漢語中處所詞“里”、“底”、“家”等語法化為定語標記正是領屬范疇中“處所主義”的具體體現。漢語方言中復數標記的語法化同樣與“處所主義”存在密切聯系,因為“指定處所”和“數量”范疇所涉及的意象圖式存在一定的關聯。人類只能感知某一確定范圍內物體的數量,可以說只有在有定的范圍內事物的數量才是可數的。類別的確定除了與自身屬性相關外,還可以通過事物所存在的處所來識別。存在于同一地點的事物是同一類型。這種認知過程映射到語言的表達上就是在同一處所的事物數目可以被確定。特別是像處所名詞“家”和“里”,它們不僅包含處所特征,同時還蘊涵了一定的社會關系,特別適合特定群體事物數量的表達。因此,直指處所成分不僅可以標注前面名詞或代詞成分的有定特征,也能指明在所指的處所范圍內事物是可數的。處所直指成分不需要通過數量短語省略,本身就能被語法化為復數標記。而這類標記一般都身兼“指示”、“復數”及“領屬”等多種功能,如漢語方言中的“這里”、“家”、“里”、“底”等。下面我們將進一步討論定指性與數量、領屬范疇之間的關系。
指示代詞和具有定指意義的處所詞可以語法化為復數標記。不僅如此,其他來源的復數標記同指示范疇也有所關聯。通過跨語言的調查,我們發現“定指性”是影響漢語指示范疇、數量范疇及領屬范疇的關鍵因素。三個范疇之間的互動演變與語言的有定性表達相關。
數詞和量詞是漢語復數標記的另外兩種來源。有趣的是,數詞和量詞在部分方言中同樣具備定指功能。
1)復數標記“幾”、“多”的定指用法。“幾”用作復數標記主要存在于長江中下游地區,例如安徽桐城、山西汾西、江蘇丹陽等(汪化云2012)。“多”是寧石、黎川、鉛山等地的人稱代詞復數標記(彭曉輝2008:77)。根據張惠英(2009:187)的研究,崇明方言里的概數詞“幾”和“多”可以在量詞前面表達復數定指的含義,二者還可以互換。例如:
(26)幾/多隻布那幾塊布我裁都歡喜殺語氣詞。
(27)幾/多這幾部腳踏車還是新個。
(28)我撥給你幾/多那些鈿錢你裁都落脫特丟了?
(29)你幾/多這些聲說話禿都是話別人家個?
2)量詞的定指用法。“個”原本是個量詞,在江西南昌方言和福安方言中都可以用作人稱代詞的復數標記,而“個”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發展出了指示代詞的用法。例如:
(30)之才謂坐者月:“個人諱底?”(《北齊書·徐之才傳》)
這一用法至今還保留在南方方言中。例如:
(31)個其何物事這是什么? (崇明方言,張惠英2009:184)
(32)解只狗惡到死,個只狗過馴。這條狗很兇,那條狗比較馴良。(客家話,林立芳1999)
(33)個這一本詞典是渠借爾個語氣詞。(休寧方言,趙日新 1999)
另外,根據陳玉潔(2007)的研究,在不少漢語方言及鄰近民族語中量名結構可以獨立使用,量詞亦具有定指的功能。例如:
(34)我剛買到只那只花瓶。(新化方言)
(35)倷他哪只腳痛?——只這只痛。(蘇州方言)
(36)瓶那瓶貴酒好喝。(南祿方言)
樹 棵 (這/那棵樹)
飯 討 吃 的 個 (討飯吃的那個人。)
(39)tu2ke5(壯語)
只 老 (老的那只)
汪化云(2008b:263-264)注意到部分方言里復數標記與領格同形的現象,如西安方言的復數標記“的[ti]”,又可以充當三身人稱代詞領格后的結構助詞。在永濟、洪洞、運城、臨猗、安徽、永興、從化等地的方言中也存在類似的情況。
直指成分(包括代詞和處所詞)或數量成分是漢語復數標記的主要來源,而漢語常見的領屬標記也主要來自與指示代詞、處所詞和量詞。因此,復數標記與領屬標記的相似性并非偶然,背后蘊藏的是漢語有定性表達以及由此引發的各類語法化過程。除了“的[ti]”可以同時充當復數標記和領屬標記外,漢語方言中的指示代詞“這”、量詞“個”、處所詞“底”、“家”、“里”等都具有領屬標記和復數標記用法。
上文我們已經列舉了指示代詞在鄂東方言中的復數標記用法。張伯江和方梅(1996:157)指出北京話中的指示代詞也有定語標記作用。例如:
(40)老君道:“我那金剛琢,乃是我過函關化胡之器,……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兒,連我也不能奈他何矣。”(《西游記》第五十二回)
(41)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鄧友梅《那五》)
“個”原本是個量詞,除了被用作指示代詞和復數標記外,方言中“個”的定語標記用法也相當普遍。例如:
(42)對佢個睇法對他的看法(廣東信宜方言)
(43)三爺跟細老子個三叔和小叔的(湖北大冶方言,黃伯榮1996:550)
(44)紅爛爛個花子紅彤彤的花兒(湖南汝城客話,黃伯榮1996:552)
處所詞“家”、“里”是方言里常見的復數標記,它們在近代漢語和方言中亦有結構助詞的用法(參見陳玉潔2007;王苗2015)。例如:
(45)如虛空本無動凈,明來是明家空,暗來是暗家空。(《神會和尚禪話錄》)
(46)阿家家里我的家里(歙縣方言,黃伯榮1996:546)
(47)街腦介商店街上的商店(于都方言,許寶華和宮田一郎1999:671)
(48)是前世里債,宿世的怨,被你擔閣了人也。(《西廂記諸宮調》)
(49)姜還是老里辣。(成都方言)
(50)你拿里書是誰里噯?(河南方言,陳玉潔2007)
部分方言里甚至有量詞兼作定語標記的情況。例如(轉引自陳玉潔2010:229):
(51)我件的衣服(蘇州方言)
(52)塔里這里棵的樹把得被人家馱起走了。(鄂東方言)
(53)我臺的電腦(新化方言)
(54)我剛買到只的花瓶。(新化方言)
在漢語方言中,同一語法單位可能同時具備指示代詞、量詞、結構助詞、復數標記等多種語法功能,如“個”、“里”等,(參見張惠英2001:108-111;汪化云2008a)。我們歸納了漢語方言復數標記的各類語法功能(見下頁表1)。通過對比我們發現,在漢語方言中復數標記與指示代詞、領屬結構助詞同形的現象比較普遍,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具有定指意義的成分既是領屬標記的來源,又是復數標記的來源。
表1 常見復數標記的各類語法功能

代詞處所詞數詞量詞結構助詞復數標記者(這)+++這里+++各(個)里+++里+++++家+++++底++++們++個++++幾、多+++都(等)+++儂++
陳玉潔(2010:233-235)總結了量詞作定語標記的類型學共性,即“在一種語言或方言中,如果量詞發展出定語標記的功能,那么它應該首先發展出類冠詞功能”。也就是說量詞只能作有定NP的領屬標記。Lyons(1999:22-25)按照領有成分能否與有定成分同現將語言分為了determiner-genitive language(DG語言)和adjective-genitive language(AG語言)。英語是典型的DG語言,定冠詞the不能與領屬成分同現,如*the my book;而意大利語則是AG語言,領屬結構本身不能表達有定信息,只能通過定冠詞表達,如il mio libro(the my book)。漢語方言中的領屬標記大體都是來源于指示代詞、處所詞等定指成分,這使漢語更像是AG類語言。
從類型學的角度出發,人類語言的復數標記也存在與定語標記相似的情況。參照Lyons的分類,我們認為語言的復數標記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nondeictic-plural language,這類語言的單復數是獨立于名詞有定性的,無論名詞是否有定,均可以帶上復數標記,印歐語言大多屬于這類,如英語、法語;另一類是deictic-plural language,在這類語言中只有有定的名詞才有復數標記,Omotic語族的Aari語,Chadic語族的Hausa語、Basque語等都是這類語言。我們以Basque語為例來說明deictic-plural語言的特征。在Basque語中如果通格和作格的NP需要加上復數標記-k,必須先在NP后加上定指標記-,而-是由指示代詞語法化而來的(Frajzyngier 1997;Laka 1993)。例如:
(55)Hemen liburu--kdude.
這里 書-指示詞-復數是 (里有幾本書。)
你-作格蘋果-指示詞-復數吃 必須 (你必須把這幾個蘋果吃掉。)
(57)Kamioi--ketorri dira.
卡車-指示詞-復數到達 是 (那幾輛卡車來了。)
Frajzyngier(1997)在論及Chadic語族中指示詞向復數標記語法化的動因時曾指出,在這些語言中只有“有定論元(determined arguments)”才能帶上復數標記。所謂“有定”包括4種情況:1)NP在上文中提及;2)NP有直指成分標記;3)NP是領屬短語中有明確所指的領有者;4)NP是本身就具有有定屬性的專有名詞、姓名等。
盡管現在Chadic語族的復數標記已經完成語法化,但有些具有集體含義的不規則復數形式,依然必須再加上復數標記才合法。例(58)中的surep(婦女們)本身就是一個復數形式,但后面又加上了一個復數標記-mo。這是為了說明NP所指代的并非任意“婦女”,而是“我們”的家庭成員當中的某些女性。這從側面反映了NP的復數標記與定指成分間的關系。例如:
標句詞 我們 停止 手前綴-婦女們復數標記
因此,我們止住了伸向婦女們的手。
同Chadic語族的語言相似,漢語個別方言至少經歷過只有有定NP才能表示數量特征的階段。由于方言缺少歷時材料,我們姑且以最常見的復數標記“們”為例。復數標記“們”(也寫作“懣”、“滿”、“門”、“每”、“彌”等)產生于宋代。[注]關于“們”的來源,國內學界有諸多爭論,大體有4類說法:1)來源于“輩”(呂叔湘1985:57-58;馮春田2000:64-80);2)來源于“物”(江藍生1995);3)來源于“門”(太田辰夫2003:316,張惠英1997);4)“們”是“每人”二字的合音(羅杰瑞1995:109,119)。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汪化云(2011c)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們”應是“輩人”的合音,并從語音、意義、功能、字形方言等多方面較為系統地證明了該論點。本文取汪說。“們”與NP搭配的有定性有如下表現:
1)用于姓名、專名后表示連類復數,指所提及的若干人。例如:
(59)胡五峰說性,多從東坡、子由門見識說去。(《朱子語類》卷五)
(60)只看濂溪、二程、橫渠們說話,無不斬截有力。(《朱子語類》卷五)
(61)倒把與伴讀的侍女彩蘋、雙紅們看。(《儒林外史》第十一回)
2)NP前有指示成分。例如:
(62)果必有征敵,這驢每怎用的?(劉時中《雙調·新水令·代馬訴冤》)
(63)原曾來不峏罕山圍繞了三遭的那三百人每,盡絕殄滅了。(《蒙古秘史》卷三)
(64)這兩個總旗每老師,干些事的當,我時常用他。(《逆臣錄》卷三)
3)NP前有定語成分。例如:
(65)那說謊捏合來底經文每、印板每,一半不曾燒了。(《靈仙玉泉寺圣旨碑》)
4)謂語動詞前的光桿NP與“們”搭配,通過語序表達有定性。例如:
(66)郎君門意思,不肯將平州畫斷作燕京地分。(《三朝北盟會編》卷四)
(67)衙內每又沒半個人扯著。(《西廂記諸宮調》卷八)
漢語的有定性可以通過語序賦予,通常情況下,謂語動詞之前的光桿名詞都是有定的。和古漢語相比,現代漢語中“NP們”的使用限制更多。朱德熙(1984:96)認為“NP們”一般只能出現在主語位置,因為漢語傾向于讓主語表示已知的或確定的事物,讓賓語表示不確定的事物。例如:
(68)朋友們都來了。
(69)*來參加婚禮的都是朋友們。
(70)中文系的同學們成績都還不錯。
(71)*中文系有一百來個同學們。
如果“N們”前加上具有明顯定指含義的修飾語時,“N們”就能出現在謂語后面。例如:
(72)來參加婚禮的都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們。
(73)你去給外面的人們說說看。
張誼生(2001)統計了“N們”的分布概率,依次是主語(77.7%)>賓語(10.7%)>定語(6.2%)>兼語(5.4%)。由此可見,由古至今漢語“數”的表達都與有定性關系密切。漢語的類型學特征決定了只有有定論元才能加上復數標記。這一特征對復數標記的語法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漢語方言中存在各種類型的復數標記。本文主要論述了復數標記語法化過程中定指功能的作用。從類型學的角度分析,漢語屬于deictic-plural 型語言,它要求復數標記前的名詞成分是有定的。正是這一特征使得漢語復數標記的發展同直指成分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進而出現復數標記、領屬標記與指示代詞同形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