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20年前,與朋友去揚州游玩,穿過一條幽深小巷,尋到大名鼎鼎的“富春茶社”,屁股還未坐定,我就吵著要吃燙干絲。在上海一些江浙風味的飯店里有雞火干絲或蟹粉干絲,但沒有燙干絲,燙干絲只在揚州、南京、泰州等地的茶樓里有,這是蘇北食客的福份。

我之所以對燙干絲有意,還是受了周作人《喝茶》的蠱惑:“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熟,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干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富春茶社”的燙干絲確實好,豆腐干切得很細,經過沸水一燙再燙之后仍不失彈性,堆在盆子中央,上面頂了一些蔥絲和開洋末子,形成“峣峣者易折”的畫風,用行業術語來說就是“一柱擎天式”。入口細嚼,干絲利爽而嫩滑,豆香味隱然而在,自行調配的醬油也是店家秘而不宣的核心競爭力,成甜酸鮮香,收口有回味。
店堂里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我們這班“吃貨”也無暇顧及吃相了,三丁包、蟹黃湯包、蟹殼黃、千層油糕、豆沙包……來一籠掃一籠,“燙干子”(這是揚州人的說法)等不到“麻油三澆”就光盤了。好像知堂老人筆下透露的行規也不復存在,我沒見服務員提著油壺圍著客人的桌子轉嘛!

揚州早茶中的燙干絲
記得公輸于蘭女士寫過文章說:“揚州人請尊貴的場面上人,要煮干子,而相熟的朋友多半選燙干子。相比煮干絲,燙干絲便宜且清淡些,揚州人朱自清就說:‘燙干絲就是清的好,不妨礙吃別的。澆頭也最好不要雞火的而改為清鮮的浸酒開洋。”
后來見到一位曾在揚州餐飲界擔任過領導的美食家,這位老兄強調:“揚州干絲的原料很講究,制作豆腐干的黃豆必定是里下河地區出產的。大白干到了富春廚師的手里則更加講究,批層、切絲,再用沸水反復燙六遍,然后浸泡在溫熱的雞湯里,早市開張,客人起叫,從大盆里搛起裝盤,頂上蓋一撮姜絲,移至大鍋邊舀起一勺沸水從上往下澆淋,讓姜汁味滲透到干絲內,然后潷去熱水,頂上再加開洋、筍末、香菜等,再澆上自行調制的醬油、麻油即可。”
“關鍵就是六次套水和雞湯入味,這是其他茶樓做不到的。”這位老兄還認為“燙干絲的品格比煮干絲高一級”。
大煮干絲要做得好,也不容易。我有一廚師朋友入行40多年,拿手絕活就是大煮干絲、雞火干絲、脆鱔干絲、雪松蟹干絲、禿黃油干絲,前些年還用西班牙伊比利亞火腿做過西火干絲,網上一片尖叫。“當學徒的第一天,師傅給我一把菜刀,兩個臉盆,一個臉盆里裝滿了清水。師傅說,用刀把這個臉盆里的水搬到另一個臉盆里。要死,只知道勺子可以舀水,刀是平面,水留不住啊!師傅示范,用刀一批,一刀面的水就乖乖地移到另一個臉盆里。這一橫削功夫,內業稱之為‘飄”。
這天他用了5個小時將滿滿一臉盆水“飄”到另一個臉盆,手酸得就快斷了。練了1個月,師傅教他切豆腐干,一塊大白干,四邊去皮,批23片,再切成火柴梗那般細,總共千余根,每根都不能斷。又練了1個月。“我最厲害的時候,參加全國烹飪大賽,一塊大白干批出28層,豆腐干絲能穿過針眼。”
有一次翻《隨園食單》,見雜素菜單中的“蔣侍郎豆腐”:“豆腐兩面去皮,每塊切成十六片,晾干,用豬油熬,清煙起才下豆腐,略灑鹽花一撮,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蝦米一百二十個,如無大蝦米,用小蝦米三百個。先將蝦米滾泡一個時辰,秋油一小杯,再滾一回,加糖一撮,再滾一回,用細蔥半寸許長,一百二十段,緩緩起鍋。”這不就是大煮干絲的前傳嗎?也許后來的廚師發現,豬油炸過的豆腐干彈性是有了,但嫩滑細膩上離豆腐的初心越來越遠,從此改切薄片為切細絲,也不再油炸。至于蝦米和蔥段的數量,也不知袁枚是如何計算出來的,噱頭蠻足的。
今年國慶前,國家級烹飪大師徐鶴峰打電話叫我去興國賓館品鑒幾道國宴菜。半年前我在微信上曬出一份珍藏20年的“開國第一宴”菜單,引起他的極大興趣,經過小半年琢磨,成功復制了“開國第一宴”。傳說中的“第一宴”是1949年10月1日晚上在北京飯店舉行的,一共擺了60余桌,以淮揚菜為底子,里面就有一道雞湯煮干絲。徐大師說:“煮干絲的食材與口味都是平民化的,但要體現中國烹飪的精妙,味道必須滲透到每根干絲,又不能煮太久,否則容易糾結成團。”

揚州大煮干絲
猶記前年秋天去泰州,次日一早由當地朋友安排去體驗當地居民的早茶。小街幽靜,秋風涼爽,老茶館已經人頭攢動,當地人推崇“早荼三寶”一一湯干絲、魚湯面、蟹黃包。還有評書表演,男女雙檔,繪聲繪色,英雄本色,兒女情長。蟹黃包我吃過多次,每次都是新的體驗,百吃不厭。泰州干絲與揚州干絲略有區別,當地茶客一直自負地認為,泰州干絲勝于揚州干絲。一吃,果然更加滑嫩軟糯。
泰州朋友告訴我,泰州的大白干是鹽鹵點的,比較硬,揚州的大白干是石膏點的,又軟又糯。泰州大白干一般厚2.7厘米,廚師用月牙刀將豆干橫削成厚薄均勻的20多層,這種廚藝被稱之為“飄”。“飄”出的干絲長短一致、粗細均勻,然后再斜鋪切成絲,絲絲如縷,絕細者可穿過針眼。2008年,干絲制作技藝被泰州市政府收入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有一次翻《隨園食單>,見雜素菜單中的‘蔣侍郎豆腐:‘豆腐兩面去皮,每塊切成十六片,晾干,用豬油熬,清煙起才下豆腐,略灑鹽花一撮,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蝦米一百二十個,如無大蝦米,用小蝦米三百個。先將蝦米滾泡一個時辰,秋油一小杯,再滾一回,加糖一撮,再滾一回,用細蔥半寸許長,一百二十段,緩緩起鍋。這不就是大煮千絲的前傳嗎?”
與揚州干絲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泰州廚師要將干絲投入堿水缸中浸泡片刻,浸泡時間和堿水濃度必須隨季節調整。老師傅入行數十年,早已天人感應,只能意會,不能言說。這個浸泡過程也叫“提堿”,提堿不夠,干絲外軟內硬,口感不佳;提堿過度,干絲變爛,沒有彈|生。老師傅用手一捏,或用筷子在水中攪和一下,就能做出精準判斷。
泰州燙干絲也叫“五味干絲”,因為干絲中還加入了榨菜絲、香菇絲、姜絲、香菜葉和肴肉條。不過,我覺得素直風格的燙干絲更能突出豆干的原香,蒸至出味的開洋粒屑也足夠提升它的品質。
品了干絲,又吃了蟹黃湯包、三丁包、燒賣、魚湯面。秋陽燦爛,清風徐來,花香幽幽,茶湯正濃,正是小城最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