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的東渡、回歸和接續

周延良

中國傳統文化具備突出的民族文化特征，同時她又凝集著深刻的多意蘊普世性，最有代表性的是東瀛和朝鮮（《尚書》等諸多上古文獻中記載，商遺民“箕子”遷徙到朝鮮半島一帶繁衍子孫，成為后來朝鮮民族的先祖）。今天的日本國諸多地區有著廣泛的“徐福文化”遺存，日本人亦十分尊崇“徐福文化”；另，歷史上的“鑒真東渡”，佛教文化得以在日本廣為認同的傳播，今天仍然可以在日本看到佛教文化的遺存以至于氤氳化生——“徐福文化”“佛教文化”是中華文化在上古、中古時期輻射的產物。同樣，日本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的語言文字，其中的“漢字”（日本界定為“準用漢字”）依然在日本的書面語體中使用，她雖然與實際意義的“漢字”有區別，但從文化的視域意義上論定，兩者之間結構著緊密的紐帶（比如日語中“漢字”的音訓與中國“越語”的發音關系問題）。唐代的鼎盛時期，日本委派文化人到中國留學，是中華文化在文化人甚至學者、政府官員廣為交流的時期——真正的中日文化交流歷史，應該以此為雅基。唐代的不少習俗，在中國失傳，但依然保留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比如際會中的禮儀、茶、酒等）。要特別強調的是中國典籍，唐代以后，大量地流入日本，晚清楊守敬于光緒六年作為中國駐日本公使館隨員，每至書肆訪求漢籍，光緒十年歸國，就日本購訪漢籍，海舶以歸，光緒二十三年刻成《日本訪書志》，其中有中國刻本，亦有日本仿刻或翻刻漢籍達243種，又有王重民輯補46種，近300種漢籍，漢籍在日本的流通，成為中日文化交流的、成為研究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一衣帶水”之說，非無由也。

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研究中日文化的交流史，都不能忽視中日兩國的“古籍”。古籍研究不僅是研究中日文化交流不可替代的載體，也是研究傳統文化的不二之選。“和刻《顏氏家訓》”是日本重要典籍中的一種，是日本在歷史上翻刻的重要文獻，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產物。此書在日本是孤本，在中國無從流通，影印出版的意義可不言而喻。

“和刻《顏氏家訓》”版本源流

“和刻《顏氏家訓》”是首都師范大學李均洋教授在日本廣島大學講學之際，歸國時攜歸。此就其書形制以及現狀略作描述。

“和刻《顏氏家訓》”兩卷本，上、中、下三冊。原書用白棉紙印，高26.86厘米，寬12.62厘米。四邊單欄，半頁10行，行20字，無格欄。每半頁邊欄高19.1厘米，寬12.62厘米。白口，版心上槧“顏氏家訓”與卷次，下槧頁數。上冊首為“目錄”，其下為正文，正文每卷前首行槧“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撰”，次行“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刊”。正文漢字旁有日本假名訓讀，天頭偶加朱、墨正誤、注義或點評（錯字右處施朱點，出正字于天頭），然以歲遠年久故，字多或不可識矣。無序跋，每卷（冊）首頁鈐“廣島文理科大學圖書館”陽文方紅印，每冊封底頁背鈐“大漢”陽文小圓印，無他家藏弆印記，下冊卷末槧“寬文二壬寅年三月吉日”（“壬寅”二字小且為斜對角之式），差為一牌記亦可矣。日本“寬文二年”即公元1662年，為清康熙元年。此書為木刻板，刻字工整雋秀，類仿宋體。書冊無漫漶缺損，惟每冊前后均有數頁蟲蛀，其斑斑矣。

是書日本仿刻明本，說為可據者乃“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刊”。此記有三個概念：一是“建寧府”。建寧府在明、清時為福建轄地；二是“廬陵”。廬陵于明、清之際為江西轄地；三是“羅春”。羅春是人名。聯系起來理解即：在建寧府任通判的是廬陵的羅春，是書為羅春刊行。正史中無羅春的記載，且亦無與刊刻《顏氏家訓》的記載。據今所見知，晚清至民國傅增湘的《藏園群書經眼錄·子部·雜家類》載明刊本，其下卷有“羅春”者，其著錄曰：

《顏氏家訓》二卷，北齊顏之推撰。明萬歷三年嗣孫顏嗣慎刊本，十行十九字。上卷題“建寧府同知績溪程伯祥刊”，下卷題“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刊”，蓋萬歷三年復圣嗣孫嗣慎依成化本重刊，故校人一仍其舊也。首萬歷甲戌翰林修撰新安張一桂序，次乙亥翰林博士六十四代孫嗣慎序，于慎行后序。卷末有墨記五行，錄后：

“是書歷年既久，翻刻數多，

其間字畫頗有差謬，今據

諸書暨取證于

先達李蘭皋諸公，尤有未

盡，姑闕，以俟知者。”（余藏）

據傅增湘此錄，蓋明代萬歷三年，顏之推64代孫顏嗣慎的重刻本，所據的底本即上卷題“建寧府同知績溪程伯祥刊”和下卷題“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刊”的程伯祥和羅春。此記“羅春”者，與“和刻《顏氏家訓》”每卷首題“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為一人。與傅增湘著錄之本相同者，今亦藏于日本東京大學，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子部·雜家類》著錄曰：

《顏氏家訓》二卷，（北齊）顏之推撰。明萬歷三年（一六七五年）刊本，共一冊。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本。原大木幹一等舊藏。（按，嚴氏作“一六七五年”誤， “一五七五年”是。 ）

每半頁有界十行，行十九字，白口，四周單邊。

首有明萬歷甲戌《一五七四年》翰林修撰新安張一桂《序》，次有萬歷乙亥（一五七五年）翰林博士六十四世孫顏（嗣）慎《序》等。上卷題“建寧府同知績溪程伯祥刊”，下卷題“建寧府通判廬陵羅春刊”。

依上傅增湘著錄的版本與嚴紹璗著錄日本東京大學藏《顏氏家訓》本可知，傅增湘所藏本與日本東京大學所藏本為同一版本，是顏嗣慎據“程伯祥”“羅春”刊本重刻之母本。明萬歷甲戌顏嗣慎刻本，顏嗣慎序文大抵可證，其說曰：

茲《家訓》一書，予先祖復圣顏子三十五代孫北齊黃門侍郎之推撰也。自唐、宋以來，世世刊行天下。迨我圣朝成化年間，建寧府同知程伯祥、通判羅春等，嘗命工重刊，但未廣其傳耳。今予幸生六十四代宗嫡，叨襲翰林博士，竊念此刻誠吾家之天球河圖也，罔敢失墜，遂夙謁張公玉陽、于公谷峰乞敘其始末，將繡梓以共天下。……時萬歷三年，歲次乙亥，孟春之吉。復圣六十四代嫡孫世襲翰林院博士不肖嗣慎頓首謹識。

按照顏嗣慎此序之文所說，“迨我圣朝成化年間，建寧府同知程伯祥、通判羅春等，嘗命工重刊，但未廣其傳耳。”可知，成化年間，由程伯祥、羅春刊刻的《顏氏家訓》流傳不廣，故復重刻，顏嗣慎重刻本即以程伯祥、羅春刊本為據，如傅增湘所云：“蓋萬歷三年復圣嗣孫嗣慎依成化本重刊，故校人一仍其舊也。”顏嗣慎于明萬歷甲戌（公元一五七四年）刻本當是以程伯祥、羅春本為母本。

嚴紹璗《日本漢籍善本書錄》就《顏氏家訓》著于錄者有清·陸心源十萬卷樓藏《顏氏家訓》、明傅鑰刊本、明天啟三年刊本與上所引述的版本，凡四種，但未曾著錄廣島大學藏“和刻《顏氏家訓》”本，或以“和刻”故也。

明代“程伯祥”“羅春”刊本，自明至清均有著錄，明·周弘祖《古今書刻·福建》下之“建寧府”官府藏書中錄“《顏氏家訓》”，此本即“程羅刊本”。周弘祖是明代嘉靖年間人，晚于程伯祥、羅春數十年，他在福建的建寧府官藏書錄中所錄《顏氏家訓》亦可以界定為明代“建寧府本”，或可稱為“成化本”。程伯祥與羅春刊本既無序跋文，也無《考證》文，故清·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子部》著錄則有說：

《顏氏家訓》二卷明刊校宋七卷本，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撰。此書為明建寧府同知績溪程伯祥刊。前后無序跋，用朱筆照宋本校改分畫七卷。《四庫提要》云：“宋淳熈七年，嘉興沈揆本七卷，以閣本、蜀本及天臺謝氏所校五代和凝本參定，末附《考證》二十三條，別為一卷，且力斥流俗并為二卷之非。今沈本不可復見，無由知其分卷之舊，姑從明人刋本録之。然其文既無異同，則卷帙分合亦為細，故惟《考證》一卷佚之，為可惜耳。”似明刊未始不取也。

丁丙此錄，歷述從宋代的七卷本變為明代兩卷本的是非，引《四庫總目提要》以證，明人刻書隨意割裂之弊，此錄《顏氏家訓》自與“成化本”合。根據清·郝玉麟、盧焯等纂修《（乾隆）福建通志·職官六·建寧府》載明代建寧路“同知”有“程伯祥，績溪人”云云，此載程伯祥與刊《顏氏家訓》程伯祥為同一人。明代的羅春，亦曾任福建建寧府通判，據清·謝旻、陶成等纂修《（雍正）江西通志·選舉志》明正德十一年丙子鄉試載：“羅春，廬陵人，同知。”此載“羅春”刊《顏氏家訓》之羅春與程伯祥均仕職福建建寧府，此所載“程伯祥”、“羅春”即顏嗣慎重刻《顏氏家訓》序文中所及之“程伯祥”“羅春”，顏嗣慎重刻本即據“程、羅刊本”，顏嗣慎序文可為明證。

那么，廣島大學藏“和刻《顏氏家訓》”本是據何本重刻的？筆者于前描述“和刻《顏氏家訓》”本之形制可知，顏嗣慎重刻與“和刻”所據母本同為一個版本，顏嗣慎重刻本附加序文，“和刻本”附加訓讀。“程、羅刊本”在清代之前已入東瀛，與日本廣島大學藏“和刻《顏氏家訓》”有著淵源關系，似可理解。

《續〈顏氏家訓〉》述略

按照嚴紹璗《日本漢籍善本書錄》中所著錄日本典藏的《顏氏家訓》四種，皆為明本，南宋淳熙七年，沈揆的刻本，清代目錄學著述多有著錄，《知不足齋叢書》中《顏氏家訓》稱據宋本翻刻（見前圖版）。明代的“建寧府本”權為早期版本，顏嗣慎本即以“建寧府本”為依據翻刻而成，“和刻本”也是以“建寧府本”為母本翻刻之書。至于清·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本所云據“述古堂影宋本重雕”，仍以“七卷”示世，說為宋本仿刻，清人已有說辭，認為是元人影鈔宋本，并非宋本原版，此且不論。今仍可微知宋代《顏氏家訓》斑豹者另一種書，當屬《續〈顏氏家訓〉》殘卷，下就此略做考察。

《續家訓》原八卷，今殘存卷六（闕兩頁）、卷七、卷八，差為三卷。南宋目錄家著錄撰者則有“董正功”“李正公”之異，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儒家類》錄曰：

《續家訓》八卷。右皇朝董正功撰，續顏氏之書。

這是今見《續家訓》早期的著錄，又，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雜家類》錄曰：

《續〈顏氏家訓〉》八卷，左朝請大夫李正公撰，皆用顏氏篇目而增廣之。

《郡齋讀書志》作“《續家訓》八卷，董正功撰”，《直齋書錄解題》作“《續〈顏氏家訓〉》八卷，李正公撰”。至元代，又有“董正工”之異。元·托克托等修《宋史》其中《藝文志·傳記類》載曰：

董正工《續家訓》八卷。

至明代，或多著錄為“董政公”，明·陳第《世善堂藏書目錄》卷上著曰：“《續家訓》八卷，董政公。”又，明·焦竑《國史經籍志》卷四上錄：“《續家訓》八卷，宋董政公。”延及清代，則多以“董政公”相標示。清代藏書家黃丕烈在《續家訓》原殘本作跋尾，有曰：

此殘宋槧本《續家訓》六至八卷，“愛日精盧”藏書也。余因修郡志事，訪友琴川，過“精盧”，從主人月霄二兄借歸，手為翻閱，并錄其副。書之源流，具詳主人所著《藏書志》中。

此書自晁氏《郡齋讀書志》著于錄，馬氏《經籍考》（即馬端臨《文獻通考》之《經籍考》）引晁氏亦作八卷。惟晁曰“董正功撰”，馬引作“政公”。焦氏《經籍志》八卷，與晁、馬同，“政公”與馬同。唯錢氏《讀書敏求記》則云“七卷”又引《經籍志》云“左朝請大夫李正公撰”。取證余所藏《經籍志》抄本，多結銜，易“董”為“李”，姓異矣；“正”字同晁（即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公”字同馬（即馬端臨《文獻通考》之《經籍考》），名殊矣。惜殘宋槧本無卷首，究未知姓名之何者為準也。

錢氏云：七卷，宋槧本影抄本，各有其半，或尚缺其一，故就存者記之。茲目驗為八卷，晁、馬、焦三家著錄蓋可信，古人涉筆，類有舛誤，即如此本，今存卷六之八三卷，而《愛日精盧藏書志》訛卷六為卷五，想錢氏記之訛八卷為七卷無乃亦如是耶？附志之一博一粲。

道光紀元（公元一八二一年）十月十日復見心翁書于百宋一廛

據上引黃丕烈《續家訓》跋尾可知，《續家訓》撰著人的名氏之異固在宋、明之際，黃氏做了具體的梳理。到清代，沒有“李”“董”之差，基本統一，均作“董”。是否正確？今亦無考，恰如黃丕烈所言，“惜殘宋槧本無卷首，究未知姓名之何者為準也”斯論為確。

《續家訓》體例，每篇前用《顏氏家訓》文，其后為續文，續文則以“續曰”陰文相標示。

卷六《誡兵篇》第十四，惟殘存“續文”，《顏氏家訓》文已盡失。其下兩篇：《養生篇》十五、《歸心篇》十六，為完整。卷七為《書證篇》十七，今見《顏氏家訓·書證》文末止于“……（邢）芳笑服而退。”而《續家訓》前引《顏氏家訓》于“芳笑服而退”之后又有“《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曰：以馬乳為酒也，撞挏乃成。二字并從‘手。‘ 都統反，‘挏達孔反。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為酩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極孤陋之甚也！”——多七十一字（含反切文）。卷八為《音辭篇》第十八，《雜藝篇》第十九，《終制篇》第二十，總為七篇。

清代藏書家張金吾著錄是書說：

《續〈顏氏家訓〉》殘本三卷宋刊本。宋·董正功撰。原書八卷，今存卷六至八，三卷。自《誡兵》至《終制》凡七篇，卷六闕一、二兩頁。其書以《顏氏家訓》列前，而正功所續者系其后，敘次體例，一依原書。引據詳贍，辭義宏博。視之推書，如驂之靳也……

據今存《續家訓》視之，其文數倍于《顏氏家訓》，謂之“引據詳贍，辭義宏博”不過也。補“顏氏”之闕，糾“顏氏”之誤——當矣！

莫文沁《顏氏家訓》文本在日本的傳播與影響之考察》一文，就《顏氏家訓》在日本《私教類聚》（佚）中殘存的文獻，就日本《倭名類聚抄》中殘存的《顏氏家訓》文獻做了必要地考證，用于校勘無疑很有意義。《續家訓》雖為殘卷，但用于今傳《顏氏家訓》的綜合研究也是有價值的。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