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全
第一個故事是1956年發生的。1956年12月6日,《人民日報》 第2版發表了一篇我的文章叫 《企業要有一定的自主權》。在當時提出一定的自主權非常不容易,當時為什么考慮要寫這個文章呢?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病不是現在才暴露出來,在1956年的時候就暴露出來了。因為計劃經濟是高度集中的體制,是審批經濟,什么事情都要經過政府審批才能干,沒有政府審批你就不能干。當時有兩個故事,我記得非常深刻。
一個案例是,我在第一機械工業部工作時,沈陽有兩個相鄰的工廠,一個叫沈陽變壓器廠,一個叫沈陽冶煉廠,這兩個都是政府行政主導,變壓器廠需要大量的銅,由主管的一機部從云南等地調到沈陽。冶煉廠生產的銅由冶金部從沈陽調往全國各地。一墻之隔的兩個廠由于行政主導,沒有市場,造成資源的極大浪費。
另一個案例是,1956年上海天氣很熱,企業為了不影響生產,要買鼓風機,當時還沒有空調,企業因為無權買鼓風機需要打報告申請。經過7個部門審批,待最后一個部門批下來,夏天已經過去了。這是我經歷過的兩個故事,覺得不改革不行了。
我經常會思考一些問題,一機部開會的時候問了一機部招待所,我說你們今天住了多少人?他說住了一千四百多人,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呢?因為企業沒有自主權,沒有任務了要找部里,沒有原材料了要找部里,沒有電了要找部里,什么都要找部里。企業那個時候就要“跑部錢進”,部里誰管呢?部長那么忙不可能管。我在文章里面寫是“小二當家”,管事的是小二,科里沒幾個人要管全國,怎么管得過來呢,管不過來。這樣子引起我寫了一個調研報告叫 《企業要有一定的自主權》。文章提出:“中央集權過多了,企業自主權過小有什么弊病呢?第一,給國家造成很大的人力物力浪費……;第二,限制了企業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潛力不能充分發揮……;第三,助長了中央國家機關的官僚主義、文牘主義和事務主義……”
當時從實際出發,有感而發。我的文章在 《人民日報》 發表出來以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了轉播,當時我正好跟一機部的副部長、后來當了上海市長的汪道涵同志一起出差到沈陽。早上聽廣播,他用表示贊賞的口氣說:“小高,廣播里面有你的文章了?!碑敃r因為傳統的經濟體制,認為社會主義只能是計劃經濟,計劃經濟政府就得統管。“文化大革命”有人給我貼大字報說:“企業有了自主權還了得嗎,社會主義企業就應該是政府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企業要自主權就變成南斯拉夫修正主義了?!?h3>廣東人吃魚的故事
大家知道廣東人愛吃魚,但是搞了計劃經濟就很少吃魚了,為什么?因為計劃經濟是統治經濟,價格管死了,養魚的人沒有積極性,因此魚少價貴,廣東人吃不到魚了。后來價格逐步放開,養魚的人有積極性了,魚多起來,魚價也就下降了。
廣東人吃魚的例子說明,不搞商品經濟是不行的。哪個地方搞了商品經濟,哪個地方經濟就比較有活力,哪個地方老百姓口袋里的錢就多了。所以在起草 《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 的時候,我主張要把商品經濟寫到 《決定》中。但是,有的同志不贊成,主要是擔心把社會主義混同于資本主義;有的同志不同意寫商品經濟,只同意寫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我認為,有了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必然有商品經濟。但是在起草小組還是通不過。我沒辦法,就找了負責體改研究會的童大林同志,我說建議體改研究會和研究所開個會,討論該不該搞商品經濟。他同意后,我們就在1984年9月初在西苑大旅社 (現在叫西苑飯店) 開研討會。童大林、董輔礽、蔣一葦等知名學者參加了會議。我首先講:“應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概念,這是當前經濟改革要求在理論上的一個關鍵突破。”大家思想比較活躍,討論的結果,認為商品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經的階段。我們也討論“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的提法,認為這個提法也不合適。當時為什么提計劃經濟為主,因為計劃經濟作為一種社會主義的制度,市場調節為輔作為一個方法,一個制度一個方法,兩個結合起來不對稱。要么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要么計劃與市場,對稱起來。
我把大家討論的結果寫成報告,反映給中央決策者。
這個報告引起中央決策者們的高度重視。1984年10月20日,在正式通過的 《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 中明確指出:“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是實現我國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h3>關于自由和人權的故事
1997年,我參加黨的十五大報告起草工作時,我是負責所有制部分。有的同志負責政治體制改革部分,我們起草小組可以互相提意見,我看到這部分沒有寫自由,也沒有寫人權,我說為什么沒有呢?他們回答說沒地方了。我說我不相信,所以在起草小組大會上我就提出,必須要把自由和人權寫進去。當時講了三條理由:
第一,我們每個人都想一想,問一下自己,你要不要自由?要不要人權?我相信如果不說假話的話都要,都要人權,都要自由。說假話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憲法上提出要有這樣或那樣的自由,為什么黨的十五大就不說呢?
第三,民主、自由、人權是人類文明的成果,不是資本主義特有的,我們不要回避它。要老百姓繼續跟著共產黨走,共產黨要繼續執政,就必須把這個旗幟舉得高高的。
這個建議得到了主持起革小組工作的溫家寶同志的贊同。所以在黨的十五大報告中溫家寶同志親自寫上了“保證人民依法享有廣泛的權利和自由,尊重和保障人權”。后來溫家寶同志在兩會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說,民主、法制、自由、人權、平等、博愛,不是資本主義特有的,這是整個世界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共同形成的文明成果,也是人類共同追求的價值觀。
后來把人權寫進了憲法。把自由作為社會主義價值觀的重要內容寫進去了,我覺得這是中國社會的一個重大進步,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我在參加黨的十五大報告起草時,有人向中央寫信說,華為科技公司姓“資”不姓“社”,主要理由是,華為公司是非公有制企業,沒有國家投資,而且搞了職工持股,背離了社會主義方向。我認為,這是改革中必須弄清的重大問題,為此,我主動要求到深圳實地做了調研:時任中共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對這個問題也很感興趣,他說:“我陪你一起去作調研。”經我們調研,華為公司1987年成立于深圳,創始人任正非只有2.1萬元人民幣原始資本起步,雖然國家沒有投入一分錢,但它為國家和社會創造了巨大的稅收和財富,解決了十幾萬人的就業,職工分享了改革發展成果。黨的十五大報告明確提出:“勞動者勞動聯合和勞動者的資本聯合為主的集體經濟,尤其要提倡和鼓勵。”
審批經濟是出不了華為這樣的企業的。華為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去拼搏,在競爭中知道了什么是世界先進,在競爭中學會了競爭的規則,在競爭中學會了如何贏得勝利。華為堅持以奮斗者為本的理念,有好的機制,激發員工的積極性和創造性。華為實行了員工和客戶利益分享制度,98.6%的股份為員工所有,而創始人任正非只占1.4%的股份。這叫什么所有制的企業?實行員工和客戶利益分享機制,形成了“生命共同體”,就是把企業的發展與員工和客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創造了無窮的潛力。
山東諸城,在“大躍進”時期,建立了一批國有小企業,如小機械、小水泥、小化肥、小紡織、小農藥等“五小”企業。這類國有小企業不能適應市場需要,困難很多,虧損嚴重。時任縣委書記陳光下決心改革,采取改制出售的辦法,以解脫困難。但當時就有人起來反對,給陳光扣上“陳賣光”的帽子,說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1992年,我應山東省委書記、省長的邀請給省級和廳級干部作一次改革報告,我講完后一位同志起來提問:“諸城的改革議論紛紛,你認為諸城的改革是姓‘資還是姓‘社?”我回答是,諸城的改革姓“資”還是姓“社”,判斷的標準,只能按鄧小平同志說的是否符合“三個有利于”來衡量。我看到一份對300個諸城青年職工的問卷調查,問卷的題目是:“假如有人在偷公家的東西,你怎么辦?”答案有三個選擇:與小偷做斗爭;裝作沒看見;你偷我也偷。問卷回收的結果:選擇與小偷做斗爭的只有14人;選擇裝作沒看見的220人;選擇你偷我也偷的66人。這說明,這種企業財產的組織形式,職工并不關心,所以有人說:“國外有一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p>
恩格斯早就說過:“自從俾斯麥致力于國有化以來,出現了一種冒牌的社會主義,它有時甚至會墮落為某些奴才氣,無條件地把任何一種國有化,甚至俾斯麥的國有化,都說成是社會主義的。顯然,如果煙草國營是社會主義的,那么拿破侖和梅特涅也應該算入社會主義創始人之列了?!逼鋵崳瓉韲匈Y本是實物形態,現在變賣后成為貨幣形態,再投入到急需的領域,或投入到公共服務、改善民生方面,這不是資本流失,而是合理流動,也是結構調整的需要。
什么叫三個“民”呢?就是民心、民生、民意。我在參與起草 《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 的時候,在起草小組大會上做了一個發言。主要講了國有企業的定位問題,我不贊成把國有企業定位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經濟基礎,是社會主義的執政基礎,我當時講了四條。如果這樣定位,四種現象怎么解釋?
第一,蘇聯垮臺的時候國有經濟一統天下,它沒有私人經濟。為什么垮了,強大的國有資本為什么沒有支撐蘇聯共產黨繼續執政?
第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資本主義國家當時國有經濟比重都是比較高的,30%到35%。但是沒人說他們是搞社會主義。
第三,浙江的現象,浙江地處沿海,過去國有的投入很少,所以國有經濟比例很低。但在改革開放中,激發了老百姓創業、創新的積極性,所以財富增加了,老百姓富裕了,政府稅收增加了。
第四,越南國有經濟比重比我們要低得多,但是沒有說越南是資本主義。如果按照國有經濟是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基礎,這四條是不好解釋的。為此,我向中央提出了 《關于黨的十八大的三點建議》,一是確保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基礎性作用;二是黨的執政基礎在于三個“民”(民心、民生、民意);三是充分發揮國有經濟的主導作用,使股份制成為公有制的主要實現形式。這三點建議中,重點是三個“民”。我說我們歷史的經驗也好,國際經驗也好,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核心問題。為了得民心,必須要把民生搞上去,我們黨為什么很注重民生問題呢?改革為了什么,改革為了人民,依靠人民,改革的成果需要人民分享。民生問題要搞好。
為了得民心,必須把民意搞好。老百姓要有知情權,要有參與權,要有監督權,要有尊嚴。有了這“三個民”,共產黨執政基礎就牢固了。黨的十八大召開前,我特意向中央提出了建議,表達了這個看法。中央主要領導非常重視,及時作了批示。
過去中央作出的綜合改革都是每十年一次,1984年作出了 《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1993年作出了 《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2013年作出了 《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這三次改革的決定,我有幸都參加了。2003年到現在也是十多年了,我給中央提出兩次建議,第一次,2013年5月給中央提出 《關于十八屆三中全會主題的建議》,有三個內容:
一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的名稱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二是 《決定》 的主要內容。怎么全面深化改革,要有一個路線圖。改革的突破口是什么?建議把建立官員財產公示制度作為政治體制改革的突破口。為了減少阻力,我提出來“三個率先”:第一個率先,率先在新上任的官員當中建立這個制度。第二個率先在新上任的官員當中的領導干部公示。第三個率先公示不動產,因為動產是你有多少存款、股票,它是流動的,不動產是你有多少房子,一聯網馬上就顯示出來。
三是建議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改革領導小組。過去中央起草三個改革文件都很好,但是落實不到位,為什么呢?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重要機構。因此,建議成立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由總書記任組長,國務院總理任副組長。
第二次,7月我向中央提出 《關于十八屆三中全會全面深化改革的建議》,主要有兩點:一是發揮智庫的作用,建議中央選五個智庫,限期交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方案。這樣,起草小組和智庫兩條腿走路,可以豐富中央文件的內容。二是激發廣大干部群眾參與的積極性。建議中央設立一個網站,廣大干部群眾來參與,獻計獻策。同時,呈送中國 (海南) 改革發展研究院關于全面深化改革30條建議供中央參考。
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前我的兩次建議,上報后都得到了中央的肯定、批示,并吸收到十八屆三中全會 《決定》 中去,這是作為一個改革者夢寐以求的事情。